第一章 青春台初遇
【1】
仙界大地，北起冰帝，南靠比嘉，西至青学，东临立海，亦有四天、六角、山吹等穿于其间。因冥冥之中的命理定数，千百亿年来秩序井然。
【2】
立海都城位于琼海之滨，每至春日，杨柳依依，水波粼粼，春光妩媚，海水湛蓝，是旅人赏景休憩的绝佳之地。
然此时的立海幸村府前院却丝毫没有如此雅兴，一道黑影和一道白影正在你来我往地过招，两道气场针锋相对，气势如虹，颇有翻江倒海潮鸣电掣之势。
围观众人能够明显看出，白影身形飘逸果决游刃有余，黑影左支右拙捉襟见肘。黑影自己明显也知道这一点，但仍好死不死地逞强着，浑身上下连同笼罩周身的黑气都透着一股壮士断腕的悲壮。
“真田君果真又要输了。”柳生推了推眼镜，毫不客气地说，其余几人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但碍于一个是众神之神，一个是战神，都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并没有发表更多言论。
硝烟散尽后，院子里是死一般的沉寂，肃杀的气焰仍循着院前精致的木制雕栏久久弥漫，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搅乱了这凛冽的气氛。
黑发少年身侧的黑气渐渐散去，手肘艰难地撑起身体，咬牙道：“幸村，果然黑龙之气也无法奈何得了你。”少年的嗓音浑厚低沉，然此番却难以抑制地颤抖着，眼神仍是空洞茫然的，像被神明偷去了魂魄。
幸村披着外衫抱臂而立，不慌不忙敛起周身白雾，微微笑了笑，朝他走过去，半蹲着伸出手：“真田，你又变强了。”
名为真田的黑发少年目光凛了凛，脸色更难看了：“我自己能行。”双手撑地勉力爬起，对幸村施了一礼，表示告辞。
桑原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勺，心想真田定是再度受挫内心憋闷，安慰道：“真田君，我和丸井一起上都坚持不了多久呢。”
真田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斥道：“太松懈了。”随后便阴沉着脸扬长而去。
幸村望向真田离去的方向微微苦笑，真田性情刚毅，必不愿接受任何同情，也不会轻易屈居人下。于是每番练就新技能都会前来挑战，风林火阴山雷轮番出场，不知下回又会是什么。
【3】
不久，围观众人纷纷散去，仁王松松散散地斜靠着院中梨树，手中把玩着一支梨花：“真田君就是死脑筋，以他战神的天赋，日后谁能威胁到他。”
不错，仙界维持秩序的铁律就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以天赋的差距避免下克上的血流漂杵，正如身为狐仙的他变身术无人能及，正如身为战神的真田注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正如幸村生来就是“众神之神”。这在他看来毫无疑问是命运的善意，毕竟比起人界时有发生的弱肉强食、豺狼当道，能够位列仙班的他已弥足幸运。
“仁王君，今天也拜托你了。”幸村对他的言论不置可否地一笑，悠悠开口，左手幻化出画架和各式各样的画具。
仁王眼睛一亮：“今日也是柳生吗？”他最喜欢变成柳生了，绅士又神秘又能轻易博取他人信任。何况比起他人，柳生总是用一副有点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态度看待他这种行为，让他大有诡计得逞的志得意满。
“可以麻烦你变成真田吗？”幸村笑得稚气又和善，仁王却本能地从其间看出了某种危险的信号。
“puri。”白毛狐狸调皮地吐了吐舌，“当然，悉听尊便。”
“噗”地一声，黑发少年冷着脸出现在方才白毛狐狸所在之处，然后摆出绝顶销魂的表情和姿势，判若两人，分毫不差。
“仁王君相当专业呢。”幸村抿着唇笑了起来，手中画笔不停。
于是一个搔首弄姿的真田惟妙惟肖地跃然纸上，不知真田本人看了会作何感想。
“不过，这可跟我无关。”幸村心满意足地将画收进存储结界。
【4】
就这样过了数日，幸村又颇觉兴趣缺缺，立海都城的景致他都画了个遍，发小真田一本正经或搔首弄姿的模样他也看腻了，加之领悟了瞬移术的秘诀，便决定前往西边找找热闹。
所谓瞬移术，便是能以极快的速度往返间隔很远的两地之间。书中说，瞬移术比之羽衣卫的飞掠术、四天“浪速之星”忍足氏的飞毛腿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现今领悟尚不到家，还需多加练习。
和飞掠术借助翅膀、飞毛腿得益于非凡的脚力不同，瞬移术的原理是压缩时空，是以出现在幸村眼前的便是无数陌生的城镇、河流、山峰，那些景致在空中看来都有些千篇一律，便有些累了，就地落到一片不知名的森林。
他本以为此处必定草木葱茏人迹罕至，暗道不好，便直接对上一双上吊的蛇眼，是个带绿色斑纹头巾的孩子。
此时这孩子正直勾勾盯着他，厚厚的嘴唇外翻，理所当然地摆着臭脸，让他有些不爽。不过军师柳教导他不可轻易拿自己的气场吓唬人。
于是幸村拉了拉嘴角，颇为和颜悦色地问：“小孩，这里是何处？”
那孩子却丝毫不领情，仍用那种粘稠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神情一变不变，旋即脸突然一红：“嘶。”飞快地后退几步，竟径自跑开了，倒将他惊了一惊。
“搞什么嘛。”幸村小声嘀咕道，不过坐以待毙可不是他神之子的作风。既然线索已然出现，不妨沿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
只见那孩子从一丛灌木中间穿了过去，灵活得宛如粘湿滑腻的水蛇。幸村微微迟疑，亦是上前扒开了那草木。
【5】
此时的幸村并不知道自己将遇见改变他一生的人，只觉此番入目的景致着实惊心动魄，一时怔住。
满目的碧色草坪，间有植株分布其间，樱花、粉桃、月季争相竞艳，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边上则有一极不起眼的石制小屋，窗台上摆着几盆嫩绿的仙人掌。
幸村并非没有自己心爱的花园，但花园里大抵都是精心栽培的植株，精致而淡雅。此处却宛若鬼斧神工，并不刻意营造景致，其间排布却给人以错落有致生机勃勃之感。
“嘿呀！哦也！”一个活泼的声音在上空飘荡。
幸村循着声音定睛望去，一个大眼睛红发少年此时正在桃树上蹦来蹦去，身形灵活如鬼魅，又敏捷似灵猫，惊险动作层出不穷，搅得桃花簌簌而下。大抵是动作过于剑走偏锋，即便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依旧看得人胆战心惊。
鸡蛋头少年则在树下仰着头担忧地喊：“英二，太危险了，别玩了。”桃花瓣悠悠落至头上，更衬得面色红润可爱。
方才的头巾孩子已经飞扑到一个白衣宽带的身影身上，委委屈屈地埋了进去，那人轻柔地抚着孩子的脑袋：“海堂，这是怎么了？”那声音就像燕子轻灵地划过平静无澜的水面，不着痕迹地在幸村心底泛起一圈圈涟漪，让他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望向那人。
不过是式样简单的长衫，然被那人穿在身上便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在暖意十足的日光下，那灼灼光华几乎要将他的眼睛灼伤，但他偏偏就被吸引住了，并且全然无法移开视线。
幸村自诩见多识广，立海都城的名门望族早已了如指掌，也未曾见过这样自带光华的人。
那人本来侧着身子看红发少年和鸡蛋头少年打闹，此时终于转过身面对他，眯了眯眼，温煦地笑了起来：“海堂比较内向，但没有恶意，不要见怪。”
宽袍广袖，飘然若仙，栗色发丝随风飞扬，更衬得面色白皙，眉目如画。虽是白日，整个人恍若沐浴着柔和清冽的月光，温润而淡雅，安逸而清致。
“没……没事。”幸村陡然怔住，意识一片空白。
直到红发少年“砰”地一声从树上跳下，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诧异道：“诶？来新伙伴了吗？”幸村的神思才算是收了回来。
鸡蛋头少年还没来得及将头上的桃花拂去，就慌里慌张冲上去拉住那个叫英二的少年，神色担忧：“英二，没有受伤吧？”
“怎么可能呢，大石，别小看我的特技。”红发少年手叉腰，鼓着脸，有些许不满，但转头又被鸡蛋头少年粉嫩嫩的脑袋逗得捧腹大笑。
那个叫大石的少年霎时红了脸，摸着后脑勺弱弱道：“英二，别笑了。”
幸村也不由得微笑起来，转头看到那人也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定了定神，开口道：“你好，我叫精市。”全仙界的人都知道他叫幸村，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精市。

【6】
不二仔细打量这名不速之客，披着浅紫色外衫，及肩的鸢紫色卷发勾勒恰到好处的弧度，隽秀又带着些许稚气的长相，笑得清新淡雅，便友善地说：“精市啊……很好听的名字。我是不二，这里是青学的青春台。”
“青学？”幸村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下意识地便说了出来。毕竟是第一次使用，他对瞬移术的效力知之甚浅，想不到不过小半天工夫就到了青学。随后他开始考虑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解释自己的来历。
少年的反应在不二看来却再正常不过，海堂总一个人默默地去隔壁立海玩，带人过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于是安慰道：“别担心，青春台就在青学边界，回立海很方便。”
幸村正打算顺着不二的话回答，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蝮蛇，你又迷路了吧。”一个头发高高立起的孩子一边抬着一缸水从前方快步奔走过来，一边高声挖苦，大大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叫海堂的头巾孩子原来不是哑巴，立马松开抓着不二衣摆的手从他身边闪开，粗声粗气地吼了回去：“怎么可能，桃城，想打架吗？”怒气冲冲的样子像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不二老神在在地眯着眼睛旁观这场对峙，反倒是还没来得及将头上的桃花拂去的大石慌里慌张地跑过去，拉住海堂紧绷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高高举起的前臂，轻声劝道：“海堂，有客人在，消停会儿吧。”
海堂的动作还真就软化了，但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消停，大石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Burning!”听见这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场的人明显都松了口气，看起来憨头憨脑的褐发少年举着擀面杖和一个木桶，热情十足地冲大家打招呼。
不二向那名少年招了招手，转头对大家说：“阿隆来了，可以开始做春卷了。”
“春卷？”幸村确实在书上看到过春卷的图鉴，但神仙是无需进食的。即便他在立海吃过一些所谓的人间高级美味，也没见过这种被归为民间小吃的食物。
“河村家专卖来自人间的小吃。”不二微笑着解释道，许是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便走过来牵过他的手：“精市，和我们一起吧。”
不二的手凉凉的，透着沁人心脾之感，幸村压下混乱的思绪，笑着点头。
少年们看似顽皮，在不二身边倒是安分得很，满心欢喜地包春卷。海堂和桃城个子小，动作却奇快，好像在跟对方较劲似的，转眼就垒起了两座小山。幸村看着自己手中小小的春卷皮和馅料，学着他们的样子将馅料放进春卷皮里，然后把春卷皮包卷起来，不一会儿也能十分熟练了。
他有点喜欢这种氛围，却也不由得问自己，精市，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切似乎从此刻开始，都开始向一个他所不曾预料的方向行进，而他全然无法掌控。
更可怕的是，习惯于运筹帷幄的他，似乎并不讨厌这种不可捉摸。
【7】
包春卷环节进入收尾阶段后，幸村便见不二走到灶台边上，眯着眼睛招呼道：“阿隆，轮到你出场了。”
先前愣头愣脑的少年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语气弱弱，带着几分犹豫：“我可以吗？”
“阿隆，你忘了这个。”英二眼睛转了转，飞快停下手中的动作，精准地抓起身侧的擀面杖丢了过去。
叫河村的少年接过擀面杖，明显楞了一下，陡然大喝一声：“Burning！”周身腾起熊熊烈火，亦一并点燃了灶台的火。
看到此番情景，幸村微感疑惑，耳边就传来了大石善解人意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河村是火仙，从某种意义上说，擀面杖就是导火线，还真是屡试不爽。”
“原来如此，谢谢你，大石君。”幸村一边道谢一边心想，青春台的人还真是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转而又想到立海奇奇怪怪的人似乎也是不遑多让。
鸡蛋头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谢啦。”
不二把锅烧热准备开始炸春卷，几个少年都跑过去围观，大石却留在幸村身边，大抵是怕他不能很好地融入，细细地说道：“英二有些冒冒失失的，实则相处起来很轻松。桃城和海堂从小棋逢对手，什么都要争上一争，看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几个少年理念不同，性格迥异，却能够和谐相处，打打闹闹，不得不说青春台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幸村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风暴中心的人。此时他正跪坐在地上，衣裳下摆曳着地面而不自知，一手撑着灶台一手专心翻搅着锅中的食物，锅里正不住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可以想见他脸上一定挂着温煦的笑容。
他给所有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围绕在他身边。但幸村隐隐觉得此人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那般平和，那双习惯性微微眯着的眼睛背后，仿佛藏着一条暗流涌动的长河，幽深而晦涩。
【8】
那是幸村第一次做春卷，效果却意外地不错，反倒是菊丸的春卷被不二评价为歪七扭八的样子有点像海堂的原型。
“怎么样？”
“春卷金黄酥脆的皮在唇齿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在口腔里缓缓漾开，混着浓厚的芝麻香和清爽的馅料，独有一番风味。”幸村十分正经地评价了一番。
“所以你真的是第一次做春卷吗？”菊丸悲哀地问。
“你说呢？”幸村有几分得意地勾起了嘴角，从小他就特别擅长手工活，这点小伎俩自然不在话下。
不二则默默地独自吃一些诡异的绿色春卷，菊丸探头探脑过去偷了一个，差点没被呛死，又是引得一众哄笑。
“不二，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红发少年好不容易从咳嗽中解脱，坚持要死个明白。
“这是芥末春卷哦。”不二依旧眯着眼睛，一边说一边又面不改色地往嘴里塞了一个，他独特的味觉再次令众人倒吸了口寒气。
饭后，不二站在一边看他们打闹，幸村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一阵微风袭来，樱花打着旋儿簌簌飘落，像刮起了一阵花瓣雨，少年们的头上落满了细碎的粉色花瓣，煞是可爱。
幸村被这景致深深吸引，喃喃道：“如果能画下来就好了。”
“诶？”不二侧头看他，犹豫了几秒后，神秘兮兮地笑了，“没问题哦。”
然后倏地睁开双眼，扬起袖子对着幸村身边的一棵樱花树轻轻挥了挥，风就在树边迅速汇集凝聚，樱花纷纷扬扬洒落，漂浮在半空，恍若时间停滞。
樱花的景致如诗如画，幸村的目光却全然被那一闪而过的冰蓝色眼眸吸引了去。那眼里仿佛荡漾着细碎波光，让他猝然想起立海都城边上的海，蔚蓝而明亮，诗意又飘逸，又仿佛有着直抵人心的力量。
幸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飞了起来，在嗓子眼附近反复试探。
“精市？”不二疑惑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从方才起这少年便处于神思恍惚的状态，让他有些在意。
“没事啦。”幸村嘴角挂上了欲盖弥彰的笑容，极力镇定心神，找了个合适方位，幻化出画架和画具。
少年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菊丸率先反应过来，又蹦又跳：“不二子，我也要看！”
不二笑眯眯地朝他们走过去的同时，却奇怪地回头瞟了一眼紫发少年。
这个少年有如此出众的长相和从容的气质，想必不是一般人，于是他方才使用光风对他进行试探。理论上没有离开作用领域的人都会受到光风的影响，灵力低微的被定住，灵力高的行动速度也会有一定减缓，他却恍若未觉，可见灵力之高强。
少年时期灵力就可以强过他，只可能是当下被称为神之子的未来仙界主上——幸村。
能够一个人跑到这里，说明已经领悟了瞬移术，真是可怕的天赋。
【9】
夕阳即将落下帷幕，庞大而深沉地照耀着这片不知名的园子，少年们都挥挥手与不二告别。不二微笑着与他们道别后，逆着光走向幸村：“精市，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幸村摆摆手，笑得一脸无辜：“不用送了，我自己能回去。”随后在不二开口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二了然地望向幸村离开的方向，眸色渐渐加深，唇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担忧。
然后才发现草地上有东西，原来是那紫发少年把画落下了，上面是一些意味不明的涂鸦，似乎是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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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1.幸村画仁王cosplay的真田来自图片剧剧情。
2.海堂的设定有参考Q版里的，感觉好可爱，Q版里最可爱的就是他了。
3.我这里对仙界的定位是处于云层之下的异世界，所以是会有日出日落和各种植物的。
4.公式书里说幸村擅长挑鱼骨头，那想必做春卷也不会差。

第二章 我想走近你
【1】
那日，回到立海都城后，幸村自众多讲治国之道和修仙技能的书中翻出了压箱底的神仙图鉴，厚厚的图鉴落在石制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似在控诉被冷落的不甘。
如果不是不二使出了那一招，他还无法确定他的身份。仙界神仙无数，可能像他那样的本没有几个，但神仙的本体和人形本就截然不同，真要是一个个找过去还真不知找到几时。
现下一切就十分明朗了。
幸村凭着记忆很快翻到风神那一页，页角的折痕却让他微微有些失神。
风神具有操纵风的能力，而那项时间停滞的技能，叫做“光风”，名如其意，意如其名——
一切事物都处于静止状态，而我的时间开始转动。
他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项技能，是和真田一同研读神仙图鉴，彼时的他觉得这招十分炫目，而真田却坚持灵力的强劲才是关键。于是不知何时在页角做上了标记。
只是不曾想仍及不上亲眼所见带来的震撼。
风神的本体和人类很像，宽袍广袖，白衣翩翩，脸挂白布，上书一个“风”字，似乎没有眼睛的样子，当是靠“心之瞳”视物。
整个人缥缈得似乎风一吹就会跟着飞起，却能够肆意操纵风，从小他就觉得这个设定很带感，而见到风神本神后，感觉更带感了。
他反复摩挲书上的“风神”这两个字，嘴角上扬，意识不知不觉陷入混沌朦胧的状态。
那天他甚至是保持书页打开的状态，抱着书睡着的（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容）。
【2】
翌日，柳给幸村讲授治国方略，总觉得此番幸村的眼睛格外明亮，还一直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神之子之前似乎并没有如此鲜明的情绪啊。
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暗自想大抵是自己过于敏感，又继续讲授：“治大国，若烹小鲜。此处要注意，其本意是烹小鲜无需多过干扰……”习惯性地稍作停顿，看了幸村一眼。
而后就看见幸村微微一笑，开了口，语气笃定：“这正是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的确，对于人人高度自律、崇尚自由独立的仙界，无为而治理念的应用也更为广泛。但在我看来，在合适的时机还是应当适度介入，以正风气。”
于是后面的话柳似乎也不用继续说了。
他楞了一下，才道：“那……我们看下一条。”
这次授课甚至只用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神之子比平时快上不少的反应速度和强大的理解力无疑是最大功臣，但这突如其来的改变让柳一时间措手不及。
“那今天就到这里。”柳再次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想着下回还是多准备些内容吧。
然后就发现紫色身影一闪而过，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消失在视线之外。
“这孩子……”柳望向幸村消失的方向，嘴唇抿成一条线，随即又兀自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3】
不知为何，不二相信那个少年还会再出现，故而也没有将那日的涂鸦丢掉。
于是当幸村再次出现，犹豫作何解释时，看到的便是不二了然的目光，不问他住哪儿，也不问他为何会出现，就好似他本就处于他们的羁绊之中。
“中午好呀，精市。”不二坐在草地上，转过头朝他打了个招呼，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要不要一起来坐？”
幸村点点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园子比上次更有春意盎然的意境，幸村目不转睛地四处张望，忍不住将它与自己心爱的空中花园作比较，再度惊叹于其行云流水浑然天成。良久，终是问了一个困扰已久的问题：“这个园子，有名字吗？”
“有，它就叫未名园。”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幸村在心里默念了一下，微感疑惑。
“因为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早已荒废多年，但能很明显地看出前主人是下了一番工夫的。所以我并没有改变它的布局，而是让自己去适应它。它有自己的风骨，也愿意接纳我，我自然也不能将条条框框加诸它身上，就叫它未名园了。”不二眯起眼睛，舒爽的微风擦过发梢，很是惬意的样子，与这个园子果然是绝配。
幸村想，或许不是不二去适应它，而是这个园子适应着不二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但说出口的却是毫无意义的话：“是这样啊。”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
不二抬眼看了看太阳的方向，伸了个懒腰：“我的仙人掌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说着便单手撑地站起身，走向石屋，琢磨着将窗台上的几盘仙人掌搬到阳光更充足的方位。
幸村也好奇地跟了过去，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滞。
“精市，怎么了？”不二将仙人掌转了个方向，让有些微干瘪的那一侧面对阳光，才注意到紫发少年站在一米开外发呆。
“这仙人掌养得可真好，就像传达出了主人的情感一样。”幸村用胳膊支着下巴，笃定地说。
“是吗？这是我最喜欢的植物。”不二笑眼弯了起来。
仙人掌这种植物幸村自然是见过的，但它其貌不扬的长相没能让他第一时间注意到。然而此时，他却觉得仙人掌那毛绒绒的小脑袋煞是可爱，不自觉走过去伸出手想要触碰它。
“有刺哦。”不二笑眯眯地提醒道，及时在幸村碰到仙人掌前捉住了他的手。
指尖传来凉凉的触感，幸村下意识飞快地抽回了手。
又不由得问自己，为什么要躲呢。
于是仰起头欲盖弥彰地说：“我又没说要碰。”
好在不二并没有纠结此事，转而问道：“精市对植物也很熟悉吗？”不二早就发现了，幸村对园子里植物的关注度超乎寻常。
其他少年们喜欢植物，是带着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而幸村对植物的喜爱却仿佛由衷地欣赏和怜惜。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流连在它们身上，眼里光华流转，喜不自胜。
【4】
“嗯，我有一座自己的花园，每天会给它们浇水，和它们谈心。”幸村轻轻地说道，视线落在一盆即将开花的仙人掌身上，嘴角勾勒出微微上扬的弧线，“我时常会觉得，它们就是我自己。即便曾经枯萎过，到春天也会重新开出美丽的花朵，代代相传，周而复始。”
不二敏锐地捕捉到幸村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笑眯眯地说道：“其实它们同我们一般坚强。生命是有限的，仙人可活数万年，凡人或许只能活一百岁，花开花落向来度不过一季。还有一种名为蜉蝣的生物，日出而生，日落而亡，但它们的存在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好似有什么情绪在心底膨胀，几乎压得胸腔喘不过气来。
不二松开拿着仙人掌花盆的手，面对着他，笑得愈加温暖：“尽管身处仙界，但我们作为天地间渺小的个体，只是历史长河的微末一环，就如蜉蝣之于沧海。无论经历过怎样刻骨铭心的痛苦，就像人之死生，花谢花开，会有终结的那一天，然后再开启新的时空。”
幸村知道不二说这些话是为了宽慰他，而不二甚至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凭借自己的猜想在做这些事，便心虚地垂下眼帘，遮住鸢紫色的眼睛：“不二……前辈，我只是小时候身体不好，不是什么大事……”
不二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又飞快地眯眼掩饰住。
早些年确有不少流言称神之子体弱多病，名不副实，前景堪忧。立海则声称皆是捕风捉影。目前看来，这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幸村当是着实经历了一番暗无天日的日子，可以想见，彼时立海严密封锁消息，高层的脸色想必并不好看，而身体亦不知何时能有所转圜，与生俱来的骄傲又让他无法对朋友开口，只能成日对着植物发呆，诉说心事。
好在时过境迁，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想了这么多，他只是微笑着摇头：“不用叫我前辈哦。”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猫系生物蓦地挂在他身上，摸了摸卷翘的发尾，不解地问。
“英二，我们在聊植物呢。”
幸村没有说话，他只觉得现下脑海中一片空茫，只剩下一个词——
一见如故。
能够甫一见面就轻易地读懂他的心思，甚至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唯独只有不二了。
【5】
不二本以为幸村性情冷淡，沉静寡言，谁知真正谈论起植物整个就变成了话痨。他说起植物时眼里的光彩几乎前所未见，明亮而疏朗，映衬着清新淡雅的笑容，像春日里初绽的矢车菊。
此后的一个多月，他都赖在自己身边，全然不似同龄少年的活泼好动。连菊丸都开玩笑似地抱怨道：“不二，你和精市聊得开心，都快忽略我了喵。”
“那为了补偿你，明天带你去集市怎么样？”
大猫一听说要去集市，立马两眼发光，喜笑颜开。
“精市，你去不去？”不二转头问幸村。
“我也去。”其实真田约了他明天切磋，先取消好了。这样想着，幸村嘴角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于是乎，不二便带着两个少年上了街。
青春台的集市两个月才有一次，向来是热闹的，作为青学边陲，立海和四天也时常有人来摆摊，因而常呈现各式各样的混搭风格，譬如今日河村家铺子旁边就是卖四天特产章鱼烧的。
本来不二的本意是买些书、再补充一些食物和芥末，他可以不用吃饭，但放松心灵和味觉享受却不可没有。菊丸却一到集市就开始狂蹦，执意带他们七拐八拐，轻车熟路地在一大片看得人眼花缭乱的铺子间精准地找到那些卖小玩意儿的摊子，也不知究竟是动态视力超群还是身姿过于轻捷。
形势便演变为菊丸一个人在前面蹦来蹦去，而不二和幸村一高一矮在后头慢悠悠地踱步。
幸村虽去过立海都城的集市，但毕竟是都城的集市，种类或许更为丰富，却远远不及青春台的接地气，因而眼里是颇为兴奋的神色。
不二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打招呼，那招牌式的笑容就没下来过，可见他在青春台是多么人见人爱，没多久手上就挂上了不少小食。
晃荡许久之后，大猫终于咧了咧嘴，兴高采烈地指着一卷绷带说：“这就是我的新玩具啦喵。”
不二哑然失笑：“英二你还真会玩。”
随后依照约定买下了绷带送给他，扭头却见幸村正盯着一个白色发带发呆。
幸村的卷发虽说有着天然恰到好处的弧度，但剧烈运动下还是会凌乱，不二想象了一下他戴上发带的样子，似乎更是英气逼人呢，于是说：“老板，我要那个白色发带。”
然后在幸村有些错愕的目光中把发带强行塞给了他，并勒令他戴上，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嘛，神之子和发带果真是绝配。
“很适合精市呢。”不二满意地看着面前一脸无辜的少年，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
幸村面色白了白，然而从镜中看见自己的样子时，也不由得微微笑起来。遮住一半额头的发带反更衬得鼻梁挺立，眉眼深刻，似乎正好可以用来吓吓某切原氏后辈。
那日自是收获颇丰，不仅买到了市场上断货已久的高级芥末，还有几本心仪的书，大家都是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
回去的路上，早已将东西放进储物结界得以两手空空的不二在看到久久未能沉没的血色残阳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又快到幼灵降世的日子了。”

【6】
与人界靠生育繁衍生息不同，仙界的神仙数向来是固定不变的，上一任神仙死去后，便通过幼灵的形式再度降生，众神各司其职，以此维系仙界的平稳运行、井然有序。但每一任神仙的死去也是真正的湮灭，再生的幼灵无论相貌性格，在多数时候都与前者大相径庭。幼灵的出生地和养护人选取自然也有学问，只是无人知晓规律罢了。
养护人的职责在幼灵成年之时便已终止，之后是否要共同生活全然取决于双方的态度。仙界人士大抵性情孤高，想法亦各有千秋，即便感情着实不错，也很少会选择一起生活。在他们看来，这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对对方的一种束缚。这也是为何仙界极少出现人界四世同堂的景象，但这不代表人情淡薄。
在前往幼灵降生圣地的路上，不二想起自己早已不知去哪云游四方的养护人明彦和淑子，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暗自想着回去写封信问候一下二人，顺带调侃一下两人如胶似漆的感情。此番前来也带上了幸村，毕竟是未来的仙界主上，早点见识一下也是好事，不二却隐隐觉得这并不是自己下意识带上他的唯一原因。
本以为能够成为君上的不是手冢那种一丝不苟沉闷无趣的性子，就是迹部那种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的性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似乎也格外喜欢跟爱好相似又很好相处的神之子呆在一块儿。
紫发少年看起来也是镇定自若，感受到他的视线还冲他微微一笑。即便卖关子说是不可言说的秘密也没能勾起他任何情绪上的波澜，这倒像是一种莫名的信任。
幼灵降生的地点在一座极不起眼的小山上，陡峭的岩壁上杂七杂八地长满了毫无个性的深绿色杂草，连朵花都没有，从远处看不过就是座无人问津的小破山，其貌不扬的样子成功地阻绝了可能对此山感兴趣的寻常人等，更何况还有全仙界最严密的结界。
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因而能够打开结界的必然是得到了青学君上授权的极个别灵力高强品行端正的神。
不二右手覆上结界的同时，结界半圆形的轮廓现形了，初看像个巨大的玻璃罩，然又在天光下散发出淡淡的七彩之光，神圣而庄严。不二的手心蓦地浮现复杂的图案，与结界的图案一分不差地对上的同时，另一只手紧握住幸村因兴奋而不自觉捏成拳头的手，从结界中毫发无损地穿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低矮的白玉神坛，神坛周围长满了参差不齐的杂草，坛中零星散布着几个硕大无比的瓷白色的蛋，其中有一个蛋表面莹润光亮微微发光。
“这是幼灵吧。”幸村面色平静，抱着手臂，眼睛里却闪着熠熠的光，“怪不得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很有趣吧，这是青学，也是全仙界的希望。”不二笑道，蹲下身抱起那个蛋，仔细辨认上面的印记，“呃……裕太。这次又是英二家的，他该高兴坏了。”
“可是菊丸家已经有那么多孩子了，照顾得过来嘛？”幸村也随之半蹲下来，凑上前去好奇地看着不二手中的蛋。
“菊丸家的养护人似乎格外喜欢照顾孩子，近年来诞生在他家里的幼灵也是最多的，而且有很多幼灵成年了之后仍选择与他们居住在一起，这在仙界是很罕见的，但也不得不说这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不二细细地摸着蛋的表面，手心浮起一点几不可察的柔光，检查幼灵是否健康，“当然，就我个人而言，还是比较喜欢自由一点。”
幸村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特别是后辈还偏偏很不省心的时候。”
不二莞尔一笑：“那我得庆幸青春台的这些孩子都很省心了。”
见识过菊丸活力十足的上蹿下跳以及桃城和海堂破口大骂互不相让的样子，幸村嘴角抽了抽：“你确定？”
不二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他，笃定地说：“那是自然，因为他们都很善良，再怎么闹腾也不会做伤害别人的事。”
幸村并未马上接话，而是摆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似在斟酌如何开口。
不二轻易地就从其间捕捉到一丝似是而非的担忧与无奈：“怎么了，精市？”
【7】
幸村心下一惊，被戳中心思后反而十分坦然：“我想到了一个很不省心的后辈，天赋极高，却到处兴风作浪惹是生非，一点作为神的自觉都没有。”
不二神情微妙地望着他。
此时此刻的幸村，尽管十分轻微，在提到这个后辈以后，一言一行里不自觉带上了神之子的骄傲与威严，连带着语气都变得有些许不容置喙。
而专注于抱怨后辈的幸村显然没有意识到，微微皱眉继续抱怨道：“他最崇拜的居然是橘，百年前祸乱青学都城的那个橘。”
在听到橘名字的同时，不二明显神色一凛，但还是安静地听幸村把话说完。
“对橘暴力作风的仰慕也直接渗透到了他的作风里。但凡对战中被激怒就会毫无顾忌地恶魔化，无差别发起暴力攻击，专挑对手的弱点，直至把对手打成重伤。我当然可以轻松压制他，但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的，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那还真是不可原谅。”接过话茬的不二语气平淡，却难掩其中的不悦和咬牙切齿的意味，与寻常的他几乎是判若两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恶意还是……”
幸村望向不二遽然严肃的脸，微感疑惑，但还是压下了询问的冲动，无奈地说：“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无知吧。因为无知而仰慕橘的暴力作风，因为无知而无法控制自己恶魔化的行为。他天真地认为这是强者的表现形式，殊不知真正的强者并不需要这些低俗的伎俩证明自己。”
“无知啊……”不二轻声嘀咕，语气和缓下来。
思忖良久，方才犹豫着说道：“他或许需要心理疏导，我建议可以找一下四天的白石，他是心理疏导的行家。”
“白石的名声我也早有耳闻，嗯，这或许是个好办法。”幸村摸着下巴点了点头，语声里带上了明显的愉悦，“谢谢你，不二。”
“不用谢哦，希望他能早日明白吧。”不二叹了口气，轻柔地抚着手中的蛋。
幸村默默地将把小海带托付给白石的事记下了，随后也将视线转向不二手中微微发光的蛋，半晌，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这个幼灵好像资质不是很好的样子。”作为仙界未来的主上，幸村自小接受的教育一贯是强者为王，对此不免有些失望。
“嗯，不过即便天赋的局限性在所难免，人生却可以自行选择。”手在蛋壳上轻轻摩挲，不二的神色温柔如水，“我只希望这个叫裕太的孩子能过得开开心心的。”
幸村的眼光定定地注视着不二，深觉这还真像是不二会说出的话。灵力的天赋高低有别，选择如何生活却是自己决定的。
难道他对后辈切原过于严苛了吗？导致他每次都用一种又嚣张又怨念的眼神看自己。
似乎也不是，毕竟切原本就是天赋异禀一心下克上的类型，对柳、他以及真田这三座大山积怨已久，这正是他愉悦的来源也说不定。
“不过如果他认同的方式就是不断追求更强的灵力，那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不二接着说道，那个蛋似乎也因受到温柔的抚慰而光芒愈盛。
幸村若有所思，想起了柳之前说过的话：“虽说立海一贯崇尚强者为王，但也要接受仙界里各种不同思想的存在，无差别对待天赋不一志趣迥异的人，如此才能更好地治理整个仙界。”他对这句话的理解好像又加深了一些。
“那不二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自然是要好好利用天赋了，毕竟我也不想轻易输。”不二仍眯着眼睛，字句清晰的表述里却又暗含某种决心，旋即目光悠悠转向他，意有所指，“我想精市也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幸村干脆地回道，在接收到不二满意的目光后，脸微妙地红了红，“可以让我抱抱它吗？”
“当然可以。”不二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蛋递给他，唇角微微上扬——
说起来，这颗蛋还真是幸运呢，能够接受神之子的抚慰。
“那接下来也交给你了哦，精市。”幼灵是无法置入储物结界的，不二拍了拍空空的双手轻松地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回去的路上，幸村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不二不仅允许他抱这颗蛋，还允许他抱着蛋一起去菊丸家，感受着怀中幼灵沉甸甸的手感，颇有了些被寄予厚望的压力和动力。他当然知道不二是想偷懒，但是他乐意，能把蛋给他不正说明了不二对他的信任。
幸村正一边小心护着怀里的蛋一边神游天外，蓦地听咫尺之外的人说：“对了，精市，过几天我要去一趟青学都城，大概可能一周左右，你就先不用过来了。”
用的并不是往日那般轻松惬意的口吻，尽管已小心斟酌、蓄意放松，幸村仍敏锐地从其间察觉到了某种担忧的意味。
幸村猛地抬头望过去，不二那微微眯起的眼睛仿佛是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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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切事物都处于静止状态，而我的时间开始转动。来自不二光风这个技能的说明。
2.治大国，若烹小鲜。来自老子《道德经》。
3.聊植物的那一段有参考我最喜欢的苏轼的文章《前赤壁赋》。

第三章 守护
【1】
几日后，青学都城。
一黑发少年身着略显宽松的黑衣，系着密不透光的深色面纱，独自一人坐在茶楼一角，整张脸上仅有鸢紫色的瞳仁还算有点辨识度。只是此时，连这抹鸢紫色也隐在浓密的睫毛下看不分明，似乎有种生人勿近的故作神秘。
他面前摆着一壶茶，白气正沿着弧形壶嘴袅袅升起，将他的面目衬得若隐若现。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举起茶杯抿了几口，神情颇有些漫不经心，时而望向人来人往的窗外，时而又低头似在琢磨事情。
好在来茶楼的人大都不是为了喝茶的，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正专心偷听他们谈论的内容。
此人正是乔装打扮的幸村。
几个人聚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交头接耳，自然也被耳目灵活的神之子听了去。
一个穿着紧身花色外衫的家伙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了没有，百年前祸乱青学的橘现身都城了，大伙儿都要小心啊！”
幸村抱着手臂，默默在心里嘀咕：这三个人里最需要注意的明明就是你自己吧，穿得这么招摇过市，就差没在额头上打上“来抓我啊”四个大字了。
“怎么会这样？”他旁边神情严肃的家伙吓了一跳，竟下意识腾地站了起来，一脸惊魂甫定的骇人神情，霎时吸引了周边众多人的目光。
他忙摆了摆手心虚地示意无事发生，坐下来，慢慢地揉着胸口：“堀尾，消息可靠不？你可别吓我。”
叫堀尾的花衣男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胜雄，虽说青学王宫封锁了消息，我可是有在青学王宫做事的亲戚的。”
“可你那亲戚不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吗？”胜雄下意识说道，随后接收到一个恶狠狠的目光，只好有几分不情愿地转移话题：“这种事情，不应该早点发布公告让大家及时躲避吗？”
“不清楚诶，也许手冢君上有自己的考虑也说不定，毕竟这件事一旦公告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可是……橘有这么可怕吗？”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不解地问。
“胜郎，这你就不知道了，橘身为狮神，有个外号叫‘暴走雄狮’，当年据说一招暴球乱舞就伤了好几千人，最后是风神不二出马才解决了此次祸端。从那以后他就彻底消失，杳无音信了。如果你们想听的话，我还可以大发善心给你们讲讲当时的故事。”堀尾竖起手指晃了晃，脸上得意之情愈盛。
“堀尾，你就行行好，给我讲讲嘛。”叫胜郎的少年讨好地拉了拉堀尾五彩缤纷的袖子，露出一脸期待的神情。
【2】
从堀尾颠三倒四的叙述里，幸村仿佛看到了那个温柔强大的栗发少年，比他现在或许还略矮一些，看似弱不禁风的身形裹在单薄的白衣里，栗发柔柔地垂至肩膀，温煦无害地眯着眼睛，和比他高出半个头神色严峻棱角分明的手冢站在一起粗粗一看简直毫不起眼（只是单纯从战斗力角度，万里挑一的外形怎么可能毫不起眼）。
彼时大家都觉得可能有办法的会是最有希望成为下任君上的手冢，毕竟他的绝招千锤百炼之极限早已闻名都城，他心怀天下无与伦比的责任心也是众所周知，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根本没有人想到会是那个一贯云淡风轻的不二率先主动站出来。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不二，远远地看见橘的暴球乱舞再度击伤一大片无辜民众——他们倒在地上甚至都无法靠自己爬起来，只能低低地哀嚎着一寸一寸往边上挪动。
他毅然决然地睁开了冰蓝色的凤眼，神情冷冽，在众人犹豫之时拦住了手冢和其他欲上前阻拦的人，勇敢地独自上前。
看着不二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橘的眼睛里翻滚着炽阳般的烈火，金色头发直直竖起，显然是对此人竟敢小瞧他颇感愤怒，毫不犹豫地向他一个人砸出了比之前更为炫目的暴球乱舞，用目击者的原话说，就是光看着都眼花缭乱。众人纷纷为他捏了把汗。
他却袖着双手岿然不动，面前浮现一道透明的屏障（幸村认为这大概率是提前织就的百腕巨人的守卫），无一遗漏地挡回了那些高速跃动的火球，而后微微一笑，直视橘越发阴晴不定的脸，淡定地说：“敢不敢单挑？”
橘的表情先是震惊，旋即无可抑制地哈哈大笑：“那就如你所愿。”
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和喷薄而出的气流让街上的人纷纷下意识捂住耳朵，只能看到不***一张一合，说的似乎是：“咱们换个地方。”
随后人们只看见风声带起的两道人影倏地消失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地上沙尘卷了老高，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结果呢？”
“结果就是不二毫发无损地归来，而橘消失了呗。从那以后不二‘天才’的名号一炮打响，在那之前手冢一直独享青学支柱的盛名，慢慢地也就有人称他和手冢为青学双壁了。”
“虽然堀尾你故事讲得不怎么样，我还是觉得不二前辈好厉害哦。他那个时候还没成年，就能对抗不仅成年还暴走的狮神，果然天才就是天才。”胜郎双手合十，崇拜地望天，“好想见一见他。”
堀尾拍了拍胜郎圆圆的脑袋，怜悯地看着他，头摇成了拨浪鼓：“想多了，他成年没多久就离开青学都城了，如今算来，也快有一百年了。”
“可是风神不二不在青学，君上打算怎么办？”胜雄皱着眉头担忧道。
“还不知道呢，但我听说君上这几日仍是一副沉稳镇定的样子，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我们只要自己多加小心，相信君上就好啦。”
“难道君上不是一直一副冷冰冰的面瘫表情吗？”胜郎用那稚嫩的声音小声说。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这叫成熟内敛。”堀尾双手抱胸，摆出崇拜的架势，轻斥道。
果然。
幸村微微苦笑，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掩饰性地举起茶杯，大口灌着早已凉了的茶水。

【3】
幸村此番乔装打扮来青学都城自然不是为了喝茶。
一方面，他好奇不二前往青学都城的缘由，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不二都无法很好地掩饰住情绪，另一方面，他早就觉得奇怪，风神的天赋定位和不二单光风一技表现出的实力，都与青学君上手冢不相上下，而他却只是在青学边陲的青春台当一个闲散仙君，并未留在青学都城有所建树。
诚然，他不争不抢淡泊名利的个性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本能的直觉让幸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他也悄悄地去了青学都城。
幸村深知自己的发色过于显眼，容易暴/露，于是向仁王借了黑色假发，又带上深色面纱，反正青学都城里这种自以为是的神秘侠士多了去了。听柳说，这风气全然来自于喜好收集数据的军师乾，因他时常这副打扮出现在所有可能或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并且也靠马不停蹄的数据收集得到了“青学百晓生”称号。说到这里，柳还状似轻蔑地冷哼一声，似是对乾这种行为的不齿。不过幸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柳自己还不是为了收集数据无所不用其极。
幸村是眼看着不二出发的，但他并没有采取步步紧跟的策略，毕竟路上太容易被发现。瞬移术比不二借助风势的行进方式快了不少，估计好不二的到达时间后，他便优哉游哉地在青学都城里逛了起来。
比起海边景致迷人的立海都城，青学都城相对而言更为传统，或者说，有古色古香的韵味。石制的房子都漆成深红、浅褐这种古朴的色调，家家户户门口几乎都有石狮子镇守，河道两边则栽满了柳树，嫩绿色的柳枝随着舒爽的风飘飘荡荡，在清澈的河面投下婀娜多姿的暗影。
打听消息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在茶楼。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幸村便离开茶楼，在青学都城的入口看到那抹行色匆匆的白色身影。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也带了浅色面纱，但幸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进了都城以后，不二直奔王宫，请求谒见。
宫人点点头，神色凝重：“君上等您很久了。”他领着不二入内，幸村便在一边无聊地踢着石子，用力过猛，脚下的石子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仿佛在嘲笑他的心猿意马。
如果他没猜错，不二此行的目的定是为了橘。青学君上手冢真不是个人，不二都离开都城这么多年了，还非得为了这种事卖命。他就是看准了不二心地善良，不会轻易拒绝人吧。
幸村之所以知道橘，完全是因为后辈切原。他极其崇拜橘暴/力的作风，时常对着橘百年前掀起轩然大波的那场变故赞叹不已，然后被柳一个爆栗按头。但他没想到解决这次事件的居然偏偏就是不二，难怪那天他听闻切原的行径会生气。如果橘现今还秉持切原描述的作风，这怎么看也不是个好差事。

【4】
在青学王宫的大殿上，不二再度见到手冢。如今已是颇有声望的青学君上的手冢，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坚毅神情，君临天下的气场却愈发强劲了。若是换成他人，甚至真可能会被这凛冽外放的威压吓到。
他与手冢自小情同手足，手冢总是不苟言笑，步履坚定，而他性情柔和，并无执念。他看着手冢一步步走上君上的道路，受尽万人景仰，自己则选择了青学边界的领地。手冢偶尔会写信问他的近况，但终究还是因为距离而渐行渐远了。
再度相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手冢，别来无恙。”他轻飘飘地说，长袍宽大的袖口微微摆动。
“不二，好久不见。”手冢从大殿上方起身快步迎了过来，指着左侧的红木雕花圈椅，“请坐。”
自己则在右侧同样的位置入座。

不二自然也懒得跟他计较这些虚的，大大方方入座，直截了当开了口：“手冢，你是为了橘的事情找我来的吧。按说，有军师乾辅佐在侧，副手越前亦越发有进益，你该也是高枕无虞了，这种事情并不需要我出马。”
手冢目光凛了凛，面不改色回道：“不二，你说得没错。我是可以解决，但我希望这件事能兵不血刃和平解决，不希望因此事而在都城里再度掀起轩然大波。除了你之外，我想其他人都没有这个把握。”
随后话锋一转，低低地说：“抱歉，若非着实有必要，我是不会麻烦你的。”
手冢说得是相当诚恳了，理由也几乎是无懈可击，最后那句话里甚至有了些许恳求的意味。
不二眯起了眼睛，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语气不咸不淡：“你怎么知道橘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大闹都城呢？”
手冢不为所动，语声仍沉稳有力：“的确有很大可能不是，但你也知道，我是君上，我有责任保证青学的安全，不能漏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
你还真是一贯地责任感爆棚呢。这么想着，不二笑了笑，淡淡地说：“那我也没有理由不答应了，放心吧。”
手冢正待说点什么，不二就站起身，施了一礼：“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那就拜托你了，不要大意。”他讷讷地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5】
从王宫出来后，不二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
手冢说得轻巧，天知道他当年费了多大劲，先是找乾调查了所有橘的资料，甚至亲自前往不动峰搜集数据，得知橘并非秉性如此，而是猛兽的气息作祟。否则就凭他当时未成年状态的修为，要从成年又暴走橘手里全身而退，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手冢的想法他感同身受，身为青学的一员，他偶尔也是需要肩负起守护青学的职责的，就像手冢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况且手冢说得没错，这件事的确他来做最为合适。
要于千万人中找到橘，他倒是有一招技能，叫燕回闪。在风中幻化出无数飞燕，作为他的眼睛使用。因过于消耗灵力，不利于后续战斗，他轻易并不愿意使用。
但他愿意相信橘。
【6】
于是幸村就一路看着不二飞快地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间穿行，拐进各种犄角旮旯，差点没跟丢。不二最终走进一个荒废的庭院，闭目盘膝而坐，纤细的手指翻飞幻化出无数轻灵的飞燕。初生的燕子们舒展开细窄的翅膀，扑腾了几下，倏地消失在时断时续的风中。
幸村安静地靠在庭院外的墙边，当然明白不二要做什么，而他要做的就是不打扰他。他深吸一口气，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个稚嫩的童声。
“我们别再往里走了好不好，龙崎阿姨会找不到我们的。”
“管它呢，来抓我呀。”
两个孩子本来你追我打正热闹，面前陡然出现一个黑衣黑发的身影，带着黑色面纱，唯一露出的鸢紫色眼睛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语声淡若清风，却有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迷路了吗？我送你们回去吧？”
孩子们骤然停住了，一时有些发愣，下意识说：“桂花巷。”
正是茶楼所在的那条巷子，这下简单了，面纱下的嘴唇轻抿，温柔而缥缈地说：“天色晚了，早点回家。”
等孩子们再反应过来，他们人已在桂花巷口，转头看到一枚寒鸦掠过被夕阳染红的天际，那个人影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不曾出现过一般。
“刚才是发生什么了吗？”一个孩子挠了挠头，有些疑惑。
“是我们记忆错乱了吧。或者是知道我们迷路而专程来帮我们的……”另一个孩子小声嘀咕道。
“龙崎阿姨在喊我们了，别想了，快回去吧。”一个孩子拉着另一个孩子的手一同往家的方向奔去，转眼忘了这个小插曲。
早已用瞬移术回到院墙外的幸村兀自恬然一笑，眸光柔软——
若你义无反顾守护青学，那我就在你身后默默守护你。
【7】
“找到了。”
眼前转过千百个场景后，不二在一家酒肆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变化不可谓不大，要不是对那双暗含压迫感的眼睛熟悉到一定程度，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
他猝然睁眼，迅速起身，猛地感到天旋地转，腿脚麻软，当是一时间灵力透支了，但事不宜迟，错过此番又不知需费多大精力。
以橘的修为，大抵应该察觉到他在找他了。
他用力揉了揉额角，待心跳略微平复，便借着风势追了过去。
他抵达酒肆时，橘正神态自若地坐在包厢里，目光如炬，一贯浑厚低沉的嗓音淡淡地说：“不二，你来了。”
“你果然知道我要来。”不二在他对面落座，扯掉脸上的面纱，环顾了一番包厢里的装饰，精致秀雅的屏风，雕花裁云的围栏，窗外挂着的橘色小灯笼正被风吹得肆意摇晃。
“从我来到青学都城，就有预感手冢会找你来。”橘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毫不意外地说。
“哈，没想到我还被你反套路了。”不二笑嘻嘻地说道，就要去取那茶杯。橘却猛地抬手一截，挡在前方，电光石火间两人便过了数招，不二揪住一个空隙将茶杯送到嘴边，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悠悠打量对方。
“不二，看来你灵力提升很快。”橘由衷赞叹道。
“彼此彼此。”
方才使用燕回闪时仅是短暂一瞥，如今再看，不仅嚣张的金发不再，眉宇间亦不再有戾气，取而代之的是柔软平和的眼神，像湖面的水波投注在眼底般一览无余。
“你一定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吧。”不二睁开冰蓝色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他，水雾弥漫在两人之间，半分清晰半分模糊。
半晌，橘长长地叹了口气，撩起袖子，给看他手腕的封印：“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天才的眼睛，我已经封印猛兽的气息了。”时日久远，那抹封印早已淡若尘埃，只能从其残缺不全的纹路辨认出大致的样子，但它是不会消失的，也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开，即便是仙界主上都做不到。橘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定是做好了充分的觉悟。
“哦？”不二饶有兴味地扬了扬眉，“我印象中你一直是个不管不顾一门心思追求强大力量的人。”即便是他，对橘最后的印象也是脱离了猛兽状态之后一句脱力的“谢谢你”，对他之后的状况亦不甚了解。
“但现在不一样了。”橘坚定地望着他，浑厚的嗓音里尽是温柔，“现在的我只想守护不动峰。此次来不过是给小杏过生日，想带她看看都城的皮影戏罢了。”那以往桀骜的眉峰此时此刻平坦地铺展开来，连带那与生俱来的剑眉都有了松动的意味，真挚而恳切。
“小杏也来了？”不二眼底流露出真正的笑意，尾音上扬。当初要不是小杏把橘的情报透露给他，让他务必把哥哥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他还真未必能不战而胜。即便是最后让橘从猛兽的状态脱离，也是沾了小杏的光。结果现在全天下都觉得是他的功劳，让他颇有些受之有愧。
“嗯，她在外面看风景呢，月色很美，我们也过去吧。”橘朝窗外看了一眼，眼里柔情似水。
【8】
不二从包厢里一出来，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黑衣黑发，面上还罩着黑色面纱。
“你没事吧？”不二伸手扶了他一把，瘦瘦的脊骨，应当还是少年。
那人抬眸瞄了他一眼，就飞速垂下头去，声音低低的：“没事。”
这打扮，不是乾吧？可是乾没有这么矮（不二显然还不知道他走了以后乾的装扮风靡青学都城的事情，还以为是乾安插在各处的暗卫）。
况且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这个身影了，只是之前忙着追踪橘，并未理会，再说他看起来也是没有恶意的样子。
等等，他的眼睛，鸢紫色？
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和黑发里若隐若现的一缕鸢紫色卷发。
这家伙是担心他吗？
不二哑然失笑，不动声色地松开他，温柔地说：“下次小心哦。”
回头便笑着招呼橘：“我们去赏月吧。”赏月这两个字还分明加重了一些，确保他能够很清晰地听到。
此时的小杏，正坐在如水的月色下，浅粉色外衫衬得身形玲珑有致，看到栗色发丝的身影，便开心地向他招手：“不二前辈！”
不二也温煦地笑着：“小杏。”她也成年许久了，明亮如斯的眼睛里光华流转，让人很难将这双眼眸与当年又惊恐又担忧如小鹿般的眼神联系在一起。
他们一起抬头望向那轮亘古不变的满月，它的阴晴圆缺从来不随时代和人心而改变。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才是世界上最残忍，也最温柔的事物。残忍到即便你死去活来，它也岿然不动；却也温柔到无论你何时想要回归，它永远都在那里。
橘放纵地大笑几声，从容不迫地说起了当年的事：“那个时候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一心追求极致的力量，没意识到自己已完全被猛兽的气息支配，自身意识几乎被吞噬殆尽，然后就听到有人对我声嘶力竭地喊——”
“你希望小杏看到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样子吗？你希望她看到你毫不顾忌地伤人吗？你愿意看到她为你哭吗？想起小杏，我的头突然就疼到炸裂，意识就慢慢恢复了，人也清醒过来了。不二，那可真不像平常的你，你真是可以的。”
橘鹰隼般的视线锐利地转向他，沉声道：“不过我想以你的性格会那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吧？”声音不大，询问的口吻也不甚分明，却笼罩着淡淡的压迫感。
“呃，其实原因很简单……那些人里，有我的养护人。”不二轻描淡写地将真相一笔揭过，转而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件事其实都是小杏的功劳啦。不过如果这是夸赞的话，那我就收下了。”
“抱歉，”橘眸光暗了暗，“你的养护人，现在怎么样了？”
“好着呢，当年你并没有伤害任何人的元神，大家都很快就恢复如初了。”
“那就好。”
这样真是太好了，不二想。就像人之死生，花谢花开，一切都会终结，多年后再谈起当年的伤痛，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细枝末节的日常罢了。
但他转念又想到，会不会有一些记忆，即便是濒临死亡即将一无所有的时候，也不愿意遗忘分毫？
“不二，听说你已经不在青学都城了。”橘默默地盯着月色在水中支离破碎的倒影，突然说道。
不二微微笑了笑，坦然道：“嗯，其实我会做出这个选择跟当时去不动峰调查不无关系。那个时候，我深刻地意识到，青学并不是只有都城，还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守护，而都城有手冢就够了。更何况我本就不是对权力有执念的人，也不是很喜欢承担责任，做不到手冢那样十年如一日的高尚。”
橘沉默良久，没有直接对他的说明发表言论，反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在青春台开心吗？”
“你说对了，我或许就是这么没‘追求’的人。”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了然的意味。
“原来……是虚惊一场。”得已脱身的幸村揉着胸口，鼓点般有力的心跳声正一下一下冲撞着胸腔，“应该没有认出我吧。”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他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但不知怎的，隐隐察觉到会错过重要线索的他竟又冒着巨大风险听了墙角。
终于明白了这件看似没头没尾的古早事件的始末——
那次事件中，向来性情柔和不争不抢的不二之所以一反常态站出来，完全是因为养护人受到了伤害。他热爱自由，却也极其重情重义，愿意为了养护人只身对抗灵力明显在他之上的橘。
而他为此也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包括事前的大量调查、提前织就百腕巨人的守卫、短暂交手中足以迷惑对方的招式以及最后的言语引导，任何一步看似随意，却都在他滴水不漏的计算之中。
想必即便言语引导没有用，不二也一定还准备了其他方案。
他确实是天才，但这世上是没有无缘无故的天才的。
幸村转头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一把扯掉仁王的假发和面纱，这玩意真是太不符合他神之子的气质了，没等他们赏完夜景，就启程回了立海。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至于之后偶然路过的胜郎得以如愿见到偶像，羞涩又激动地请求握手，并暗暗下定决心以不二为一生的奋斗目标，橘的风评也在胜郎堀尾这帮人口耳相传中得以渐渐扭转，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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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仙界太多带眼镜的总觉得略奇怪，所以这里就没有把乾设定成眼镜男了，但还是保持神秘兮兮的感觉。其他人也会尽量避免提到眼镜这个物什。

第四章 情不自禁
【1】
真田觉得最近幸村很奇怪，既没有找他切磋武艺，专程去他府上挑战居然也不在，真是白瞎了他练出黑龙二重斩。于是怒气冲冲找上仁王，正义凛然地指责他带坏幸村，却听仁王弓着背一边闲闲地摆弄柳枝一边无辜道：“他最近也没来找我呀。”
旁敲侧击地问柳，柳却言之凿凿幸村所有的课都有认真上，也有好好练功和读书，甚至效率还比以往更高了，他甚感欣慰。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一上完课就闪没影了，连叫都叫不住。
真是莫名其妙。
真田眸色一沉，表情不自觉变得狠厉，导致所有人看到真田黑沉沉的脸都自动离他一米远。
甚至好不容易约上的挑战也是前一天晚上突然通知他取消，只说自己有事，连个明确的理由都不屑于给。
某天，忍无可忍的真田终于下定决心一大早就去找幸村讨要说法。
作为幸村的发小，真田去找幸村完全不需要提前告知。在幸村府上，他远远地看见幸村施展了某种技能，人微微一滞就消失不见了。他急奔过去，连片衣角都没能抓到。想想也许正是传说中仙界主上专属的瞬移术，而他是注定学不会这项技能的，只能眼巴巴在边上打坐冥想，等幸村回来。
结果——
幸村居然一整天都没回来。
真田的脸又黑了，躁动不安地活动着酸麻的腿部关节，修身养性参禅悟道什么的，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当幸村终于出现的时候，真田连日来的蓬勃怒意再也压不住了，直接紧走几步冲着他大吼：“幸村！你还知道回来！”
紫发少年明显吓了一跳，但高高上扬且未及收回的唇角揭示了他心情很好这个事实，而这是真田从未见过的神情。如果他再敏锐一些，也许能观察到幸村的表情里有欣喜、有期待、有羞涩，还有离别的淡淡失落。
“真田，你这架势好像要把我吃了？”回过神来的幸村笑着打趣道。
“抱歉，我只是想问你去哪里了？”真田面色有所缓和，但语声仍透着坚定，“我觉得你最近有点奇怪。”
“哦？”幸村挑了挑眉，双臂环胸，收敛起先前的笑意，“哪里奇怪了？”
“最近你一直都不怎么在府上……其实……早上我看到了，你用了瞬移术。”真田支支吾吾地组织着语言，他知道好友并不喜他人窥探他的隐私。
幸村看好友这么关心自己，想了想说：“你知道风神吗？”
“风神不二……是青学的吧，难道你去青学了？”真田顿时额角青筋暴起，这家伙，这么大的事，说干就干了，连发小都蒙在鼓里。
“嗯？有什么问题吗？”幸村轻微地点了点头，对真田的大惊小怪实在是有点无语。
真田按着眉心，沉默良久，终于从先前的惊愕状态恢复，说出的话也变得理性：“不……没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你能认识他应该是件挺不错的事。”
他顿了顿，沉声道：“风神不二当年是青学风云人物，他们说他才貌兼备、智计无双，和青学君上手冢并称青学双壁，他还有一个称号，叫‘天才’。最有名的大概就是还没成年的时候就以一己之力轻松地解决了百年前橘那场动乱吧。他和冰帝君上迹部的婚约也是为人所津津乐道，但他离开青学都城后就没有太多消息了。”
“婚约？我怎么不知道？”如果说听到前半段的时候，幸村还露出了了然的微笑的话，后半段幸村的反应可以称得上是大惊失色了。如果真田再敏锐一些，应该能注意到幸村脸上笑容瞬间凝固，血色一点一点褪去，整张脸苍白如纸。
“你那时候一直在生病，不知道也正常，但这毕竟是全仙界的大事，连我也有所听闻。如果你去问柳前辈的话……”真田沉吟道，丝毫不知他的无心之言惹了大祸。
“我还没跟柳前辈说这件事。”幸村深吸一口气，叮嘱道，“真田，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别人。”
真田不明所以，但还是一口应允下来，对于这个发小的想法，他一贯是猜不透的。
“今天太晚了，再约时间切磋吧。”真田抬头看了一眼已转至中天的圆月，转身离去。
幸村注视着真田毫无所觉的背影，一动不动，明明只是听闻了婚约的事情，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难受，甚至这份难受直接漫过沉闷压抑的心口，向周身血液急速蔓延开来。
【2】
当时的消息并不难找，幸村盯着面前大篇幅的报道已经大半天了，白纸黑字，毋庸质疑——
《风神和冰帝君上的百年之约》
极尽浪漫，极尽痴情，他们的相遇简直像极了人界一种名为童话的叙事体裁，如果其中一方不是风神的话。而所谓的百年期限，也离当下并不遥远了。
也对，他那样自带光华的人，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以至于冰帝君上愿意等上百年。
但他依旧羡慕冰帝君上，至少百年的等待是有结果的，不像他的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遥遥无期。
这种羡慕让他心底泛起无名的酸意，那涩涩的感觉如攀援而生的藤蔓，直缠得他透不过气。
他忆起第一次见到不二那天，他熟稔地搭好画架，将纸张铺了上去，又取出赭石、朱红和钛白等颜料，调好色彩，明明知道自己应当如何构图，手却不听使唤，脑子也是一团浆糊，于是干脆直接在纸张上无意识地乱划一通，才感觉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平复。
之后不二将那张纸给他时，还随口问了句：“是草稿吧？”
“……当然是草稿啦。”他应该没有注意自己的迟疑吧。
幸村终于明白自己异样情绪的来源了，但已全然无计可施。
他本以为单纯只是一见如故意气相投而心生欢喜，却不知原是一见倾心情难自抑进而一往情深。正如真田所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于一有空就往青春台跑，目的也昭然若揭。
而每次见到他时，心底都会涌起名为欢欣雀跃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便流露到了脸上，简单纯粹得就像那些渴沐阳光的植物，哪怕他被很多人称为喜怒不形于色情绪难以捉摸的神之子。他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流露出这样真挚自然的情感。
喜欢他什么呢？
隽秀绝伦的长相，顾盼流转的眉眼，飘然出尘的气质，善解人意的个性，同出一辙的爱好，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败在哪一点。愈是了解，就愈觉深不可测，也愈为自己无法参与他过去的人生而懊恼不已。
如果仁王他们知道他乔装打扮去青学都城是为了这档子事，想必给他们一百个脑子也无法相信。
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感情或许就像始终飘摇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永无落地生根之日。
此时另一边，不二接到一封书信后自嘲地笑了笑：“真是给自己没事找事。”但那笑容却是宠溺的。
那封信上说：“不二，你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堪称心理疏导室开张以来最大危机，要不要送佛送到西干脆自己亲自来处理一下？”
【3】
白石正在园子里一边哼着曲子一边给他心爱的毒草浇水，切原耸拉着脑袋坐在一边，不言不语。不远处乍然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白石，别来无恙哦。”
白石装作一脸惊喜的样子，放下手中的喷壶，直接扑了上去：“不二，你怎么来了？”
不二不着痕迹地偏了偏身子躲开他的怀抱，任他一头砸在身后的铁门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做了君上以后还是这么耍宝啊。”
咳，谁让四天特产就是搞笑呢。
比起君上这个称呼，白石心理疏导的名声反而更响亮，导致很多人都忘了他同时也是四天地位尊贵的君上。
“这是怎么回事？”不二瞄了一眼怏怏的切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正捂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的白石。
“还能怎么回事，本来想让千岁帮我的，他比较知道分寸。他最近又去不动峰了，我就找了小金，结果他恶魔化以后还是被小金按在地上摩擦，然后就如你所见了。”
“不过这家伙恶魔化可真可怕，居然瞄准小金的膝盖，小金铜墙铁壁，他哪里是对手，直接就被干趴了。我又不敢自己上，万一受了伤连个能善后的人都没有。”白石一开起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如流水了，皱起眉担忧不已的样子简直跟真的一样。
不二无语地睨了他一眼，圣经怎么可能怯战，这家伙大概就只是找个理由让他来一趟罢了。
“说真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崇拜的是橘，我说什么都没用，暴力镇压什么的也不是我的风格。”白石收起方才吊儿郎当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
还好早有准备，不二自兜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不明所以的切原，他这纯天然海带头和无辜的小表情还真看不出居然是恶魔。
切原看了一眼就瞪大了眼睛，如饥似渴地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碰到各种不会的字还一脸天真地歪着头问不二。不二微微皱眉，暗道这年头居然还有半文盲，但还是耐心地一一给了解答，顺带纠正了那些他念错的字。
切原念着念着两行热泪就淌下来了，然后眼珠子再度撑圆，闪烁着满满的惊恐，愈是看到后面眼中的惊恐就愈盛，瞳孔慢慢收紧，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抽泣，口中喃喃：“我错了，我再也不伤人了。”
那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痛定思痛誓要痛改前非的样子简直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给了他什么？”白石戳了戳不二的胳膊。
“橘的信。”在青学都城的时候专程拜托橘写了这封信，当然，为了达到目的，还特意让橘加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不二微微一笑，“那接下来，拜托你让我和他打一场吧。到时候我要是受伤了，可别见死不救哦。”
【4】
从四天都城回来后，幸村好几天都没出现。
菊丸倒是小大人般盘腿坐在草地上一本正经地开始和大石讨论即将出世的幼灵：“这下我不是最小的了，我要承担起照顾裕太的责任。”
“英二，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大石欣慰地摸了摸后脑勺。
菊丸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下巴，仰头望天：“会是什么样的小家伙呢？好期待啊。要是是像大石和不二那样的就太好了。”
听闻这话的大石涨红了脸：“英二，别开玩笑了。”
不二则温柔地摸了摸菊丸深红色卷翘的发尾：“英二带出来的孩子肯定是最棒的，怎么样都行啦。”
大猫顿时眉开眼笑：“不二说得对，不管他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一定能愉快相处的，这样就好啦。”
随后菊丸就心血来潮拉着大石去家里看幼灵了。
桃城和海堂方才还在，大概率是嘴炮中触动了对方哪条逆鳞，又不知去哪里较量去了。
河村八成还在自家店里忙活。其实他也不是非得如此，毕竟仙界不需要像人界那样为了生计拼死拼活，但毫无疑问这对他而言也是快乐的一种。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他人所认可，听他们谈天说地东拉西扯，时不时掺和几句，就像自己也经历了这一番岁月，沉淀开深厚底蕴。
他就是这么踏实的一个人。
不二闲闲地躺在草地上，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柔柔洒落下来，在脸上投下清清浅浅的暗影。那个少年不在，有时候还真是有点寂寞。
而就在这时，熟悉的方向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紫色身影扒开草木朝他走过来，在他身边并排躺下。
“今天他们都没来。”声音似乎听起来闷闷的？
不二扫了一眼幸村的侧脸，清秀面庞在充沛的日光下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芒，凸显愈趋完美的弧度，似乎并无异状，于是笑眯眯地说：“他们刚走没多久，我本来还觉得有点寂寞，你就来了。”
半天都没有回音。
不二疑惑地回过头，就见幸村侧过身子支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这姿势天然就带有压迫感，加之又是名副其实的神之子，即便是不二都微感几分不适。
发生什么了？
但不二依旧不动声色，目光沉然：“对了，精市，上次你提起的那个后辈怎么样了？”
紫发少年仍是专注地盯着他，声音由平静渐渐转为带有几分不满：“他从白石那里回来以后就说自己现在有了新的挚友和崇拜对象，挚友是白石，崇拜对象却问了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现在倒是不再恶魔化了，但灵力也随之降了一大截，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二嘴角微抽，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大概……是需要时间调整吧。”
“嗯，或许吧。”
心中却难掩疑惑，正想着什么时候写封信问问白石，头顶蓦地响起幸村平静无澜的声音，泛着低微的冷意：“不二，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言语间，身体动作已经变成双手交叉抱膝而坐，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
这种状态，不二已经很久没有从幸村身上看见了。
不二潜意识里觉得幸村这个问题并不是一时兴起，便收敛起漫不经心的神色，与他相对而坐，思忖良久，看着他的眼睛温柔而认真地说：“如果很不客气地说，或许是过客吧。”

【5】
“如果很不客气地说，或许是过客吧。”这句话幸村每一个字都认得，但配上不二温柔的神情，就宛如无数细小的利剑在他心口深深浅浅地剜。
不二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显然是知道的。
但他依旧不顾及他的感受这么说，并且一点问题都没有，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的心一刹那沉了下去，脸色一变，但随后又用力抿了抿唇，将这抹神色很好地掩盖下去。
“因为我们的寿命都很长，太长了，导致每一天可能看起来都没有那么重要。即便真心实意地想要过好每一天，在一百年或一千年以后，生活也会与现在截然不同。”
不二还在继续说，温吞的语气让人很难想象他说的会是多么尖利的内容，幸村一边觉得不能错过一字一句，一边又害怕他无法承受，惴惴之下收紧了抱臂的手。
“就像我当年离开青学都城那样，我们都会有新的人生，而不得不有匆促离别和渐行渐远。那么关于现在的记忆也会变得稀薄，这个结局几乎是注定且必然的。”
他的心又往更深的谷底沉下去，视线往下偏了偏，注视着不二纯白的衣角和衣角之下悄然冒头的碧色。
微微颤抖的手却陡然被一双温暖的手掌包住，柔软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僵硬的指节和手背。
“我知道现在的日子终会有终结的一天，但还是会免不了有所奢望，希望我们的羁绊能够走得更远。哪怕终会有终结的那一天，也希望它迟一些到来。”
“精市，你对我来说是现下最重要的人。”
那语声宛若世界上最轻柔的风拂过耳侧。幸村蓦地抬起头，眼前一片迷蒙，湿湿热热的触感转瞬便要溢出眼角，已经足够了，这样就好了。
他面对那张真挚微笑着的脸，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不二，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察觉到他重新放松的样子，不二也放开了手，转而神秘兮兮地朝他嘴里塞了一个又甜又软的玩意儿。他含糊不清地问：“这是什么呀？”
“棉花糖哦。”不二笑得安然又惬意，纤细的指尖也黏了一枚慢慢地嚼着，让他彻底丢盔弃甲，再无芥蒂。
而就在此时，天色风云骤变，层层云翳将太阳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转眼似乎便要下雨。
不二半蹲着拍拍身上的草叶，眯着眼睛朝他伸出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6】
“这就是风之谷，我的结界。”不二目光温润，语声轻柔，风势服帖地顺着他清素的衣袍舞动。
幸村看见满目层叠的绿意在此起彼伏的山间弥漫，阳光和煦，舒爽的微风轻轻拂过脸颊。都说结界可以体现个人意志，这正如不二柔和清冽的气质，干净如斯。但他也看到了黑洞洞的山谷，艰深晦涩，深不见底，无数复杂的风势在其间酝酿汇集，捉摸不透亦如斯。
不二靠在树下，微微闭眼。幸村便暗搓搓将头靠上了他的肩膀，忽而听见身侧的人问：“精市，过两天我打算去立海都城。”
幸村心下一惊，但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立海都城很漂亮，我也去过。”
“那可要拜托你给我推荐推荐咯。”不二兴致很好的时候尾音都会微微上扬，像自波澜不惊的水面掠过一条平滑的曲线。
“去立海都城当然就是看海了。沿着青暮路一直走，可以看到长长的海岸线，蔚蓝的大海点缀着连绵的小山和岛屿，可以逛上大半天。然后就是市集，和青春台的市集不一样，立海的市集更看重秩序，又因为是都城，品种也比青春台的要丰富些……”不二的肩膀并不宽敞，甚至还微微有些硌，但或许是身侧令人心安的味道，幸村说着说着就这样睡着了。
醒来后，先是听见不远处传来绝美琴音，揉了揉眼睛，便看见不二高袍广袖，正跪坐在琴前信手拨弦，夕阳在他身上落下细碎光芒。
《广陵散》这乐曲在人间早已失传，却在仙界得以完整保留。不二自身的气质柔和清冽，而弹奏的曲子却可以如此慷慨、激越，像极了那深不可测的山谷。
幸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慢慢地攥紧了双手。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在此刻停滞，而他愿意在这片结界里呆到地老天荒，忘却世间一切矛盾和烦恼，就这么默默地看着眼前人。
【7】
数日后，立海都城。
“这不是幸村君吗？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冷淡而绅士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幸村吓了一跳，才发现原来是柳生，松了口气：“是柳生君啊，不过是放松下看看风景罢了。”
仁王推了推眼镜，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显然是不信这个说辞的。因为幸村已经在这个位置足足站了一个时辰，并且视线准确地落在某个固定的方位。于是他终于按捺不住看好戏的冲动，不顾后果华丽登场。当然，变身术是一定要的，省得神之子卸磨杀驴秋后算账。
“去海滩上放松不是更好吗？”仁王径直拉上了幸村的胳膊，无视神之子刹那间释放的凛冽气场，灭五感就灭五感吧，只要在灭完之前达到目的就好了。
天知道他哪来的勇气，要知道，之前他可是连神之子的外衫边边都不会去碰的。
“精市？”坐在礁石上的人听到动静已然回头，仁王眼明手快地放开幸村，跳到一米开外，习惯性地摸了摸小辫子的位置，又尽可能自然地收了回去。
幸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副“等着回去被灭五感”的表情，旋即飞快收敛起来，换上了安然纯和的笑容：“不二，好巧呢。”
“你也在立海呀。”栗色发丝随着海风肆意飞舞，在夕阳下呈现出金黄的色泽，面目和神情反而模糊不清。
“我朋友柳生说想来立海都城看一看，我也就跟着来了，没想到这么巧。”那无辜的样子简直像朵纯色小白花，仁王不禁在心里感慨幸村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我是柳生，初次见面。”
“我是不二，柳生君，很高兴见到你。”
仁王趁着握手的工夫近距离打量了不二一番，着实是和神之子如出一辙的品貌不凡，长相柔和却心机深沉，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不由想起了前些日子真田的抱怨，不过最近倒是没有了。
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可做的样子呢。他转了转眼睛，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表情。
【8】
于是，不二、幸村和仁王幻化的柳生在礁石上相谈甚欢。
不二说起他这一天基本都在海边，还盛赞了立海都城的海晶莹剔透纤尘不染，搭配上周边的山峦岛屿，远近高低的景致亦各有千秋。
“在这样的海边约会想到就觉得很浪漫的样子呢。”恰好海边就有几对情侣在追逐打闹，飞扬的发丝、翻飞的衣角、暧昧的笑容，让身为单身狗的仁王也颇有些牙痒。
“柳生君很有经验嘛。”不二由衷夸赞道。
“不是说爱情是最让人盲目的东西吗？在这样浓烈浪漫的氛围下人也容易变得盲目而富于幻想，与生俱来的羞涩和理智也能够轻易抛却。”仁王再度推了推眼镜，掩饰那一点莫名的心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幸村总觉得这个柳生似乎过于外放，尽管声音仍是克制的，而且谈论的话题本能地让他察觉到不对劲，于是悠悠开口：“柳生，你不是刚成年吗？”
真田、柳生、仁王都比他要大一些，仁王更是一副成年了就可以订立婚约的跃跃欲试姿态，不过幸村看他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但即便是还未成年的他站在他们中间，也全然不会被他们的气场所淹没。
仁王的眼镜反了反光，淡定道：“精市，爱情跟年纪是无关的，只遵从于内心。”
幸村不由飞快地扫了他一眼，这家伙满口胡言乱语，这句话倒是精准地戳在他心坎上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动机不纯居心叵测，幸村默默地给他下了这样一个论断。
“柳生君说得对。”不二沉吟道，“虽说婚约有年龄限制，爱却没有。而且柳生君看起来就很受欢迎的样子。”
“那不二君怎么看待婚约？是对爱情的束缚，还是证明？”仁王眼镜片光芒一闪，一脸虚心求教的姿态。
幸村烦恼地摸了摸额角，柳生似乎有心要将话题往这方面引的样子。
不二侧目看了仁王一眼，视线转向辽远的海岸线，那里，夕阳欲沉欲颓，即将彻底被辽阔的海平面淹没：“婚约本来就是双刃剑，既是至高爱意的体现，又是对彼此的终极束缚。如果确实彼此深爱，心甘情愿被束缚，并且能找到平衡点，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
“当然，也有很多人并不会选择婚约的方式去兑现爱意，因为人生还有这么长，谁能肯定年轻时所选择的这个人就能够恩恩爱爱共度一生。”
“那如果是你呢？”开口的却是幸村，语气真挚而不容置喙。
不二习惯于保持神秘感，向来不愿轻易流露自己的真实感受，此番却是一怔，下意识说：“我不想被那种东西束缚。”
随后又回过神来，找补道：“不过这一切都需要契机，总会有些事物脱离掌控。人总是得朝前看，不是吗？”
在仙界，一旦婚约订立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除的，至死方休。而神仙的寿命那么长，长到一眼忘不到尽头。
“那我就好好期待咯，piyo。”随后仁王就注意到一道冷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忙不迭转移话题：“我也祝愿不二君有一段美满的姻缘。”
他已经决定了，要以对此保密换取幸村别对他灭五感，至于之后会不会有更惨的事情发生，就之后在说吧。
“谢谢你，柳生君。”不二眯起了眼睛，视线仍落在海平面上，尽管那里连最后一丝暖意都已消弭，深沉而漫长的黑夜已经来临。
幸村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海浪十分有规律地拍打着沙滩，那层层叠叠的海浪仿佛正争先恐后排山倒海地涌向他，然后彻彻底底将他吞没。
【9】
之后，幸村依然会去青春台，只是频率远不如从前，但每回去，不二都对他太过热情，言笑晏晏如沐春风的样子让他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一直想说，其实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让我和你静静地呆在一起，就足够了。
但总归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颗他们一同见证的幼灵——裕太，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菊丸和大石尽心竭力地呵护着他，而他们自己也在这其间成长为了更为稳重可靠的人。有时也在不二的建议下让裕太自己磕磕绊绊一步三摇地走。尽管裕太仍时不时会跌倒会哭泣，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哭起来就蓄满水光，让人心疼不已，不二却都会在路的尽头微笑着等他，等待着他甜甜地跌入自己的怀抱，邀功似的依偎着他的胸膛。
“裕太真是太可爱了。”不二时不时会摸着下巴愉悦地说。
幸村却总会想起他把蛋郑重地交到自己手里的样子，那时候他唯独叫上了他，他竟奢望自己是不同的。
剩下的时间里，幸村格外喜欢操练后辈切原，明明白石说他天使化的状态比恶魔化更强，可他却一次都没见过所谓的天使化。更让人头疼的是，切原居然厚着脸皮要自己夸他，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练不出这家伙他就不信了。
除此之外，切原倒是对自己的发带格外感兴趣，时常目瞪口呆地看他换上发带，一边有几分畏惧，一边不知悔改地跃跃欲试：“幸村前辈，感觉你换上这条发带好像气势更足了，有几分可怕呢，不过我是肯定会打败你的。”
“那我们开始吧。”幸村冲他微微一笑，切原不由打了个冷战。
唯一的知情者仁王倒是问起过这件事，表情难得的认真而执着：“所以，你是打算越陷越深吗？毕竟对方是有婚约的人。”
他本不愿回答，但对方那种带着寒意的执着让他觉得似乎不回答他就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垂眸淡淡道：“我只是希望在仅存的能够共度的时光里，不失去这份羁绊，以及看到他过得好罢了。”
“毕竟，我喜欢他，与他无关。”
反倒是白毛狐狸不期然被他这认真的口吻吓了一跳，半晌才讪讪道：“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就算他很出挑，但这样的人全仙界也并非没有……”言及此处，仁王真想扇自己一巴掌，他到底在说什么呀，明明自己也认同感情的独一无二。
他飞快噤了声，疯狂摇手否认，一脸颓然，求生欲拉到极点：“幸村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仁王君，我知道。”披着外衫的少年兀自低微地笑了笑，轻轻浅浅地从他身边越过，只留下一个虚无缥缈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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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切原好像语文不好，幸不二音声特典里有说他各种写错字，还歪歪扭扭。
2.白石怯战那里有影射新网王，白石面对宙斯怯战，导致他之前在不二战里塑造的第五重回击持续得分仍保持冷静沉着的形象毁于一旦，人设实在是毁得不轻。
3.从公式书看，幸村也是相当护短，将部员当成恋人看待，而且人缘很好。如果不是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他应该对部员是比较宽容的。
4.关于仁王的感情观，我记得公式书里有说他会郑重地拒绝告白，感觉他本人感情洁癖应该蛮重的，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的样子。

第五章 倾心
【1】
幸村也快到成年的年纪了。
柳叮嘱他最近千万不要出门，但他还是偷跑出来了。他想自己只是看一眼，看一眼就回去，应该也不会耽误事。
可他看到了冰帝君上迹部——
金发蓝眸，玉树临风，错不了。
他站在屋前和不二说着话。迹部神色凝重，而不二眯着眼睛，从表情上看不出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话题，他也不想知道。当迹部伸手拉过不二垂落在身侧的手时，幸村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他好羡慕，嫉妒到发疯，双手也紧紧地攥着。
随后迹部便离开了。
幸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回立海，才发觉此前的颤抖并不是错觉，剧烈的疼痛如千层浪自身体某个深不见底的角落翻涌上来，已经——
来不及回去了。
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被虫蚁啃噬，内脏被翻搅得天翻地覆，好似一个刽子手正无情地将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他就这样摔了出来，隐约察觉到有人急急奔走过来，轻柔地扶起他，关切地问：“精市，发生什么了？”
他想要睁开眼睛再看那人一眼，可是眼皮沉重得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他的世界涂抹成漫漫无期的黑夜。他紧咬牙关，无力解释，只能从牙缝中勉力吐出最后的期许：“不要管我，快跑。”
他希望那人真的听他的话，走得远远的，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那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终于疼得失去了知觉。
【2】
不二担忧地看着怀中的紫发少年，脸色和唇色皆是惨白，紧皱的眉头和扭曲变形的五官显示了他的疼痛难耐，全身冰冷刺骨，寒意渗人。
这是进入历劫状态了。
不二一边抱着他给他输送灵力，一边头疼地按着额角。这下棘手了，他已经没有时间通知立海或青学都城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神，甚至是和他同一层级的神，他都好歹能够应付，就像当初的冰帝君上。
但这是众神之神。
传闻众神之神历劫期间会变成原型，需要举百人之力结阵镇压以防黑化。所谓黑化，可以理解为走火入魔。以这种方式回到人形后，身体会被恶魔占据，就此失去心性，眼睛变成火红色，残暴嗜杀，理智尽失。
只能群起而诛之。
历史上确实也发生过几次这种事件，书里的形容是——
那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劫难。
成千上万人的血将海面染成暗红色，乍看之下竟有些像被夕阳笼罩着，散发出森冷惨淡死气沉沉的意味。残肢断臂被水泡胀了，呈现出灰白的色调，随着海浪微微荡漾，腐臭溃败的气息绵延不绝。
而这令人绝望的景致，百年之后方才消散殆尽。
可见，伤亡惨重已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惨状了。
想必立海那边早已为此准备妥当。
这家伙，怎么这种时候还偷跑出来。
但现今，无论于公于私，他堵上自己的命也要助他历劫，否则必定会被认作千古罪人，不仅此生无颜立足仙界，还将永生永世遭受后人鞭挞。这还真是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不二微微苦笑，他终究还是身不由己。
若要提高胜算，只能将他带到风之谷了。
风之谷亦察觉到了主人的思绪，始终阴沉沉的。灰黑色的云层层叠叠笼罩着顶上苍穹，遮蔽了最后一丝光亮，云波如海浪般翻涌不止。
不二感觉幸村一直在他怀里发抖，冷汗不要命地流，衣裳早已湿透，像在水中泡胀了，用风替他吹干以后很快再度晕湿。即便把自己的外裳给他罩上也完全是杯水车薪。只能将他一直抱在怀里，用身体和灵力替他驱散痛感和寒气。看他紧皱着眉头面色苍白如纸的样子，不二又心疼又慌乱。
其实这孩子着实长了一张雕刻般的脸，白皙的皮肤，挺秀的鼻梁，鸢紫色的凤眼微微上挑，只是还有些许稚气。虽然他并没有刻意释放自己风姿卓越的气场，但从偶然流露的某些言行仍可一窥平日里对待正事的状态，可以想见成年后会是如何的出类拔萃。
不二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黑化，哪怕付出元神俱灭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3】
就在这时，紫发少年蓦地生出一股大力，从他怀里挣脱，旋即开始发光，然后变成了一只庞然大物。长长的身体盘曲环绕，身上长满鳞片，头上的两只角几乎高耸入云，火红的眼睛里仿若燃烧熊熊火焰。
毫无疑问，这是传说中的神兽——龙。
在幻化成原型的一瞬，神兽一声怒吼，看似笨重却十足灵巧的尾巴激烈地扫过大地。一声巨响之后，气流翻滚，地动山摇，大片大片草木便就此倾倒。若不是不二反应敏捷，迅速后退，他自己毫无疑问也将成为神兽的囊中之物。
这就是众神之神的原型！
不二霎时心跳加速，周身骨骼都开始不自觉拼命战栗，淋漓的汗意自额发间沁出，顺着侧脸蜿蜒而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诚实地打了退堂鼓，眼看着就要站不住了。耳边则是持续不断的轰鸣，搅得他头昏脑涨，两眼发黑。
无怪乎史书上说众神之神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是夸张，是他目光太短浅罢。
他尝试着叫了他一声：“精市！”
却只换来了神兽饱含怒意的眼神，那强大的压迫力像是要望进他身体里。
明明退无可退，不二仍死死地盯着神兽，紧咬牙关，当机立断，立即幻化为原型——
只有原型才有可能跟原型抗衡，也只有心之瞳才能抵御排山倒海的恐惧。
在心之瞳状态下，不二看清了神兽躁动不安的身影，绝望和恐惧则如流星赶月悄然远去，只剩一颗安宁沉定的心。
他望进神兽正散发蓬勃怒意的眼睛里，暗暗想，这家伙沉不住气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是那个他所熟悉的神之子，不如摒弃杂念，全力一战。
神兽的攻击共有五种属性，水、火、雷、风、土，相生相克，永无止境。理论上雷是克制风的，但他是风神，他的风网并不怕雷，只是需要根据属性采用不同的风势准确回击。
神兽摆动颀长的尾巴，敏捷地腾至虚空之中，面对着他毫不犹豫地凝聚起能量球，展开攻击。
不二亦立足虚空，迅速召唤出谷底各种风势，屏气凝神，将神兽的攻击一一挡回。
这是他最为得意的风之攻击技之一——葵吹雪，意在以攻击应对攻击，颇有借力打力之意味。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在挡回攻击的同时便卸去了力道。
两方力量持续对峙，天空中划开无数道亮丽白光，如同精心制作的绚烂烟火，将天色照耀得毁天灭地般敞亮，又像是绝境深处的回光返照。
神兽那火红的眼睛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怒意愈盛，几乎下一秒就要如电光石火崩裂开来。它开始毫无章法地发动攻势，将绿意盎然的风之谷变成了修罗地狱。
然后它被一张透明的网罩住了，而正是这张网将一切攻击都消弭于无形。
不二趁机缓了口气。
实际上，他在阻挡攻击的同时一直酝酿使用这项技能——百腕巨人的守卫，使用各式各样的风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将对手限制在极为狭小的空间。
这项技能在阻挡橘一战中可谓居功至伟。但以他的判断，这对于神兽而言只是缓兵之计。神兽要是能轻易被这张网制住，那它也不配被称为众神之神了。
好在他现在是初初觉醒，并且还是在不二的结界内，不二才能勉强与之一战。
不二定了定神，准备开始织第二张网，就难以置信地看到神兽燥怒地抬起利爪，将他精心织就的网碾为齑粉，登时气息一滞。
而接下来的攻击更是如疾风骤雨般无休无止，那晃眼的白光几乎要破开天际浓稠的阴霾。天色明明像白日般敞亮，却透着股死气沉沉的惨白，让人心惊胆寒。
不二强行克制着周身的颤栗，竭力回击，却没意识到神兽可以让多种不相容的攻击同时出现。因此在回击了火和风属性的同时，遗漏了水和雷属性。
水柱混同盘旋的惊雷以风驰电掣之势向他疾速袭来。
他手上不停结阵，飞速后退，依然未能避过。一股巨大的冲力沉甸甸地压向他胸口，几乎要将他的心脏碾碎。重击之下，整个人高高飞起，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重重跌落在地。
不二手肘撑地，勉力爬起，先是感觉到呼吸困难，甚至空气进入身体的时候胸口都是剧烈疼痛的，随后喉头涌上腥甜的味道，开始大口大口往外吐血。滚烫而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不断砸落地面，沿着灰黑的草地四散弥漫开来。
感受着血液不间断地自唇角涌出，不二竟然有些轻松。
终于结束了，这无休无止的战斗，至少他拼尽了全力，那么也可以了无遗憾了。
他徒劳地用袖子抹了抹由嘴角蔓延至下巴的血迹，知道重伤之下再继续战斗也是白费功夫。
那么只剩下唯一的办法了——
他在青学都城的时候看过密卷。除了百人之力的那个阵法，剩余的两种方法里，唯一能确保有效的，就是使用元神之力，以自己元神的破灭之力压制神兽的黑化。
众神之神果然就该是这样，强大有力到任何人都无法撼动他分毫，死到临头，他心底竟油然而生惨淡而微妙的自豪感。
他想起紫发少年那张绽放出清新淡雅笑容的脸，时而神采飞扬，时而沉静无言，唇角溢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再无犹豫，抬手覆上胸口召唤出元神。
元神在黑压压的气氛下霎时闪耀出无与伦比的光芒，也照亮了神兽火红的眼睛。
神兽从刚才起便莫名停止了攻击，也许是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吧。
他感觉自己全身都痛得要死，一丝气力也没有了，他不要再逞强了。
不二异常平静地抬眸望向神兽的方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最后的告别：“永别了，精市。”
不二没有发现，那火红的眼睛在触及他元神的同时已经渐渐消退，变成了正常的鸢紫色。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元神的那一刻，一个绝望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要！”
【4】
幸村觉得自己简直罪无可恕，他都干了些什么！！！
不仅亲手将不二打成重伤，还眼睁睁地看着他准备用元神献祭，他心爱的风之谷也被自己搅成了废墟。
不二已经维持不住原型了，在回到人形状态的那一刻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幸村快步奔走过去险险扶住他双肩。
“太好了。”不二勉力抬头，气若游丝地说，猝不及防一口血喷在幸村胸前。
“对不起，本来只是想来看一眼就回去的，没想到……”幸村心虚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鸢紫色的眼睛，“我的原型是不是很丑陋？”
“不，你的原型是仙界最强的生灵，连我都压不住他呢。”不二笑了笑，面色愈加苍白，漂亮的冰蓝色眼睛里亦不复往日神采。他发现幸村脸上和脖子上都溅到了他的血，就想伸手替他擦一擦，然而手刚划过他的脸，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全身气力早已流失，加之重伤的关系，不二两眼一黑，猝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幸村早已不是少年的模样了，容颜俊美，目光姣姣，有力的臂膀足以将他整个人牢牢搂进怀里。
不二本能地察觉到异样的氛围，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觉得这个怀抱很温暖，很令人心安。
他就这样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幸村颓然抱着不二软倒的身躯，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慢慢地在废墟之中坐了下来。
方才那一幕着实刺痛了他的双眼，不二究竟是抱着怎样的觉悟做出那样的选择？
为了避免成为后人的众矢之的，亦或避免仙界沦为修罗地狱，而这些全然都是自己强加给他的。
不二身上向来自带暖意，此时那缕光却了无生息地熄灭了。
他下巴抵着不二柔软的发顶，微微收紧怀抱，低低地说：“你怎么会压制不住它呢？你可是天才呢。”
可惜那人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