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乐再度时登进菁莪园时，阔别大半月的书院已然在变作另一副模样：零霰撒盐般密匝匝地落在屋瓦上，头顶沉着一片黯黯的峻极，穿牖而进的不再是风廉剜过玉铎时轻狎的哂笑，雪声酽酽地压着几人诵书或窃语的声响。】
玉卯——【这声唤委实不合时宜，或因相熟之友寥寥，于甫进书院便因病告假多时的谢伯乐，却是陌生境遇下极为自然的举动。】
【燕山书院素来卧龙伏鹰，常有大儒设座讲学探寻晦涩幽深之理，只是耽搁了多时，环顾周遭眼前所见又是陌生面孔，只期盼着能够依附着她的好意，使着“初来乍到”的头一日松快些。】今儿夫子讲的是哪一篇书？

入了冬的北京城离了暖处处是霜刀寒剑，窗外是簌簌飞雪，屋内是暖气融融，——燕山‘来客’自是多有身家，少有无家世之人也多是学习刻苦而成绩拔尖的少年英才，纵不需得同寒门学子那般严寒苦读，皲手生疮的，座下是‘暖椅’，屉里藏手炉，旁的还有铜缶促暖，这般的环境，只让人想昏昏欲睡，可不行，我正教苏州来的卫家妹妹官话，同她矫正口音呢。于是我一边同周公‘藕断丝连’，一边努力睁了眼同卫妹妹练发音，所以当听见声儿的时候我确实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循声瞧去，忙将左手边桌上的东西拿过来腾出位置，——这原先是给小狸占的地儿，只是小龙今儿好不容易回来，她得了消息干脆翘了课又冒着雪回去了，才给位置空了出来。
“你可终于来啦，”又看了看外边正纷纷扬扬的雪，有些担心的看他，“这般的大雪，怎不干脆再多休息几日，要是再寒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至于后话，“你今个来的可真是太巧了，”先同卫家妹妹对视了一眼，满是‘怜惜’的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身上，“之前我们‘重学’了《声律启蒙》，”咬重了重学二字，并暗示他养病期间并未落下什么功课。
“今天正是夫子听写的日子。”其中可有九十首对子，便是先前学过，重新学来再背诵，也是不容易的。

大夫说过几天就好全了，闷在府中“韬光养晦”不似我的品性，倒不如来书院走动走动。【缘着她的话尾如是说。】
【寒风虽然凛冽，然谢伯乐眼眸中几多深深阴霾不能尽扫，因病愈而略加的膺怀中瞬时又写起一篇心事，在四围文采斐然、似璞玉骊珠一般的同学之间总也黯淡无光。】
【沾着玉卯的好意，顺势在摧林拔木的狂风中安栖于小小一张几案。旁边是位面生的格格，兴许是我静养期间新来的学生，一齐于此闲谈。然入耳并非什么令人欣喜的见闻，却是另一番噩耗。霎时的惊诧教我瞪圆了双眼，言语只余重复。】
听写？【朔风牵动神思，奔涌进昏晦海识中，思及自己的课业，气焰又低落下来。】这回定要听夫子念叨、乃至责罚了……

虽本意是想吓吓他的，也不过是好友多日未见，再见的打趣，却见他直接苦了颜色，本来生病就好似瘦了一圈的脸，更是显得憔悴，啊，这可不是我的本意！小兔哪里见得人受罪，便又去安慰
“哎呀，你怎么生了病脑子也不灵活了！我吓你的呢，”拿起桌上的纸，展示给他瞧，一扫先前作态，眉眼俱是笑意，“听写是真，可是我们昨日已经听写完了呀，今儿先生让我自己复习找错巩固一下罢了，——而且你病才好，便是听写不出来，先生也不会为难你的。”
“砚昆，你身子好全了吗？刚刚说下午全班要出去赏雪。”说着，打了个激灵，我可太怕冷了，说实话，我觉得屋内赏雪，就挺好的，何必去四面通风的亭子呢，只怕赏雪之意虽好，最后不免落得是打雪仗的下场吧。

【突如其来的噩耗教谢伯乐的病体愈发不堪一击，疲乏又颓然的眼风懒懒睇在纸页上，几排密匝匝的黑字撞入眼帘，教我又有头晕目眩之感。未曾停歇烈烈长风无法撼动岿然挺立的远岫，却将其千钧之重担在谢伯乐尚且瘦弱的脊梁上，我好似已经从字里行间体悟出这场听写如何惨烈，心思千回百转之时，却是闻其旁一位姝丽噗嗤轻笑，而小兔两股细又弯的远山黛间也盈满了笑意。】
如此便好。【知是顽笑话，海识中紧绷的弦陡然松懈下来，教我匀出些许精力发问。】莫不是要在山间赏雪？倒是我运气好，一来便遇着书院行此风雅之事。在府上闷了数日，总盼着这天呢。
【应下关切的问询，又见其兴致缺缺，问】你可是不想去？堆个雪人也有趣的。

瞧他闻此生发出的丁点儿精神气儿，我愈发的郁闷了，只觉得，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欢乐是他人的，唯有悲伤是自己的。
“啊……？原来你想一起去啊。”我之前还想着，砚昆身体才好，倘若由他出头不想外出，那学院必定是肯的，我便也可顺其留下‘照顾’也是可得的，可不想——
“外面这样大的雪，又这样的冷，只怕堆起雪人前，我们自己倒先被冻成个呆雪人呢！”

【并非是谢伯乐一心扑在赏雪中又刻意疏于课业，往昔学堂中也总有一同结群出游的活动，只与一群小子们混在一处，自然不曾留意玉卯的神情与身影，更不论熟悉她是否喜欢这样的安排。正怪异于她兴致缺缺的语风，不待我细想这股哀愁源自何处便聆下文，一来二去心思转圜之间，便也了然。】
这样的大雪天，必定地冻天寒，只可惜我这幅单薄身躯无人照拂，恐怕经受不住这寒意——【一壁道出心中揣测向其望去，待眼风相接，笑。】
你若不想去，何不以为我厘清作业为借口？想来夫子必定同意。

这也太妙了吧！这番理由，真真是‘冠冕堂皇’极了，恰当又好听，既全了同窗之谊，又顾了夫子之面，这般一说，想来夫子也不会多加为难罢。可是——
“——可这样下雪天也难得。”
我道是纷杨大雪，又尚未堆积而起的时刻，方才他听闻赏雪时眼里的神采不曾错过，又哪里忍心教他大病初愈也不得开心呢，再加之他方才之言语又是处处为我着想，直教人心软，现下思来，只觉自己思虑不周。
“天时地利已然难得，‘人和’分明是现成的，又怎好辜负此番乐事。”
“今年的第一个雪人，听起来也很让人期待呢。”

窗外风雪依旧，晦暗的天却渐渐明朗起来，这该是赏雪的好天气，我如是想到，又想，莫不是夫子会看天时不成，早早觑得青空，才与我们做此相邀？
右手边的卫家妹妹还在苦苦的拗着官话，左手边的砚昆倒是看着怕是连书都不欲再翻。正当同他就‘冬日的第一个雪人’之名再讨一番，夫子腰间的环佩之声分明不当注意却又犹如惊雷，只见前后左右俱翻书长颂，读书声又起，只得暂且按捺住心思，一同加入朗朗书声之中，余事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