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心有灵犀
插图：曾稚薇

壹
朱漆红木桌上摆放着碧绿的荷叶盘，盘内花团锦簇，红的似血，白的如玉，黄的呈金，蓝的如钻。对面的男人喝退众宫女后，一边盯着盘内的花，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嗅觉。很小的时候，我的鼻子闻到了花香就犹如馋猫见到了鲜活的小鱼。三秒钟后，我已经断定这盘内的花有一十八朵：玫瑰、茉莉、迎春、月季、藤萝、百合……每一朵都是刚刚从枝头摘下，我甚至还闻到了露珠儿的香气。
男人微笑起身，拈了一朵玉兰给我。手指轻触间，我的指上便有几许温热。
这个男人大概有五十岁了吧，很高大，保养得也极好，不怒自威，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气度。
我含花入口，临窗远望。窗外，缕缕斜阳映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让所有的建筑如天籁般华贵，美好。这里的一切均属于我身后的男人。
他就是乾隆，这个国家的君主，叱咤风云的一代帝王。而恰恰又是这个男人，在刚刚过去的日子里，任我这个亡国之君的妻子不止一次打落他殷勤选送的珠宝，又不止一次剪碎他捧上的锦衣玉袍。每次，他的脸上都挂着温和的笑，哪怕是昨天，我把一颗夜明珠狠狠地掷到他的额头，他也是笑容满脸地哄我。
吃下第十八多花的时候，我暗暗想，这个男人竟是有几分懂我，从来回疆的女人都刚烈，却承受不住他人的一分毫。起风了，关窗的时候，风吹下我脸上覆着的面纱，翩然滑落间，正飘到他的脸上去。他的大手与薄纱纠缠的瞬间，我就笑了。


贰
阿妈幽幽地说：“好鞍配好马。”
我刚刚在阿克苏野外的小溪边洗过澡，正梳理乌黑油亮的长发。我的皮肤像马奶一样洁白滑腻，我的眼睛比草原上的湖泊还要清澈，我的身上洋溢着迷人的芳香。我是阿克苏所欲牧民最喜爱的小姑娘，沙天香。
阿妈接着说：“你不再是小姑娘了。”
我一惊，手上的梳子便跌落在溪水里，惊跑了游玩的几条小鱼。当我光着脚下水去捞时，阿妈在身后再次幽幽地说：“明天，你就是国王霍吉占的王妃了。”
王妃是什么？我不懂。
傍晚，阿妈撵走了每天都来帐篷前弹冬不拉的小伙子们。我依在阿妈的怀里，听她讲巴图尔汗国，讲年轻的国王霍吉占。阿妈还说，你是天生的夜明珠，生下来就是做王妃的命。
命？我感到阿妈的话里透着古怪。我不清楚命是什么，可我知道，17岁的我就要离开阿妈，离开阿克苏了。
第二天早上，临上马车的瞬间，我流着泪对阿妈说：“您放心，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会认命的。”
夜，隔着厚厚的面纱，我听到轻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地，坐在我对面的皮椅上。
这就是我的丈夫吧，我的心跳如大帐内闪动的烛火。可是，良久，他都没有走到我的身边来。
烛火就要燃尽的时候，我想起阿妈的教诲，便掀开面纱，低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软，有一丝丝的颤。我突然想，他不像是个国王，却像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孩子。
那夜，霍吉占一直喃喃地重复一句话：“你是上天赐予我的天山雪莲啊！”他的头夸张地低垂着，他的唇轻轻地吻着我的手，他年轻的脸上满是无上的虔诚和至高的崇敬。当我平息心跳，试探着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时，他却不知说错地连连摆手，躲向外室了。
那夜，我的丈夫在外室的毛毯上甜甜地打着鼾，而我却在宽大的床上辗转难眠。梦里，我盼着有一双温暖的手与我相握。


肆
梦里醒来的时候，我听到了飘渺的歌声。推开窗子，鼻子欣喜地闻到了枣花的味道。
慌忙跑下楼。星空下，这白色的帐篷，这宽大的礼拜堂，这大片的空气，这远处的牧场，还有这快乐地吃着草的骆驼牛羊，怎么和阿克苏一模一样？
茫然跟在穿着回疆服饰的宫女身后，我又闻到一股烘烤的羊肉香味。北侧的帐篷外，一个穿着皮袄的南疆大叔正哼唱着叫卖“喀瓦普”。镂空的槽，红红的炭，铁杆串着烤得似红枣一样的羊肉。
真馋啊！“大叔，让香姑娘给您跳一支舞，换您手里的羊肉串吧。”
不用去看他，我知道他会同意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用这种方法换来成千上万的羊肉串。
一曲舞罢，早已香汗淋漓。从槽内取出一串羊肉张口便吃，突然发觉大叔眼里似燃着炭火，正感到疑惑，一阵风，吹落他的胡子。竟会是他，九五之尊的帝王！
“喀瓦普，喀瓦普，你听我的叫卖像不像？”
我咽下肉串，重重地点头：“真像，只是，你怎么可以……”
他笑了：“为了你，我愿意。”
我的眼湿润了。他握住我的手，贴在我的耳畔：“叫我弘历，好吗？”
“弘历。弘历。”我放平舌头一遍遍地学。
“你来之前，西苑便大兴土木，我早就计划把你的家安在这里。喜欢雨，天上就能下雨；喜欢风，就刮来春风；喜欢雪，远处天山上就白雪皑皑。我的香姑娘，你可愿意永远住在这里？”
我抬起头，正不知如何回答，巴达克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银妃小产了。”


伍
从巴图尔汗的战场上一把夺下我手中的佩剑起，我就一直和巴达克相依为命。他是叛将，霍吉占之所以浴血沙场，与他和清兵的串通有关。可是我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事情的起因惟有乾隆眼里的一片爱火，而留他在身边，不仅能做翻译，也颇能解我思乡之苦。
我问跪在帐外的巴达克：“银妃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巴达克的身体抖得很厉害，良久都不曾抬起头来回答我。
我叹口气说你起来吧，我们一起去银妃的宫里看看。
巴达克瘫坐在地上，开始痛哭失声。
我环顾帐外酷似阿克苏的一切，突然为巴图尔汗国感到悲哀。那里的臣民正国破家亡，流离失所。而我，国王的妻子却在这样一个仿制来的地方安居乐业，与一个叛将为伍，并想极力保护他。
巴达克见我落下泪来，终于开始坦白。那日从南苑回去后，银妃就派人来找巴达克，在她的寝宫里，她送给巴达克很多珠宝，顺便问起我满身香气的秘密。当银妃知道我因每日以花为食才通体花香后，便开始命人在全国各地采集奇花异朵，每日分三餐服下。一个月后，已有三个月身孕的她开始感觉腹痛，当御医们来会诊时，一男胎已殒命黄泉。
我突感眼前发黑，便示意巴达克不要再说下去。他从地上爬起来，连声说香姑娘你要救我。
我再次长叹一声，心下已知银妃吃得最多的是南疆进贡的天山雪莲。此花性凉，平常人吃些能延年益寿，而孕妇吃了却会导致小产。也许这就是银妃的命吧。时至今日，距阿妈第一次对我讲起命运的时候已有十年，香姑娘也老了。
在银妃的寝宫，我捧着热热的梅花粥送至她的病床前。她侧身卧着，脸色苍白。我把一勺粥喂到她唇边：“梅花是花中补品，能调经，止血，温中健脾，开胃除寒。”
银妃缓缓推开我，眼里突然晶亮一片：“早闻香姑娘吃花长大，我前些日子本想东施效颦，现下得了这病，那些花却是可惜了。现在全部给你吃下吧。”
我含笑点头，身后的巴达克便长嘘了一口气。
银妃命宫女取来百朵鲜花款待我，我一朵朵有滋有味地吃了下去。
巴达克的命流了下来，走至宫门，我却感觉到胸口发闷。


陆
宝月楼内，弘历脱下朝服教我写汉字。每日退朝后，他都会匆匆来到这里，铺好笔墨纸砚，旋到我身后，握紧我的手，一横一竖，一撇一拿，大半日的时光便消磨殆尽。
写来写去，我说我只喜欢这四个字：“情深不寿。”
弘历一怔，便怜惜地把我抱在怀里：“明日，我要率百官前往郊外祭天。”
我盯着他眼里的不舍，微笑着说：“只几天的时间，怎么有如生离死别，你还要在百官面前做好你的神。”
临出门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看我：“我怎么有些不详的预感？”
我捂着越来越烦闷的胸口，用力把他推到门外：“早去早回，我等你。”
巴达克从后门闯入：“银妃来看你。”
宝月楼内，多了袅袅的迷香。银妃把手上的一盒糕点送到我面前：“这是我新做的兰花糕，愿你能好好品尝。”
我微笑着咬了一大口：“好精致的糕点，洁白厚硕，芬芳扑鼻，我喜欢。”
吃过糕点后，我提议与银妃一起去后花园舟舟。临出门，我选了一件从没穿过的红衣衫，头上戴了早上弘历送给我的银镀金嵌珠宝蝴蝶簪。
行至花园深处，我突感胸闷难言，一把拉住银妃冰凉凉的手，问：“雪莲花是不是只能开在天山上？”
银妃甩开我的手：“你永远也做不成这里的皇后了。”
我缓缓倒在花丛间，心下却是从没有过的释然。他对我说回来时要向天下宣布由我做他的皇后，此生之后，他再也不去临幸任何的女人。我并非不喜欢，只是如此以来，后宫里又会有怎样的一场腥风血雨啊！
银妃，我已看不清你的脸。我知道那兰花糕里，你放了红花夹竹桃。银妃，你可记得，我是吃百花长大的，哪一种花的味道也骗不得我。红花要不了人的命，只是，我心脏有疾，却是吃下一丝也会发病。名字是索命毒草我还吃下，只是为了给那个爱我的男人一个安定平和的江山。
他在我面前，做了男人，我在他面前，做了女人。短短的时间里，我们都长到了爱的味道。
皇帝应该是爱江山的，美人得到过爱便可放心离去了。


柒
武英殿，浴德堂。白色琉璃砖，透明穹窿顶。壁上一幅画，画上有一个飘逸、温柔、眉眼传神的女人。
这是飞天吧。香姑娘，也如她一样要飞走了。
在天上，我看到家乡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在几乎不漏天光的葡萄架下，，挂满了串串玛瑙般的葡萄。
我卧在葡萄架下数：红葡萄、黑葡萄、紫葡萄……忽然，有一个男人笑着对我说，千年之后，如果你愿意，我还会给你烤一辈子的羊肉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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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 然 发 现 有 错 别 字 了 。
8 楼 最 后 一 行 应 该 是 “ 留 下 来 ”，
不 是 “ 流 ” 。

北北你真是个勤奋的孩子...（占着沙发，阅读ing）

这 么 夸 我 真 不 好 意 思 。
嘿 嘿 。

楼主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