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是一整晚的琵琶曲未有停歇，今晨我窥向小沈大人时，眸中似如隆冬黯淡。蹙着眉扬声唤住了他，步伐缓慢的上前，低颔首以示颔首。我待他最近的印象，乃是那一日金銮之上，他落于朝廷肱骨之侧，那一番陈词慷慨，引经据典不卑不亢不辱沈氏门楣。】
【岁月如梭，我二人如今自北京城一路南下，行至这江南之地，再碰面时，少了些朝堂之上的肃穆庄严，染就几分江南烟雨的风月，宽袖浮动，面上困怠不减，忽而举臂遮了遮鼻唇，盖住了呼之欲出的哈气。再抬首看向他时，眸中尽显愧意】昨夜风大，整夜未寐，唐突了。
【而后负手在后，微觑眼惬意的沐着南地和暖的日光，弯了唇角】沈大人在此处驻足已久，可是被江南旖旎风光迷住了眼？

【江南的风不比京畿，温润的教人几乎软了骨头。无怪乎昨夜彻夜琵琶语，并着吴侬软语传入耳畔，扰人好眠。今晨起时眼底尚存乌青，冷水侵了帕子，寒意透骨才将一夜的郁气收敛些许。】
【本不欲同诸位朝臣再有牵连，唯恐满腹郁气倾泻而出。偏生遇见崇王，帝胤的面子又弗敢不给。我敛目拱手】王爷——【语未尽，便窥得他歉然之态，心下了然】水土不服，难以入眠，也是有的。
【本意是将昨夜诸事隐去，不愿于帝胤面前论及此事。乃及崇王发问，指腹摩挲着船舷，斟酌着开口】江南风光无限，确实值得欣赏一番。
虽为欣赏却不该流连。【意指昨夜琵琶语】放松一时或可，到底身处何位便该行何事。

【天际是一轮澹澹白日正欲高升，大片的流云被和煦的南风拂过，二人心照不宣的三五句带过了昨日的“盛况”，并肩而立时颇有些难言的默契在心头萦绕。逐渐舒展开的眉头，好似在雀跃着此时此刻，那明白清楚的欢愉，那是与聪明人说话不必多言的欢愉。】
【若那日在朝会之上，他堪赞一声风骨，如今，便又要再添一句通透。偏头笑看他时，一派的和气】沈大人向来这般冷静自持吗？
【江南是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如我这般北京城长大的孩子，一时也觉乱花渐欲迷人眼，身陷这杨柳依依、桃红轻染之间，他却在时刻提醒自己保持眼下的清明，到底叫人心生钦佩。扬颌望向他，笑侃道】若是着江南的花草有灵，怕也叹一句沈大人无情了。

【凉飔裹挟着湿润的水气扑在面上，放眼望去，船檐处也积着细碎的水珠。雾气弥漫在江川之上，只天际处一轮红日划破朦胧江面，才不使天地间的颜色过于素淡。而此刻我与崇王立于甲板处，纵目远眺，只得窥见龙船上的灯火将将熄灭。】
我还以为王爷会说无趣。【调侃一笑，却回忆起幼年诸事。幼时偏爱读书，故而也常教人指一句好生无趣。而后入仕，恪守本心便更时刻自持】战战兢兢，弗敢放纵啊。
【兀自喟然，诸多无奈旁人亦无法得知。然则身侧之人乃是帝胤，又于朝中担职，必然较他人更能体谅一二。长于京畿之内，焉能不倾羡江南风光。有幸随扈心中喜不自胜，本欲一探江南烟雨朦胧之景，却教琵琶语扰乱心神，心思便歇了。】
心怀诸事，神思难定。故而少不得要分外留意些。【侧头望向崇王，再添笑】我瞧王爷心思也不全然在这江南风光上，才出京都，便又想念了？

【初升的红日宛如朱砂殷红，却并不刺眼夺目。我只微觑眼去窥，而后便转向他。沈家的好儿郎，眼下，此刻，又在思量些什么？那彻夜未休的龙舆之上便是天下学子仰慕、追随的天子，而当真了然了天子行径后，他心中又当如何？我方才在感叹他为我知心之辈，眼下却是恍然大悟，我们生来本就不同。】
【皇族子弟待这天下共主，并未有那视若神明般的仁德骐骥，白玉有暇，人无完人，他先是生养我的阿玛，再才是龙御天下的君主。】
沈大人说笑了。【扬声笑叙】沈氏满门公卿，若是你都战战兢兢，那叫天下寒门子弟该如何自处呀？
【随扈而来，除却江南风光，他更有自身重责。未有神明眷顾，能洞察人心，亦未有那探查究竟的执拗，见他云遮雾罩的将话锋转向我，也不再追问，只抽出一柄高丽纸扇，故作玄虚的摇了又摇】人人只叹江南好。
【叹了一句，而后急转直下，收拢扇柄绕了一圈却点在自己胸前】愚人只盼归故乡。【相视而笑，长叹一声再道一句】我是真的想念了胡同口的豆汁儿，街市里的三弦儿啊。

【谁人不希冀这天下之主朝乾夕惕、日夜以继？故而彻底未熄的龙船颓靡的琵琶语便成了九五之尊的罪证。未能克制私欲，贪图享乐放纵自己，便是黼座之上宸极的过错。这是天下万民的期许，亦是身为帝王该有的警醒。】
【膺内诸多锥心之论不曾言表，只默然消弭于这雾霭沉沉阔江之上。崇王身为帝胤，焉能如我这般尽数摘指生养之恩的君父。】
许是我实在是胆小，才叫王爷听来笑话。【将此话揭过，再不提及】王爷勿要揶揄我了。
【君臣父子，崇王与我到底不同，先君臣亦或先父子非我所虑，我只顾身为朝臣该如何才对得起天下万民。何况朝臣间也多有为求得功名利禄，相互攻讦者，似我这般欲为纯臣者，实在不多。】
我倒是想念大栅栏里的蜜饯了。【论及京都，倒教先前满腹郁气散了，不念及江南诸事，反倒更能松快】不怕王爷笑话，我倒是惯喜甜食。也不知这江南的蜜饯同京都的有何不同，倒真想要尝尝。

【手中仍旧把玩着那柄高丽纸扇，全无京都之时的仪容整肃，恭谨小心。我并不知，于他这样的门阀子弟如何看待我这般的富贵闲散人，可我却打心眼里羡慕他，羡慕他们的自在，更羡慕阖族之力所为不过是门楣光耀。富贵子弟之间或也有龃龉，可却不如皇家兄弟动辄性命攸关，生死不定。】
【妙目扫向他，想着眼下他与我顽笑“胆小”，可大殿之上的风华却将那傲骨嶙嶙尽数彰显。君子欲秉持明心见性、不矜不伐的品行，我也应当成人之美】不是本王揶揄，是沈大人过谦了。
【渐站直身子，含笑上前携他手道】赤子之心难得，前儿得了仿宋制的雕花蜜煎，大人倒可以一试。
【又察此举孟浪，忽松了手】沈大人不介意同往吧？

【我观崇王，他掌中握着高丽纸伞，与朝堂之上疾言厉色姿态浑然不同，倒像是纵马长安街的恣意少年。分明该是吃酒打马丛花过的五陵年少，却已于朝堂内独有一番天地。倘若换做平常人家，该算得上光耀门楣，偏生身为帝胤，连着这些功绩也要同其他兄弟比较一二。】
【沈氏百年，譬如我这辈便是我、通术与山弟。无论从文从武，立场如何，亦为着这沈氏一族荣辱。一笔难成两个沈字。然则觉罗氏却非如此，你争我夺，为权利，更为性命。史书所载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早已成紫禁城下的红墙碧瓦，无处不在。】
【凝笑视之，及他携手欲离，猛然间有些愣怔——这才该是五陵年少的模样。】
自然不介意。王爷所邀，焉能不赴约呢？【腕间仍存有余温，隐隐有些发烫】既有蜜饯，少不得还要有好茶罢。此地龙井盛名，今日少不得要借王爷的光，品一品此地的明前龙井了。

【船上的风停了，人也定了。】
【我二人并肩而立，方才我于膺底赞他为聪慧，眼下再细观看来委实不错。沈氏历年来试图在庙堂之上保持独立分明的纯臣形象，是以我们兄弟与沈氏子的往来细算下来并不算多。或许是这南地的风过于妩媚多情，一朝待我吹皱了这位恪守人臣本分之人，与我几分好颜色。】
【一壁揽他缓步而行，一壁故作惊叹】沈大人好品味。【赞后便是急转直下的戏谑】不过本王自出宫后不善经营，明前龙井价贵，可是用不起。
【宽掌拍在他肩头】一碗高碎，聊表心意。

【江南的风到底温和，连素日里朝堂上舌辩群臣的崇王，也能同我勾肩搭背笑赞一句江南风景好。】
【不参与党争，为立于朝堂之上不偏不倚，为万民请命颇有底气。我如此，亦愿诸位朝臣皆如此。立心立命，方能不负这顶戴花翎。也方能如今日这般，同帝胤间笑谈，不至过多提防——唯恐因口舌之快落人话柄。】
客随主便，王爷都这般说了，一切由王爷定夺。【调侃间，我侧头笑他】是该娶妻了，届时福晋管理中馈也不至让王爷连明前龙井都吃不起。
【二人谈笑间同往蓬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