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文帜间寄情山水的辞藻太过引人入胜，整个晚夕间越吟都耽溺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那时她甘愿做一位手执籊竿，垂钓江上的隐者，小舟载不动萧索的秋，只带着她在枯荷丛生的陂塘中打转。是以翌日晌午，待浮岚掠下灰蒙蒙的一爿影，笼住整个位育斋时，越吟已在似有若无的佛磬声中观了半晌游鱼。】
【毗邻肃穆静雅的佛宅，莲座畔的游鱼亦似乎在禅意中淬炼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两手空空的越吟想寻得一妙计接近，却因遗下喂鱼的饵饲无计可施，只得枯坐。纷杂跫音惊起的一汪水纹漾开几只锦鲤，我偏靥看去，才知是泰时。】
泰时——你可带了鱼食儿来？

（上书房终日课业繁杂，按理说晌午用过膳食该要继续功课的，或是摔跤或是骑射。可汉师父与谙达说我今日心焦，字上稍有差池缓则罢了，手脚上偏差难以担待。于是谙达教了我套拳法，便让我选个清净地方自个儿琢磨。）
（我知道他说的琢磨是让我静心，我被自己缚住手脚，便是想要清净也终是不得要领。还是汉师父道，不若寻个地方凡事皆不想，待平缓之后再补上便是。他是安慰我，补不上的，但我确实需要短暂的摆脱桎梏，换一个重新凝神的契机。）
（好在紫禁城内虽然人多，但终究有些地方是冷清的。我瞧见那处有人影，可看着也很安静，果然近了发现也是认得的。她问我要鱼食，可我自上书房而来，哪儿有那些东西。只是午膳的点心还剩了一块糕，便抱着帕子问她。）
：绿豆糕行吗？倒是掐一下就成粉了，只是不知它们吃不吃。

【聆其后语，我这才体悟过来：囿于玉阶紫闼的阿哥公主们虽被世人称为天潢贵胄，尽享荣华，却同样也有无数的枷锁桎梏己身，譬如公主们要在翠云馆习书认字，而阿哥们则要在箭亭或布库房挥洒汗珠……能有闲情至此，泰半是一时兴起，澎湃的心潮本就总是难寻其踪影，又从何处变一捧人间的鱼饵饲养锦鳞呢？】
也好，我取一些喂这些鱼儿。【款款掰下绿豆糕的一角，诱得几尾锦鳞遽然跃过清凌凌的水波相聚于一团，仍不忘替它们向这位阿哥道谢。】多谢你。
近日课业繁多，倒是在这处能静静心。上书房的谙达可也布置了许多课业吗？

（掐去糕点的手异常轻盈，粉似的糕末落在水上推开一圈波纹，而后随之涌来的鱼倒是染了一池热闹。一圈圈的涟漪荡开足足延到了另一亭下。或许一时间有些东西自心上掠过，我没捉住可也没让它跑掉，走了神似的呆呆瞧着那池水、那团鱼。便是回话也多是不过脑的。）
：不谢。
（糕是我的，喂的人却不是我。那团鱼中几尾来得慢，可也碰巧因为涟漪推开了糕点沫子，后来的倒也不是空手而归，或许有些运气差的晚了些，但洒下的那一捏，漾出去的，沉下去的，终究比吃掉的多。）
（我想我想通了，我只瞧见了最初洒下的，或是眼前才一闪出现的，而未曾看见的远比我见到得多。再听她说话便觉得通透了些，神思重回体魄，心情也好了不少。）
：确能静心。
：课业再多也有做完的时候，可心神不宁便是做完了课业也未必能领会二三。倒不是刚才瞧着皇姐给鱼喂食，只片刻便解了泰时来路上的困惑。

【凉飔掠向位育斋畔的一汪滢渟秋水，数只鱼衔饵摇尾游走时，同时亦和秋风一齐皴皱了这片静谧的水面。我向其间睇去，只见如镜般的水面倒映着模糊的两只影，单薄地在萧索秋意中相顾。】
【待指尖最后一点绿豆糕被越吟捻作绵密的齑粉，尽数撒入以饲喂可爱的锦鳞时，这才留恋难舍地将眼波从或红或白的鱼身移开，偏靥向泰时看去。少年的面庞已教课业或是谙达磨砺出些许锐利的锋芒，寥寥几句似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
【我好奇个中来龙去脉，膺间更对这番彻悟有隐隐的钦佩，便又细问：】不知困扰泰时的是什么难题？又是如何教你领悟真理的？

：道出来定是要让皇姐笑话的，泰时不说缘由，只说体悟。
（那是些不能与人倾诉的晦暗，是我知道不合礼数，不合身份，却难以自抑的不可说。我困于自己的嫉妒，困于无端滋生的攀比，困于身边众人的期许与教诲，一切皆因我心中有一个原本与之相悖的思想，皆因我不甘又无能，向挣脱又不知从何下手，便像只困兽徒得一身狼狈。）
（我想了想该怎么说，倚着廊柱看向逐渐吃饱散去，和远处闻声而来的新鱼。我想到的未必是对的，只是我想通了我不该执着于眼前，我要做的不过是竭尽所能，用我自己的方法，拿到我看上了的东西。要想不落人后，就要先抬头看看人前，看看远处还有什么。可话说出来难免有拐了个弯，变成了他话。）
：泰时近来被琐事蒙了眼，跌跌撞撞昏沉了几日，正似那尾鱼，争抢时被挤得只余一条缝隙。
：可在上头瞧得宽了便知道，皇姐喂得岂是那一捏。不过恰巧被挡了视线，看见了一点，便以为是全部了。汉师父自教识字起就道那些个典故，如今在自个儿身上明悟，才懂得什么是读万卷书仍要行万里路。

【比起寻根究底、非要剖问其中缘由的执着；泰时说话时的凿凿语风与我意料之外的沉稳更引得我想向那海识中一觑，是以徐徐启言：】好，我愿闻其详。
【偏靥又向泰时望去，膺间多是对这“体悟”的好奇。在霜鬓华发的智者历经世俗千百事，方有醍醐灌顶的见解与箴言留予后人；雕鞍玉街的小阿哥在这般岁数却已有高深的体悟，实属可称一句“高杰”，凝神细听，秋风与游鱼也来凑趣儿。】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本是香光居士在文帜间留下的一句睿言，曩昔上书房或翠云馆中的谙达也曾将其中至理教授于阿哥与公主们。香光居士以佛家禅宗喻画，如今隐隐佛磬环绕的位育斋前亦有位阿哥重复着这样的见解。】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深切的体悟并不常见，谙达若是知道，定会赞许你的见解。

（话说来心虚，听来也空泛，只是刹那间似有启明之星予我一缕微光，转瞬即逝徒留下回味也不得要领的只言片语。我心知我是空有一颗“贪”字填满的心，却没有将一切尽收于己的能耐，教她这样一夸，更是羞得红到耳根。）
：可不好叫谙达知道，定是要说我能耐不济，却好高骛远。
：我方才一番话皇姐且听罢，当一乐子就是了。说来像是那么回事儿，可不过还是上书房背书的小阿哥，便是才识字正忧心，许是年岁再大些，自己想起都要嫌矫情的。
（我想我来日赴的万里路大概并非坦途，只是也并非大清版图几万里。广则天下，近则禁闱，我畏惧着，但又抵不过贪婪，我贪心想见遍师傅口中的大千世界，也妄图探究千载文人笔下权势真相到底如何。）
（我瞧着鱼散了，便视线随着沉入水中，或远极再无影动。躲在树后的斜阳将琉璃瓦照得明亮，明明还没到寻常下学的时辰，可整个人都似酣睡过般闲适。）

泰时委实不须如此妄自菲薄，【在礼教之下，率直真诚似乎成了少年们必会择取的一桩美德，可多情、多思却只能桎梏着年青少女们的神思；可这般领悟本就值得反复回味，或许它寄托了泰时多个夜晚的辗转反侧与沉思，又怎能与矫情的无病呻吟一概而论？】
【眼波睇向小池中一汪被皴皱的云，语风中仍含隐隐艳羡：】我听闻兄长们能出宫一览京畿胜景，想来不日你也能开牙建府。届时有更广袤的尘世教你体会、感悟。
【乾坤之大，困囿于宫闱的越吟尚未领略它的魅力，如同池中游鱼尚未见过汪洋的朝宗，也不曾见过那掠过海面的炽阳。少顷，又问向泰时：】只可惜我并不能出宫闱，往宫中请安时你若得闲，可能转述宫外的风景一二？

（皇姐这话听罢，我只笑着，没反驳。不知道我这算不算妄自菲薄，我只觉得在师傅眼中我确实还稚嫩得很，有太多不足，以至于汉师傅看我鲜有笑模样，大多时候都愁眉苦脸或蹙眉叹气，搞得我也常反思是不是自己当真愚钝。要不是后来遇到了奶嬷嬷聊了几句，我怕还是陷在其中难以释怀。）
（阿哥尚有辟府之日可盼，只待汗阿玛觉得行了放我们去历练，可皇姐们不同，哪怕我阿姐在额娘宫中许久，至今仍没出过几次宫门。女子终究是不同的，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见上一面书中的景致，而皇姐们大抵是没这种机会的，从姑姑们身上也能窥得几分，京城便是几乎最远的地界了。）
（对于这种问题我只能沉默，汉人的规矩比起满人更多，翰林午休时偶尔聊起满汉不同，我想不出如何能让皇姐们看到更远的天地，于是只能答应她。）
：日后去了哪儿，有甚好玩的物什，定给皇姐捎带一份儿，便是当解闷了。
（话聊得远了便越发忘记了来时目的，直到枝丫间的光给天际染上颜色，我这才意识到不妙。没个奴才提醒时辰，怕是一会儿要误了去给额娘请安，一拍大腿险失了分寸，好在相隔不远，便匆忙向人道别，转了个弯儿奔去启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