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西草原】
【祚仑谙达在北疆病重的消息传回京，阿玛没说细节，只说让我去奔丧，我登时就火了，这人一时半刻还没凉透，到阎罗殿了我也要给拉回来。纵马一路狂奔越过康西草原的时候，我忽而想起了一段旧事，原是我自小吃的是他家姑姑的奶，后来他飞黄腾达了，实宝禅姑姑看我可怜，撒不开手，愣是奶大了才去北疆做她的官太太的，后来就没再见过，走的时候哭的大声，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离别。】
【扯了缰绳往回赶，喊了一个大夫，我一个人去，抢不过阎王爷，二人才再次踏入康西草原，秋意不浓，雨说来就来，骤然势如塌天，马蹄削鸣，黄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身上噼里啪啦的作响，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忘了还有这回事。就近找了个茅草屋，两个人进去的时候茅屋顶被打的噼里啪啦作响，一半已经塌方，通风吹得头发昏，我在茅屋里找了个干净的椅子，用火石打火，问道】
：“冷的话把你这外头的脱了，烤会儿火。”
【过堂风一吹，衣袍被吹得发冷，潮湿的雨合着电闪雷鸣刮进门，我才看清楚，这应该是一座搬了的庙宇，莲座上头空空如也，积灰和蜘蛛网被风吹了个乱七八糟，挂在烛台上，后殿的庙门被吹得叮铃响动，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檐角上的铃铛被吹掉了，挂在门栓上头，费力将半个门从废墟里抬了出来，堵在庙门口。】

【一路向北天气越发寒冷，裘薄衾寒时常萌生退意，恨不得掉头回京。我不常出门，主动远行也不过几十里外的城郊。那日我正在堂里读书，主街策马引起阵阵惊呼，下一刻便是他出现在眼前，气儿都没喘匀硬要拉我上马。门口药童被他这气势吓到，以为是山贼抢人，声嘶力竭的喊着救命往院子里跑。我被这场景搞得晕头转向，可脚下依然冷静未动丝毫。他安静下来，将前因道明，也没留给我更多时间收拾行囊，背上药箱胡乱塞上衣裳就跟他跑了出来。几日走走停停，眼见草木凋敝，最后堪堪没过马蹄才稍微放慢了速度。】
【这里没有密林遮挡，北风更猛，时下刚过季秋已如京中初冬。云低天矮，骤雨猝至，破庙暂歇。外衣已经被雨点打湿，黏在身上一股雨腥味。他很有经验的生火堵风，狭小的破庙很快被暖意占领。我把外袍支在一旁，坐在一块破木板安静的烤火。四野阒静，屋顶上有节奏的雨点声和荒败中的置锥之地都让我心静，萌生一丝困意。趋尽寒意身体变得松散，我撑在膝盖上歪着头呆呆地看着柴火燃烧，不时蹦出一两个火星溅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看样子，今晚是要在这里过夜了。你就这么把我掳走，没想过给我找个好地落脚？叔公年纪大，这么折腾下去还没见到病人，我先缴械了。”
【我开口，单纯是觉得无聊。可是也没想过自己张嘴就是这种奚落之语，面对他时总是想同他争锋，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般恣意任性。】

【少见的两只手冻得冰凉，扯着马缰绳的手都被压出来一道印子，厚厚的茧子都破了一层皮，撕拉开来的是合着血水的掌纹，张口却还是没有说出来想说的话，如果是往日听见这样的话，一定要回击回去，甚至会说他的年纪不大，男人到他这个年纪正好，才有味道，只是这话说出来，他一定又要夺门而出了。伸手捡了一根树枝，拨弄着地上的火堆，噼里啪啦的火苗声音合着雨莽入人间的声音，莫名的烦躁。】
：“抱歉，把你牵扯进来。祚仑谙达对我来说，很重要。”【后头一噎】：“你帮帮我好不好。”
【其余的话，一时间有些垭口，自小在军营历练，对人情有多寡淡我自己也清楚，我总是想着，有朝一日，将就该抛头颅洒热血，不该蜗居，牵绊太多，反而束手束脚，再次遇见他以后，似乎有些东西有些变了。祚仑谙达的事情，我只是头脑一热，才拉着他一路北行，也没有问他的意见。抬头再看他的时候，才发现有段时间没见，他又清瘦了不少，脸颊边有一块青泥，应该是马蹄溅起来的泥水，他自己并未发觉。伸手将里衣袖子扯了一块下来，伸手递到他面前，趁他愣神的功夫将潮湿的袖口蹭去了他脸上的脏污，顺手扔到了火堆里，火舌吞噬了一块白布，烧的更旺了】
：“明天再跑五十里外有个小镇，我那有个朋友，到时候我请你住大房子。”
【他是医生，应该是很介意这些脏污的，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如此风餐露宿，正如他说，我的担心现在才得空冒出来。四下看了看，也不过是带着潮气的干草，我将衣服架扯近了一些，摊开他的后襟，用热气烤着，外头还有一些木柴，就在屋檐下应该是够整晚用的了。门口马蹄声乱了几步，即刻起身查勘，他也是机灵，找了个屋檐，趴在地上休息。】
【也是，都累了。】
：“等衣服烤干，你先休息会儿，这一路不好走。”
【诚然，我这话说的像个土匪。】

【我原只是想打趣，他却忽地认真起来。我从未见过他有一丝疲态，如今竟肯示弱，想来所救之人十分要紧。医者救死扶伤是本职，就算不为情谊我也是乐意走这遭的。刚暖和起来的场子突然又冷了几分，湿气弥漫寒意更甚。我将手缩在怀中，借着火光在昏暗中看向伏狰。】
“我会尽力的。”
【他刚好抬头，双眸对视的瞬间指尖传来一阵酥麻。破败的庙宇中烧得正旺的火堆是唯一的光亮，外面黑压压的只能听见积水流入沟渠，新雨在地面炸开的声音。他这次开口带了几分俏皮，无论身量几何终究是个孩子。我被他的用词惹笑，又下意识的在他擦过的地方抹了两把，皮肤被接连的摩擦搞得泛红。刚才的睡意渐渐淡去，暂时休憩后疲态全无眼神清明。这方圆数十里可能唯我二人，想到此就觉得莫名温馨。我不敢同他提那位病患，一是没有把握，二是不想勾出他的什么烦心事。我向来不会哄孩子。】
“我第一次来北边，没想到是这份光景，比我们余杭凄冷许多。”

【他将自己包裹的像个过冬的绒猫，我碰了他一下，让他才有所动容，他此前醉酒的时候完全不是如此，待到清醒以后，对我更像是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再及他发梢依旧在滴水的样子，地上积了一小滩水，这一点点的水滴声音，在漫天的雨声里面丝毫不起眼。我多在军营，这半天来的雨水压在背上，让我也觉得承重，转身打了两个喷嚏，用手背揉了揉鼻头】
：“我去年冬天去余杭出公差，大冬天的余杭比北方还冷，军营里面的筷子都覆了一层冰溜子，几个人都挨着睡才能暖和一点，特别是早上——”
【话锋一顿，他似乎是有些困了，自己靠在自己的臂边听我说话，这会儿真的像个猫咪一样乖巧，可是他眼前澄澈，困意丝毫不见了。让我记起来很小的时候和克顿一起吃住，祚仑谙达将他领出去淋雨的时候也是这个天气，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什么是阔别。风从宽门里面吹进来，铺天盖地，架在一边单薄的外衣被吹的差点撩火。伸手将干透的外衣扯下来，盖在他身上】
：“再北一点就更冷了，但是风光更好，回程的时候可以带你去边塞的小镇玩几日。”
【丢了几根木柴进去，火势又撩起来】
：“要去吗？”

【话锋已经被他递到江南了，恨不得扎了个根再别往我这靠近，想了想确实如此，他不喜欢我也不是一两日了。火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撩了一根脱线的布，瞬间被吞噬干净，变成灰在空气里全是烧焦的味道，都说人老了才会回忆以前的事情，我偶尔也会想起来十几年前的事情，但是就像是已经涅灭的火堆一样，只能想起来一星半点，若要燎原，那是很难了。】
：“嗯，记不清了，他已经去了太久了，他小时候也是在江南长大的，怕冷的很，这么多年住下来，也习惯了。”
【他不认识谙达，也从来没见过，提他这一句也不外乎是他觉得现在的气氛微妙，我对他的意思呼之欲出，我也从不知隐瞒，而他也半装傻着看不出的样子，正如这外头的风，撕扯着，始终还是被半扇门挡在外面，雨声能更大一点，很像是之前遇见的一场暴雨，忙了半个月，又闲了半个月。】
：“我其实，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去一个地方。”
【蔑了一眼窜上来的火苗，推了半尺，坐的笔直。】

【抬头时目光扫过挡板，从空隙中窥见天色，透出一模古鼎灰几乎融入枯旧的木板里。破庙玩全被火光吞噬，远离光亮的地方隐匿在黑暗里。那些天亮时平静无虞的地方如今黑压压一片潜藏着未知与恐惧。人总是有好奇心的，我偏要往那不见光亮的地方看去，一块一块的连成片将火光照亮的地方紧紧包裹。从屋檐、瓦当、破窗逢中钻出来的风带着雨后潮湿吹到人身上阴森森的。我打了个激灵，觉得顿时口干舌燥。】
“去哪？”
【雨势渐微，连风也安静下去。四周越来越静，好像连火堆焚烧发出的呲啦声都渐渐消失。我发出的两个字里还带着对黑暗的恐惧，颤抖的尾音在这种朦胧的暧昧里好像变成了兴奋的代表。其实不然，我应该对他时不时的撩拨习以为常。明明手掌温热却还是觉得冷，摆出样子将手放在火边烤着，不去看他。我给他对视的机会但是却很自然的留下了空当，明明再一次扯开话题就可以避免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尴尬，可我还是下意识地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