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樟杉来到火车站附近换乘公交，他已经在这座城市上了三年大学，每次坐火车都要经过这里，所以对这一带并不陌生。他凝望着这座百年历史的火车站，在金色暖光的映衬下更显庄重，旁边的塔钟在夜色中静静伫立。
车站附近是商圈，街道沐浴在闪烁的霓虹之下，洋溢着年末热热闹闹的节日氛围。平时一到晚上，这一带就好不热闹，况且今天是平安夜。道路上的车辆缓慢挪动，无数尾灯忽明忽暗，两侧行道树的彩灯跳动闪烁，为城市夜晚的歌单数着节拍。
坐上公交，颠簸了很久，沿途灯火越来越稀疏。下了公交又走了一段路，樟杉来到提前预定的酒店。他看了一眼表，六点二十，不算晚，但是天已经全黑了。北方的冬天，夜色如浓稠的墨砚一样化不开，本来就人烟稀少的郊区大街上更没什么人了。
推开门，很多人围在前台，让不算宽敞的大堂显得更拥挤。有两名店员值班，其中一名年轻女店员手边的座机电话刚刚放下，铃声又急促地响起，她连忙接起。
“您好，这里是花好店。哦哦，您说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这附近确实还有一家店，就是您所在的月圆店。因为都是我们公司旗下连锁，又在条街上，之前也经常有顾客搞混。您从那家店到这里大概十分钟车程，如果您确定前来人住，房间我们会为您保留……”
应该是有顾客去错地方了。
另外一名店员是个年纪较大的阿姨，正在慢悠悠地给一名顾客办理入住。
樟杉从市中心来到郊区的酒店，穿越大半个城市，没有约会的闲情逸致，他是来参加考试的。
12月25日，不仅是圣诞节还是考研笔试的时间。因为这家酒店邻近考场，今天人住的大多是来参加考试的考生，以至于这样一家偏远的普通连锁酒店居然火爆到拼手速才能抢到，价格也悄悄涨了一些［1］。
清早就去图书馆占座，偶尔还在教室通宵，这是考研人的日常。整个12月，教室走廊里永远是此起彼伏的背题声，厕所里的烟味从不消散。他们努力了很久很久，他们没办法过个轻盈的圣诞节。
大堂另一侧的休息区放着一排座椅。樟杉看见最靠边的两个位置刚好空着，反正前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索性坐在最边上。
今天早上六点醒来，一上午都在图书馆背肖四。背了很多遍了，还是不踏实。中午想到去食堂吃饭还要排队，太浪费时间，樟杉就在教室走廊啃了两口面包。下午又是马不停蹄转公交乘地铁，此刻闭上眼睛疲惫感突然袭来，前台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远。
突然，耳畔传来钟声。他想起一部剧［2］，里面的主角说，遇见命中注定的人，那种感觉就仿佛耳边会响起钟声。
樟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旁边的黑框少年清秀的脸，男生倚着低矮的靠椅安安静静玩手机
别闹了。
樟杉环顾四周，原来是大厅的落地钟发出的声响，半点报时余音萦绕。
我脑洞真是大，樟杉有点想笑。
这家伙应该也是考生吧。他身材消瘦，气质沉静。头发略长，乌黑凌乱，在脑后随便扎了一个小辫子，碎发散落额间。身高没有压迫感，看起来也不太起眼，混在人群中更是没什么存在感。但气场很稳，整个人看起来淡定得一批。就是突然觉得怪眼熟的。
也不奇怪，樟杉所在的学校被同学们戏称为南湖男子职业技术学院，工科强势，男生过剩。单从外形上看，这样的男孩，樟杉每天都在学校遇见无数个。
男孩穿搭也很随意，黑色羽绒服，深色牛仔裤，不知道牌子的运动鞋。围着一条厚实的方格围巾，材质很一般，甚至有点起球。
不算特别，但还是不由得多看一眼。
少年突然抬起头，硬朗的面部轮廓和温润秀美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有种中性的美。皮肤苍白、鼻梁高挺、眉宇间侠意颇丰。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或者狐狸眼，眼尾狭长上扬，眼角尖锐有神，眼神勾魂摄魄，不小心对视就有一种被施咒般的沉迷感。
虽说是发呆，但盯着别人看总是有点失礼，何况还被发现了。樟杉有些不好意思，慌张地移开视线，最好不要有什么误会。对面的少年只是礼貌地笑笑，让樟杉觉得刚才的那阵寒意也许只是幻觉。
樟杉看了一眼前台，前面还有一两个人，黑框少年起身走向前台，他也自觉排在后面。

二
办理好入住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电梯旁等候。
还没等电梯降到一楼，酒店的送餐机器人晃晃悠悠滑过来。樟杉之前住酒店的时候也见过这种送餐机器人。据说还蛮靠谱的，很少出错，所以很多酒店都在用。
叮，电梯开门，两人一机，一起上了电梯。樟杉盯着电梯门，黑框少年低头看手机，机器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设定语音，空气有点停滞。
“那天，高校新星赛［3］，你也有参加吧。”少年温柔低沉的声音打破平静，“我记得你的ID是‘Elio’，我叫李铈，ID很好记‘Li4’。”
啊，樟杉心想刚才真是睡糊涂了，要不就是脑容量被公式习题占据了。那么离奇的一天，怎么会忘了呢。高校新星赛是一款卡牌游戏的线下比赛，那天他们确实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天自己只是卷入那起事件的路人，而眼前的男孩却是那次事件的主角。该怎么形容他呢，一举夺魁的天赋型选手，或者一己之力破获真相的名侦探。
“是你，你那天真是……牛啊。”樟杉突然词穷。
“我啊，运气好，神抽狗。”李铈漂亮的丹凤眼露出笑意，还是那个礼貌的微笑，让人看不出真实想法，也看不出情绪起伏。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樟杉。很菜，现在半退坑了。”樟杉用房卡划开门禁。
李铈边往里走边热情地说：“一会过来串门，我住在你隔壁的隔壁。”
樟杉心想，名侦探原来不都是些狂妄自大、性格孤僻的怪物，李铈看起来是个很热情随和的牌佬呢。李铈这人，能处。名侦探这个词也太中二了，不好不好。我市治安好得很，哪来那么多光怪陆离的事件和之谜。
关上门，樟杉开始收拾明天要带的文具，把身份证、准考证一起放进考务袋里。充电宝充满电，一会早点洗漱，定好闹钟，最好安安稳稳睡一觉，如果有时间就再复习一遍时政。嗯，今天一切很顺利，他心想。
樟杉喜欢秩序感，喜欢有条不紊。就算不能保证未来按部就班，也一定要提前做好详细安排。所以常因为考虑不够周全而自责，也常常陷入焦虑。他更不允许因为自己的疏忽给别人带来意料之外的麻烦，他宁愿做一个永远紧绷神经的人。
可是，无论多少次，还是会被潇洒随性的人吸引啊。
正想着要不要叫李铈一起下楼吃个饭，手机蹦出一条信息。是好友添加申请，从游戏衍生聊天工具发过来的，来自Li4。
樟杉同意之后，点进去动态，看见最上方一条。
“我是巫妖王，事态紧急，伯瓦尔夺取了我的王位，拿走了我的头盔，我现在将要夺回这一切，急需补充能量！最后很重要的一点，今天是淦拱门疯狂星期六，谁能给我买29.9块钱4个的吮指原味鸡，要三角。待我事成之日，我封你做我的御前带剑侍卫，共抗燃烧军团！”
有的人表面上文质彬彬，私底下却在刷疯狂星期六烂梗［4］。
考前的一餐，樟杉本打算吃得清淡一些的，但还是打开app点进淦拱门。看见这家店的活动，就点了两份套餐，又另外点了吮指原味鸡，备注上了三角。检查了一遍地址，写的是李铈的房间号，准确无误。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做东。刚下完单，配送要40分钟，预计7:32送达，你不饿吧。我去你屋一起等吧。”樟杉发送了过去。
李铈发过来一个OK的手势，带了一个猫咪表情包。

三
当了一周外卖小哥了。
我是千千万万外卖小哥中的一个。我们穿着代表不同平台的各色冲锋衣，骑着大大小小的送餐摩托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用着信号奇差的电话，呼啸的风声吹进话筒。
外卖小哥这行不要求学历，但也有少数像我这样上过大学的。我学的是物理专业，听起来一辈子不会和脏活累活有交集。我的同学基本都考研了，读博了，他们将来会成为对国家和科学进步有贡献的人吧。可是我家里并不富裕，父母下岗后经营小本生意，供三个孩子上学已经竭尽全力。作为家中长子，不得不担起养家重担，所以读研的计划要暂时搁置了。我原本只想毕业以后安安稳稳当个老师，有份稳定收人，但是考了三次教师资格证，每次都差一点就通过。也难怪，现在考教师的人越来越多，分数线也跟着水涨船高。
越是缺钱，越是浮躁，越是走背字，越是容易陷人困境。去年炒股赔进去的钱是我全部积蓄，至今没有解套。
基础学科本科生对口的工作可不多。好在有枯笔一杆，于是我一边备考，一边写文挣钱。写文的收入远远不够，看见初中同学送外卖在家乡县城攒了一套首付，我心想要不自己也试试。多打一份工，也多一份收人。
我时常在想，顾客下单的那一刻，其实就和平台另一端的陌生小哥产生了缘分。食物从餐馆到达城市的某个角落，要经过一个陌生人之手，这明明是一种很沉重的信任，而对于顾客来讲，这个陌生人是谁又似乎并不重要。你会记住哪家餐馆的饭好吃，哪天平台有满减，但你从不会记住我的样貌。
我融入人海，成为其中面目模糊的一滴水。
四
聊天得知，李铈居然是同级校友，学的是排水专业，属于土木工程。樟杉想起考研群群友分享的视频，最近有个爆红的土木毕业生［5］，从他的“劝学”系列能看出，该专业过于硬核，不愁就业，前景广阔，带双引号的。
李铈看得很开，他说考不上研就直接找工作了。
不知不觉，距离送达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还没接到外卖电话。
樟杉打开app，居然显示七点半就已签收了。小机器人怎么还没送上来呢，可能这会外卖太多了滞留在了前台。樟杉让李铈在房间等着，自己下去看看。
“你好，请问看见一份外卖吗，尾号是3618，应该是淦拱门的包装袋。”樟杉向前台小姐询问。
“如果您留房间号，机器人会直接送到客房门口，您客房的电话也会响铃。没留房间号的外卖就都放在这，我帮您找找。”
樟杉指向外卖柜上淦拱门的包装袋：“啊，那个不是吗？”
前台小姐拿起来准备递给樟杉：“尾号3721，王先生？”
樟杉摇摇头，不是。可能是其他住户的。
前台小姐又放了回去。
“那咱们店只有一个送餐机器人吗？”樟杉指着那个在一旁休息的小机器人。
前台小姐点点头。
看来外卖也不在小机器人那里。樟杉在app上找到外卖小哥的电话，拨了过去。
没打通，竟然关机了。
这个小哥真是的，送到的时候不来电话，往那边打还打不通，真是毫无头绪。
虽然只是一点小事，但是樟杉觉得心有不悦。
又打了两次电话，果然还是打不通。
樟杉问前台，有没有可能是谁拿错了，能看一下监控吗？
前台没有否认其他顾客拿错的可能性，但是婉拒了调监控的请求。也能理解，毕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
如果真是谁拿错了的话，就只能等那个人再送过来了。
总之再等等吧。
樟杉只能告诉前台小姐帮忙留心一下，如果有自己的外卖就让机器人送上来。
前台小姐小声提醒道：“有没有可能送到这附近的另外一家店了呢。都是一个牌子的连锁，晚上视线又不好……”
樟杉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几乎认定了这种可能性。
这两家店虽然十几分钟的车程，但是步行也得走很长一段时间。如果真是外卖小哥送错地方了，最好是能帮忙取回来。

五
当了一周外卖小哥了。
外卖小哥这一行是真是难做，配送时间像是悬在头上的利刃。单子一旦超时，不仅挣不到钱，还要倒贴钱。准时配送不一定收获好评，但超时配送常伴随差评。为了防止差评，最好的方法就是给顾客发红包息事宁人。
晚餐送餐高峰和下班晚高峰重叠，不是我们非要铤而走险，有时超速、闯红灯、逆行才能勉勉强强赶上。
今天是平安夜，不愁单量，本想多跑几单多挣一点。
我承认，自己看书写字还算擅长，送外卖就少了点机灵劲。就比如刚才，我千辛万苦把外卖送到酒店，发现居然送错了地方。看了半天导航，结果还是送错了，谁让这条街上的两家酒店长得这么像。
好在发现及时，只要没到预计送达时间，一切还能补救。我必须取回外卖送到正确的地点，时间很紧张，希望来得及。
六
快八点的时候，樟杉再次回拨那个号码。好在这次响了两声，接通了。
“你好，我刚才在平台订了一份外卖。已经签收了，但是我没收到。我想你应该是送错了吧，我所在的是花好店，你是不是送到月圆店了？”樟杉说完情况，那边一阵沉默。
“请问能听见吗？” 樟杉问道。
“你手机号多少，我支付宝转给你作为补偿，你这单是多少钱呢？”
樟杉有点吃惊，他没想到外卖小哥上来就要赔钱。
“不不，我不想让你赔钱……”
外卖小哥打断樟杉：“我向您道歉，实在抱歉哈，向您道歉，别给我差评。”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帮我送回来呢？”
“帅哥，这个真不行啊。我手上这单就要超时了，我现在离你那挺远的，在沈阳站那边，两个方向，一时赶不回去了。你加我微信吧，你朋友圈屏蔽我也行，要不你等我转完帐马上就删也行。实在抱歉啊，没事那我先挂了……”
也许是对这种态度的让樟杉感到敷衍，也许饿肚子会让人心情变差，樟杉再没耐心听下去［6］：“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你送到了不打电话，我打了半天电话你才接，送错了又想敷衍了事。你说你到火车站了，我怎么相信你。”
此时，电话那边响起独特的报时音乐，不知道名字，但来自车站旁的塔钟。大堂的座钟也开始整点报时。
不在场证明都不带这么工整的。
“实在抱歉啊，你加我微信吧，支付宝也行。”外卖小哥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钟声掩盖了他的声音。
果然中午不该只啃面包，现在肚子好饿，还有那倒霉的李铈也没吃晚饭呢。明天就考试了，我在这干什么呢，朝着不认识的人发火，真是疯狂星期六。
冷静下来想想，让外卖小哥再跑回来确实强人所难了。樟杉原先一直以为外卖小哥只负责一片区域，没想到派送范围这么广，这会已经跑到了火车站。也难怪，从签收到现在也过了快一个小时了。他们也不愿被平台和算法牵着走，实在迫不得已。如果有更好的解决方法，谁又愿意自掏腰包赔偿呢，赔偿这一单说不定是半天的工资了。
樟杉加了外卖小哥的微信，刚要跟他说声抱歉，对面打来了视频通话。
“帅哥，你那单多少钱？”
外卖小哥将摄像头朝向前方路面，屏幕中的景物快速变换，晃得头晕，依稀能辨别出来不远处的火车站。
“刚才不是有意冲你发火，抱歉。我不给你差评，你放心吧。”
“刚入行，没经验，一时疏忽。感谢理解，感谢理解！”
樟杉挂断视频，把好评截图发给小哥。小哥执意转过来五十块钱，樟杉没有收。这事总算该就告一段落了，樟杉心想。
那就再下一单吧，再晚附近的店就打烊了，巫妖王吃不到29.9块钱4个的吮指原味鸡得哭得多伤心。

七
当了一周外卖小哥了。
遗憾的是顾客还是打来了电话。
我想要不然直接把钱赔给他吧，赔一单大不了几十，罚一单可要几百呢。一旦差评，平台是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罚款只能自己背。
他执意让我送回来。能听出他有些生气，他说他明天还要考试，八点钟还没吃上晚饭。我想说其实我也没吃晚饭呢，但还是一遍一遍地道歉安抚他的情绪。毕竟一切都是我的疏忽大意造成的，责任在我身上。
其实我也很委屈，食物从餐馆到小哥再到顾客手中，一路上需要在最完美的配合下完成。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接下来就会一直处在“马上就要超时”的焦虑中，能准时送到才是奇迹。谁能没有疏忽的时候，可这就是行业现状，从不给你试错的空间，也没有时间让你慢慢熟练。
八
推开门，李铈躺在床上正在老老实实地看直播，看见樟杉进来，起身伸了个懒腰。
“饿。”
樟杉向李铈说明了事情经过，李铈反而很淡定，又倒回床上看直播。
“我的体质就是容易遇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如果哪天一切正常，反而不对劲，害你跟着倒霉了。”
“哪有这样的玄学，外卖小哥一时粗心罢了。”樟杉笑着说，“我又下了一单，但是可能要等一会了。”
樟杉点开朋友圈，发现研友们都在发雪景。走到窗台边，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地上已经积了一层。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纷纷扬扬的雪就像夏日围着灯火乱扑的飞虫。
九
当了一周外卖小哥了。
一开始只觉得有寒风裹挟着零星碎屑从天而降，难以察觉，渐渐地上已经白茫茫一片。天气预报说得很准，夜间的雪还是如约而至。
我只能稍稍放慢速度，只能放慢一点。一边铆足精神，一边祈祷雪不要越下越大。终于赶到了花好酒店，我想这两家酒店我不会搞错了，永远不会搞错了。
从未如此明确坚定。我把手中那份淦拱门放在前台，拎起另一份淦拱门，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一个资深外卖小哥该有的神色匆匆、横冲直撞的气质，我想我已经具备了。
我好像听见前台在喊我，但是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十
突然，客房电话响了起来。李铈打了个滚拿起话筒，是送餐机器人的语音。他跳下床把门打开，哼着歌从小机器人肚子里取出外卖，回到房间放在桌子上，撕开纸带一件一件拿出来。
樟杉心想，奇怪，这次送得好快，这才八点二十不到。都是同一家店这才二十来分钟就送到了，比预计时间提前这么多。况且外面还在下雪，虽然下得不大，但是路应该更不好走。
不想那么多了，饿了，吃完就回去睡了，时政也不背了。
李铈不负众望吃完了四块原味鸡，又抓起汉堡大口啃。这男孩的胃是宇宙，他长得这么瘦，胃口居然这么好，吃了二十多分钟，嘴还没停。
李铈指了指樟杉那杯没动的可乐：“不喝了？”
樟杉摇摇头说：“网上说了，可乐喝多了会骨质疏松……”〔7〕
樟杉把桌上的汉堡盒，餐巾纸，鸡骨收进了包装袋。李铈喝光最后一口可乐也丢了进去。
就当樟杉准备告辞的时候，客房电话又响起。这次是谁啊，他接起电话，听见机器人的语音。
“大家好，可爱的小花生来给您送餐了，请您开门取餐。祝您用餐愉快，如有其他需要，请微信联系工作人员哦。大家好，可爱的……”
虽然疑惑，但是樟杉还是打开门。
偏偏此刻走廊空无一人，小机器人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取餐按钮闪烁不停。如果是恐怖片，下一秒就要搞事情了。
“樟杉，你是又买甜点了吗，哇！你也太好心了。吃的有点腻，想要巧克力芭菲解腻，没有的话草莓牛奶也好！”屋里传来李铈的怪叫。
他也不怕高血糖高血脂。
樟杉拿出外卖，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包装袋。
小机器人扬长而去，它并不能做出解释。此刻在樟杉眼中，呆萌可爱的送餐小天使仿佛瞬间白切黑，化身AI大军派来干翻愚蠢人类的复**神。
樟杉没理李铈，径直走向垃圾袋。撕下长长的外卖信息单，锁定在时间那一栏。又看了看手中这份外卖上的信息单，无奈地笑笑。
“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这一份才是第二次下单的那份，我们刚才吃的是丢失的那份。”
李铈：“那我就不客气了！”
刚才他吃下去的那份失而复得的外卖来自哪个次元，他丝毫不关心吗？

十一
也许是刚才那个送错的外卖小哥太忙，这会有空了，就又送回来了吧。冒雪送回来，真的不容易。正好加了他微信，得向他道谢。于是樟杉找到列表里的外卖小哥。
那边倒是回复得很快，发来一串语音。
“谢谢帅哥理解。但是，我没太听懂。我没把外卖送回去啊，我已经下班了啊。”
樟杉说，就是花好酒店的那一单啊，你再回想回想。
“花好酒店，大堂是不是有个钟。我记得七点半有一单送到了那里，我为啥记着呢，因为我送到的时候它在那半点报时呢，我特意看了一眼是七点半。那会手机出了点问题，电话打不出去。但是外卖送到的时候拍了一张照片。要不你去外卖平台看看聊天记录，找一下那张照片。刚才太着急了，忘了跟你说了。”
获得关键道具照片，可是你怎么才说。
楼下大堂是有个钟，这么说他一开始没送错……樟杉脑袋都一团浆糊了。
“那你到底送没送错啊？”樟杉问道。
“帅哥，你给我打电话时候看你语气那么肯定，我以为自己送错了。你那个酒店是不是有个钟，现在想想好像又没送错。哎呀，我也不知道了，要不你看看照片吧。帅哥，大平安夜的，放过我吧……”
算了，多说无益。
樟杉看向李铈说：“刚才的语音你都听见了吧，这件事我是想不通了。”樟杉喉结动了动，还是说出了那个有点荒谬的猜想：“会不会有人给我们下毒啊……”
李铈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樟杉继续说道：“听说现在考研竞争挺激烈的，压力都那么大，保不准竞争对手里出个变态，为了上岸不择手段收买外卖小哥投毒。放泻药还好，如果是那种不易察觉或者延时发作的毒药……”
李铈边吐鸡骨边说：“纸袋是用店里专门的贴纸封口的，如果拆开会留下痕迹。唯一容易动手脚的是单独包装的可乐，你又没喝，慌什么。”
李铈用纸巾擦了擦手，继续说道：“但是这件事确实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如果小哥一开始没送错，那你下楼的时候那份外卖为什么消失了。那段时间你一直在楼下，我没离开房间，我们确实都没收到外卖。如果小哥在说谎，一开始送错了，后来偷偷把外卖送回来，那他为什么不承认呢。害怕差评？你已经把好评截图发给他了。弥补工作失误的愧疚感？赔偿都给你痛痛快快转过来了，何必多此一举呢。想收回转账？那更应该承认这份外卖是自己送到的了。怎么都说不通。
“但是我认为不太可能是蓄意投毒。首先一点，订外卖这种私人且看心情的事，你的竞争对手怎么知道你今晚吃什么，分配给哪个外卖小哥？当然，这件事除了你还是有人知道的-我。如果我和外卖小哥串通好，那么肯定会保证准时送达才对，这样才能保证不会让人生疑，才称得上完美犯罪。而且是外卖小哥主动加你微信的，这不就自曝了吗？”
“那有没有可能，投毒者也想准时送达，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办法做到。”樟杉追问。
李铈笑着说：“你平时很爱看推理小说吧，小说是爱这么写。”
“也没有，只看过阿加莎的几本比较有名的。”
“但是别忘了，‘投毒成功’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上的，那就是，我们是因为第二单和第一单搞混，才吃下第一单的。而‘投毒者’怎么能算到我们又下了第二单呢，我想很多人潜意识里为了避免再送错，会换一家才对，一模一样的两单本来就是随机事件。就算食客对某一家餐馆很偏执，那也难保证两单一模一样，毕竟很少有人每次都贴心地备注上：要三角吧。”
李铈故意停顿了一下，还是微笑看着樟杉。
“那个……贴心不至于。只是做事认真，有强迫症。”樟杉赶紧说道。
“另外，外卖单有具体时间的，如果收到之后细心看一眼，也很难蒙混过关的。”李铈又接着原来的话题继续说。
“当然，我知道你心中还有很多谜团，至少目前，你可以把‘投毒’的被害妄想症放一放，这就足够了。总之，有好多个比投毒更合理的解释，与其思考是哪一种，不如早点洗洗睡，安心应考吧，我也要睡觉了。”李铈神色恹恹，边说边开始脱衣服，腈纶毛衣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衣服裤子袜子都扔在了扶手椅，蹬开酒店掖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临走关灯。”李铈头蒙在被子里，发出闷声。
可是事件的原貌还没有完全还原，这些碎片连接在一起，就像关键词被抠了洞的推理小说。
“李铈，那个外卖小哥刚才说过，他送到的时候在平台发了一张照片，你还没看呢，要看一下吗？”
被子里的人没说话。
樟杉准备起身离开时，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角。樟杉高兴地把手机递给他。
李铈慢慢坐起身，手在床头柜摸索半天才找到眼镜戴上。被子裹紧全身，只露出一个脑袋，头发已经乱了，但看起来还是柔软乖顺。
好可爱的头，像某种小动物，樟杉有种想上手摸一摸的冲动。
照片发过来的时间是七点半，和签收时间吻合。从装修风格能明显看出来就是花好酒店的楼下前台，那个落地钟也有入镜，时间也对得上。除非这家老板喜欢统一装修风格，每家连锁店装成像素级别的一模一样，不然基本可以断定的事实是：最一开始，那份外卖没送错，是樟杉和外卖小哥先入为主，以为送错了地方。
樟杉是七点四十五下楼的，短短十五分钟，外卖消失了。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二十了。
机器人送餐系统已经很完善了，基本可以排除送错的可能性。就算送错了，或者机器人还没来得及送就被这个酒店的其他住户误拿了，也不至于后知后觉一个多小时才发现并且归还。
“如果你还不甘心，去楼下问前台，另一家酒店前台的装修和这里一样吗？再向她确认一下，第一份外卖后来是8点半之前送到前台的吗，如果能问出从哪来的当然更好了。”
“比起这个，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干脆报警吧。”樟杉问道。
“报警，那你就等于推翻我刚才的推理了。再说你有确凿的证据吗，警察叔叔来了然后告诉他们一切只是你的妄想吗？如果你真的好奇，就再下楼问一问，说不定能拿到前台小姐的证词，这个无聊的侦探游戏差不多得了。早点解决这件事，我也能早点休息了。”

十二
“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
樟杉把李铈交代的问题转达给前台。
“虽然咱们的连锁酒店是统一装修的，但是这口钟据说是乾隆八十大寿时欧洲人呈献的寿礼，后流失海外，老板托人千辛万苦搞到的，仅此一台哦。老板找人特意看过的，只能放在咱们店，很吉利。”
乾隆？文物？酒店大堂？
前台小姐正色道：“这个钟只有咱家有，我去别家店轮岗的时候没见过，我敢保证。所以先生，是这个钟有什么问题吗？”
樟杉蹙眉腹诽，不必争论钟的身世，但好在可以判定，那张图片对应的就是这家店，而不是什么相似房间谜题。
“至于你说的那份外卖，我帮你留心了。其实也不是刻意，因为当时过了饭点，人也少了，我也能顾得上。而且，当时情况还挺特别的。”
“特别……请你详细说一下好吗？”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外卖小哥闯进来，眼镜上都是哈气，于是就问我，前台剩下的那份外卖，是淦拱门吗？能看出来他好像很着急。我看了一眼外卖柜，就一份淦拱门孤零零剩在那里。然后他匆匆忙忙把自己手中的那份外卖放在前台，拎起外卖柜的那份淦拱门就走了。对，就拿走了。我看了眼时间，八点十七。我后来也担心，他是不是偷外卖的，但他拿走的那份淦拱门放在那好长时间了，也一直没人认领，就是你下楼时候看见的那份外卖。总之，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店长啊。”
那份外卖至少七点四十五之前就送过来了，署名王先生。
这么说外卖小哥手里有两单，一单本应送至花好酒店却送到了月圆酒店，还有一单本应送至月圆酒店结果送到了花好酒店，所以才要调包。但好像还是有哪里说不通。
“然后在那个小哥拿走之后，又来了一个外卖小哥。大概八点四十，又送过来一份淦拱门。那个，今天淦拱门有什么活动吗？”
“嗯，疯狂星期六。”樟杉道谢后离去。

十三
“前台小姐亲眼目睹，外卖小哥在八点十七的时候急急忙忙换走外卖，微信里却拒不承认。抱歉，我不能解除对这个外卖小哥的怀疑。”樟杉表态。
李铈静静听完，于是闭上眼睛开始审判。
“不，这样反而合理了。我想我们可以把这件事从头复盘了。七点半，第一单外卖送到了我们的酒店，甚至比预计送达时间还提前了两分钟。这名外卖小哥虽然电话突然故障无法拨号，但是留下那张送达照片让这个扑朔迷离的事件好歹有了一个突破口。我们应该感谢他的尽职尽责。
“八点钟，你终于拨通了他的电话，那时候他快到车站，通话中听见的钟声来自火车站。并且后来发来的视频通话也能证明这一点，那时候他确实在火车站附近。我们收到第一份外卖的时间是八点十七，粗略算一下，从火车站到那家送错的酒店取走外卖，再赶到我们这家酒店，怎么也要半个来小时，况且八点之后开始下雪，就算打车也不见得比摩托快，无论如何都来不及。
“所以失而复得的外卖一定不会是他送过来的，这名外卖小哥没有说谎。实际上，到这里，他的part已经结束了，他再也没来过这个酒店。樟杉，你说你看过阿加莎。应该记得其中一个非常经典的案子〔8〕。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却没有作案条件，有作案动机的人却有不在场证明。无论如何，有些事单凭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那么他就需要一个‘同伙’。
“其实我也有那么一刻相信，是外卖小哥自导自演的这一切。但你是否注意到一个细节，外卖小哥和你发语音的时候，他说他清楚看见钟表时间，可见他视力很好。而前台小姐却说他刚进来的时候眼镜起雾看不清外卖柜。同一个外卖小哥的形象开始分成两个。
“七点半把外卖送到酒店的小哥，八点十七把失踪外卖送回来的小哥，压根不是一个人。那个前台看见‘掉包外卖’的小哥，就是加你微信的那个小哥的‘同伙’。而有意思的是，加你微信的外卖小哥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同伙’，他更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么我们消失的那份外卖为什么会在另一个外卖小哥手上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他送错了。
“以下就是我的猜想，我想第二个外卖小哥，我们称他为眼镜小哥，他的part是这样的。七点半的时候，我们的外卖还安然无虞地躺在楼下外卖柜，前台小姐还没来得及让机器人送餐。就在这脚前脚后，眼镜小哥把王先生的淦拱门送到了我们酒店。他送完之后就离开了，然而没走多远，他发现王先生的那单实际上应该送到月圆酒店的。好在发现及时，于是他急忙赶回花好酒店，想拿走外卖送到月圆酒店。
“七点四十五你下楼的时候，我们的外卖不见了，王先生的外卖还在那。可见眼镜小哥的眼神是真的不好。这个小哥，他不仅地址搞错了，回头取走外卖的时候居然还拿错了。他拿着我们的外卖送到了月圆酒店，但后来他还是发现了，只是这次他发现得比较晚，也许王先生给他打了电话他才知道自己送错了。
“眼镜小哥不像微信小哥那么大方赔偿，怎么办，只能对调过来。于是从月圆酒店取走我们的外卖送了回来，并且急急忙忙拿走楼下外卖柜的那份王先生的外卖往月圆酒店赶。这时候八点十七，也就是前台小姐看见的那一幕‘调包’。在那之后八点四十左右送到的第二份外卖，就与之前的两个小哥毫无关系了。那是你后来下单的那份，这一单没出岔子，是准时配送的。
“总之，从花好酒店到月圆酒店之间，眼镜小哥来回折返了五趟，好在最后，两单外卖终于准确无误送到了。他终于能安心下班了，我真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李铈说完，冲向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老毛病了，肠胃炎，不碍事”
“不，我还是不放心，我必须下楼调监控。”樟杉跑了出去，刚要离开又转身回来对着洗手间喊，“你自己穿件衣服，看你光着身子怪冷的。”
樟杉和前台小姐商量，自己的朋友吃完外卖开始呕吐。食品安全关乎人命，有必要看个究竟。碍于樟杉知道调包的事，前台小姐终于答应调监控。
监控里上演的，就是刚才推理的再现，一分一毫不差。
樟杉把关键节点录好视频，又让前台做了一张李铈的房卡。回到自己房间后，烧了一壶热水，从背包拿出胃药，庆幸自己出门有常备药品的习惯。
他轻轻划开门，李铈缩在被子里。果然狂吃又暴瘦的人，肠胃多半不好。撩起人来游刃有余的人，不过是高攻低防。
“我们才刚认识，****吃药，还搞到我的房卡，你才最可怕吧。”李铈小声说。
“监控我已经看过了，如你所言，名侦探。”樟杉说。
“只是无数种可能中，恰好发生了被我说中了那一种。运气好，神抽狗。”
“你冷吗？”樟杉问。
李铈点点头，漆黑的瞳仁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樟杉把自己的外套压在李铈身上：“本来想说，有事随时叫我。看来今天晚上我还是不要离开了，如果烧起来我还要送你去医院。还有，以后我也要经常监督你的饮食了。”
人生果然草蛇灰线伏行千里。
窗外雪越下越大，室内一片寂静。
十四
当了一周外卖小哥了。
外面雪下得很大，看来要踩脏酒店大堂的地面了。难怪听说一些高档场所〔9〕对我们避之不及，仿佛我们出现就会伴随着污泥和恶臭。
把王先生的外卖送回月圆酒店的那一刻，我如释负重，今天的任务虽不圆满但总算结束了，真是惊魂甫定的平安夜。
我迎着风雪骑回出租屋。大雪让我想起电影中的那一幕，安迪爬出漫长的污水管迎来那场明亮的雨，还有明日的晨曦。
我们岌岌于生，或岌岌于死。安迪拥抱了他的希望，可围住人、囚困人的从不止是监狱。
手冻得失去知觉，整个人对周围环境的感触也渐渐麻木。现在只想赶紧回家躺在床上倒头就睡，明天才有精力继续工作。那名素不相识的王先生，希望不要影响他明天考试的心情，我衷心祝愿他前程似锦。

参考资料
［1］新闻：考研房房价暴涨。https://m.weibo.cn/2803301701/4715686633407979.
［2］《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2018）主演：新垣结衣.
［3］以暴雪高校星联赛为原型，官网：csl.blizzard.cn.
［4］原文节选自调侃暴雪吃相难看的网络段子，来自NGA玩家社区。“疯狂星期六”原型为“肯德基疯狂星期四”，来自某不知名微信群.
［5］B站UP主：大猛子ym（UID：326530944）．
［6］这段灵感来自B站视频《偷我黄焖鸡的那个同学！你期末必挂科！！！》（视频号：BV1k3411t7tm).
［7］这个说法丁香医生辟谣了，大概率不是真的。https://m.dxy.com/article/26835.
［8］《尼罗河上的惨案》．
［9］新闻：外卖骑手不让进？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8248058?sdkver=2c9d92Od.
本文转自锐阅读·推理（传奇故事）杂志。说一下吧，因为我在网上实在查不到这篇文章以及作者的任何资料，但又很喜欢这篇文章，所以擅自将其转到了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侵权请联系guka0930@qq.com，本人将在36小时内删除。因为真的很喜欢这篇文章，但搜不到时，我感觉自己被互联网抛弃了，也找不到知音……

时间表

注：
外卖员1：加主角微信的小哥
外卖员2：眼镜小哥
外卖员3：第二单派送小哥
外卖A：主角第一单
外卖B：王先生的外卖
外卖C：主角第二单
酒店1：花好酒店
酒店2：月圆酒店

支持，顶

后面的呢？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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