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露白，莲红水绿。我照旧过着一如从前的生活，夏去捉蝉，秋来赏桂，湖波浮动时去摘一片叶，仿佛樵风径里的那个孩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的皮囊并未受到血肉横飞的摧残。
伪装在行至永寿宫时脱落，产后从月子里就时常伴随我的眩晕，在此刻发作了。海青扶着我在殿内小坐，唤人捧来一盏热水。

（晴光尚好，不需点烛，对着窗棂透进的亮专心绣一件鸾的贴身小衣，蜻蜓凌空翻飞，最仔细是那薄薄几对翼翅。用心凝神时，殿外忽有喧哗声，暂放下了绣绷迎将出去。）
这是怎么——（一下倒唬住了，山奈取来一盏热热的清水，在掌中大抵试了温，亲自递去了跟前。）要请太医不要？

我不敢松开海青的手，月子里有一回也是这样，我松开了她的手，险些跪坐在地上，除开近身的几个侍婢，外围跪了一圈，活像我要薨了似的。
“静娘娘，叫她们不必惊慌，没有大碍的。”
私心怕阵仗大了，要引来些闲言碎语，责怪我没有做好月子，或是留绛善在宫中，自个儿出来玩耍。饮下温水，待平复了些，低眉与她笑道：
“如今算是老毛病了，时不时有些眩晕，常常过一阵就好了，却叫静姐姐吓坏了吧。”

（晴雪轩洒扫侍奉的鬟娥们不曾见这样的阵仗，也心忧人聚得越多，一来嘈杂，二来反倒挤得闷不透气，便令她们先行退下。）
（见她神色渐缓，不由松一口气，心底念了句柳杏圣母庇佑，眉尖仍担忧地蹙起。）好端端怎么常发晕？（想起她生育不久，与自己是差不多的月份，压轻声询道。）可是…月子里落下的？

周遭人退下些，红着脸咬唇点头，白瓷小盏和一双纤手藏在袖里，颠来倒去，有些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不吹风，不碰水，我都照做了，却还是没能幸免，我便想，这是命里合该予我的，计较什么呢，便这样过下去罢。”
中选时，因为没有额娘，阿玛请来婶母为我梳头添妆，婶母说我此去是为天家绵延子嗣，会为家族带来无上的荣光。现在很好，天家得到了子嗣，舒穆禄氏得到了荣光，算得上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话是浑说了，妹妹才多大年纪，何况公主还小。（惶惶地一掩唇，急忙去阻她消沉的余话。）
（命里如此，就该如此吗？我不能解，母亲常说人的命数一生早定，不过是延着铺设好的道路走下去，走完也就了结这一世的冤孽了。我深信我的命数合该如现在这样，已经走到了最完满的一段，不能再多祈求，却不愿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词句。）
不过是头晕的毛病，好吃好喝慢慢将养着，定能调理过来。

是了，我们都尚年轻，这么些累赘在身，实难快活。绛善之后，不愿再遭此祸，就连绛善——她本不该来这漆黑世间，既不慎使她光顾了，造化便也由她自个儿。
“娘娘说得对，倘若我们这样的人还要抱怨，那有什么天理呢，兆盈日后不说了。”
将瓷盏于袖中拿出，也拈出枝三角梅。
“今日叨扰娘娘啦，方采得的一枝梅，聊表谢意啦。”

好漂亮的梅花——（亲自接过，再交由山奈，她是花道的好手，自然能挑出最适宜的瓶子拱起这枝梅。）
纯妹妹心里若有什么不畅快的，不嫌弃的话，不妨闲时来找我说说。
（绞着一方帕，迟疑再续。）有时候堵在心里，倒不如说出来自在，我汉话说的不好，又笨嘴拙舌，做个听客能帮到妹妹，那也算尽一份心了。

敛眉坐于此处，渐将那些惴惴不安都收回腹中，耳畔的鸟鸣声复又归来，盖住佯装的镇定。稍一倾身，整个人埋于她腰间，像一只亟待安抚的小鹿。
“您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吗？”
第一次生孩子，以为一切苦痛在她诞生时便都终结，殊不知这是那些细碎折磨的开始，这会很久吗，还是明天就会好，谁能够告诉我呢？
我沉浸在从没闻过的香气里，悄悄红了眼眶。

（神明听得见信徒的祈愿吗，人间那么多苦难哀愁，磨碎在稀松平常的日子里，一天再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随口道出的埋怨与祷告，岂能一一如愿呢。）
（她埋在我腰腹前，将泪水藏进衣褶中。我抬手抚上那颤抖的削肩，以怀抱的姿势将她半搂住，掌心轻拍。）
……我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