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我听到他给我讲的滔滔江水、势如急流，我便与了身边婢子一个新名——白练。可我始终是没有见过江水的，当白练在月色下置放一枚酒盅，两个小酒盏，还有和天上圆月相称的宫灯时，她仰了脸去看了月亮，一丝憧憬在她眼里凝出了我未曾见过的星芒】
【我倚靠在山石前，一壁候佳人，一壁逗白练，一壁去试白练是否将酒具摆得乖顺，这看似平坦的石面是否真的能当桌案用】小丫头，你是不是喜欢月亮，不喜欢“白练"这个名字呀？
【她正年轻，鲜活得像点在四月新枝上的芽苞，半藏着她的鲜妍色。可她守礼，断然从她口中听不到一句“我喜欢的是与月亮相关的名字”。可是谁会不喜欢月亮呢？月亮——它正遥挂于天际，把星河也映出皎光，说它温柔也好，说它清冷也罢，它都遥遥的挂在那儿，能契合人任何时候的心绪】
【我偷尝了一口酒，再对着月亮映照了心绪，一缕甘醇混着涩味迎上心头。我的琢婵，我竟也许久未见她了，一定比唤白练的名字日子久，也比白练心里藏了心事要久，久到我忘了当年的酽酒滋味，忘了花瓶簪里投下的一对儿时花是什么模样】
【我懊恼我的记性越发不好，峨眉一转，便拢出了几分隐忧】

【“不要辜负月亮——”】
【 千百年来的文豪词臣应当都听到过这样一句箴言，自未知的、无尽头的莫名处传来，响应者便收集了满地的月光，填满了半部诗经帙卷。于是我们今日所见的，便只剩下半个月亮了，玉钩一样悬挂在半寐的夜空，莹莹地映照着已经失去诗人的尘世。】
【她们都在辜负月亮。】
【那些活在幽暗中的、伥鬼一样依附于权势的贪婪的心，裹着张张粉腻艳靡的皮囊。她们躲在不见光的金殿里，以珠翠纤罗妆点虚伪的美丽，借此引诱年轻的、未来的诗人——浪漫于是不复存在。】
【我亦没有反抗的勇气，去拒绝成为金銮殿内新生的猛虎，可我确实不想辜负这轮千万年前的旧月。于是我乘夜出游了，仅以一卷流霞绕在肩头，成为半新素衣上亮眼的妆饰。】
【毫不见外的，我隔着经年的岁月切实地拥抱了岁阳，好似拥住了那半个月亮。】小羊——【抱怨似的娇哝。】我回来这样久了，总不见你寻我。
【她身上有着一种凝滞的安稳，与生俱来的。于是伏在她绵软的怀中，将鼻息靠近她的颈窝，金环束住的漆发亦堆云般倾泻在她的肩头。】再不见我，又要见不到啦——【习惯性地将尾音拖的迤长，微微上扬的是水乡惯有的口音。】
【昏黑里，半乜的乌珠正对上那女婢探寻的双眸。此刻尚青稚的曹小姐并不很能克制面容上似乎天生的、极傲慢的摄人神采，仅一眼便收回注意，那女侍的好奇远不如岁阳襟袖间沾染的香气更值得关注。】
【于是你便知道，她亦是天生的虎，她从不是诗人。】

【她的话音中总带几分纤软，就像三四月的流水，可以把临水的花枝都暖上一暖，让它们超越春梅，在报春的时序里提前缀上芳名。世间至柔者至刚，它可催来名花报春，可久而未闻的乳名也如一道刃光，它凌厉的拂去了时光里积聚的旧尘，我在星河中望见几点明灿的星，是当年唤我乳名的阿玛额娘，另几颗俏皮玲珑的，是娇声唤我的桐一和樱白】
【一朝便风酸月苦了。亲者凋零，知己沦没，唯天地苍茫，守着永恒的寥寂】
【我不愿成为一个无喜无悲的木头妇人，便抛苦觅甜，把陵谷沧桑当做惝恍的梦境，我再捋过她额间青丝时，仿佛又回到了扁舟载雪的当年，要去寻第一株飘香的早梅】
我可不像你一样还是个闲人。
【她鬓云微松，依旧是未出阁的少女装束，而我已束发为妇，扁簪上镶了莹润的和田玉珠。我本想为她理云鬓，将她垂在我臂间的如瀑青丝收拾妥帖，偏又觉得方才抚过的扁簪成色老气，她该簪一朵新花的】而我都当额娘啦，你并非长居京城，亲事也议晚了。是上天厚待你，不想你染上人间琐事，还依你当一个自在的花中仙，这不是下凡来见我了嘛。
【如此，就该为她寻一朵花来才算应景，我不由仰首望月】可仙子会簪什么花？我要为你寻一支并不凋零的，不管何时何地，你佩它皆合时宜。
【短别离，长别离，于我似乎都是熟稔了。我依然拥住了她，仿佛双臂环过一个人的肩头，就能将这个人锢在身侧。我纵是笑着，檀口中依然不经意的滑出了叹息】我本不信神佛，现在又觉得，祈愿安康顺遂也是有用的，人的心总要被填满，心里沉甸甸的，走路都稳了，即便你以后佩玉贯珠，要将点翠烧蓝戴满头。

【嫉妒、贪婪、骄横……这一切无形之物熊熊燃烧着诗人们的心灵，使之心甘情愿的成为巧言令色的伥鬼。他们谦卑地侍奉在猛虎之侧，以期填满自己饱餐后反倒愈发辘辘的饥肠。】
【我正是要去成为这样一只虎，引诱那些充盈着野心与欲望的躯壳——漫长的道路不容稍停。可我依旧紧紧地依在她的怀中，好似她叫我脱离了世上庸俗的人群。毫无根据的，我这样信任她。】
【只顾凝视她两瓣开合的艳唇，抱怨似的接话。】你嫌弃我啦。【理所当然的接受她亲昵的抚触，犹似幼虎依依接受母亲的舔舐。】好小羊，你总这样想我。【总不吝以美好来妆点我。】
【我于是真切的成为了温驯的羔羊，至少在此刻。全然信赖的，托出自身的。】那必然不能是一朵凡花。【以一种天真的稚气去回应她。】是一枝善于变换的、永不凋谢的……【仰脖去找寻她的眼睛，像一面镜子一样，如实的反映出她妙目间的欢愉。好罢，是我自己在笑。】你快去寻来，趁我还在。【软软地催促她，充满期待的，带着自眼底汨汨而出的软丽的笑意一眨不眨的凝视她，却并不松开揽住她脖颈的、雪白的臂膊。你便晓得，这不过是小娘子娇嫩的顽笑。】
【等待回应的间隙里，才注意到那壶备受冷落的清酒。温过的酒盛在盏中晕着一泓月亮，经手时漾成薄薄几道的清光。小心翼翼地收敛起动作，叫它重回弯弯的一轮，才一口饮了它，将月亮吞吃入腹。这样孩子气的举动绝无任何隐喻，不过是兴之所至。做罢才觉幼稚，又满斟一盏，递与她，与我的小羊一道分享这泓月亮。】

【月影中浮动着盈盈暗香，若当真去寻，暗香便又散了，好似是以巾帕掩娇容的少女，你前行几步，她要羞却的退几步，总是不让你一窥芳容。后来有清风袭来，扰动了一片鲜茂的绿枝，我才见了暮色里藏着的几支山茶和茉莉。茉莉是小株的，或可簪于髻上，而山茶红艳似火，要悉数捧在掌心】
诗中云，东园三日两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我将悉心捧在怀中的红山茶与她】这一支你先收着，回头我让工匠打出四枚簪子出来，分别与四时合宜，可取材于碧色翡翠为春、羊脂白玉为冬、鎏金珐琅为秋、无色琉璃为夏，至于为何夏是无色……夏时葳蕤繁茂，颜色实在乱人眼，不如便一切尽在不言中罢！
【几枝茉莉被我藏在袖中，便在与她山茶的功夫，它要用香气彰显自己的存在，我只得半是懊恼的不再藏它，三四枝分成了两份，其中一份簪在她鬓上】这等小花弃之可惜，收来无用，只得在旁点缀，夺不了主花的鲜妍色。
【我观她，便如观一朵新开的山茶，即便花会离枝，她也会托身于新的珍物，或以刀刻，或以烈火，总会开启属于她的重生。再接过她递来的酒盏时，那些刀光火影悉数歇了，月色的冷冽映在盏中，像是月宫仙娥幽幽叙着的一段人间过往】
【再漂亮的仙子，也曾是会喜会愠的小姑娘】
宫里啊——【那些巍峨的宫殿倒影，只疏淡的存在于我所亲历的几次宫宴中，即便我只远远的窥过一眼，也知那里金碧辉煌，但永远留不下真正的喜愠。天上人间，竟也有相通的无情之处】
【我一直隐着这正题，好似今朝过后，她要同我去采荷，而非由命运的小舟载她向龙楼凤阙。可眼下到底是隐不住了，我亦随她将酒饮尽，却有一滴酒扮作了泪珠，要从人的唇角滑过、再凄然垂落】便同你们仙宫一样，总有花中首冠，要占尽春光。而人生于世，贵在从心，可以去负束缚人心的礼数，可以负玄之又玄的道义，也可以负子虚乌有的情义，你是要做个恣意的逍遥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