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商行人来人往，人多得长得稍微壮硕些都寸步难行，远远看着便头皮发麻，脚步一拐，索性往一边酒楼去了。和乐楼就在商行对面，茶水价钱也水涨船高了不少，掌柜的赚了个盆满钵满，酒楼仍旧一桌难求。
我去碰个运气。可惜，运气不大好，没桌了，可要说不好，却还有那么丁点气运在。我往二楼窗边的那桌走去，顺着人的视线往下一落——
“一个背影有那么好看么，小时娘子。”我惯来认不出长安的闺秀，但是还好，我认得出闺秀们的爹娘，她长得还是很像的，我冲人一笑，往空位偏了偏头，问道，“这能坐吗？”

宁叙自山庄送来一封信，邀我今日商行相见，若他真依照着信上约好的时间至了倒也罢，偏生我在商行门口等到腿酸，也没见着宁叙的影子——更叫人气恼的事，对于他这样的行事，我似乎已经习惯了。
很难说清被放鸽子的恼意更多，还是摊上这样一个兄长的无奈更多一些，但仍是存着一线希望，挑了就近的酒馆，门户正对，若他稍后到了，也能勉强见着。
垂瞥的目光还未收回，先听来一声唤，侧首去瞧，映入眸中的，是不久前刚见过的熟面孔。
“定王殿下今儿是一个人？”
眉眼弯弯，夸赞的话不论何时听来总是叫人愉悦，微一点头，算是招呼过。我还记得上回他陪着昭昭姊采买后大包小包挂在身上的模样，有些小狼狈，不多，但确实好笑。空余的座位有人来坐我并不在意，何况来的勉强是熟人。
“坐咯，商行最近热闹得厉害，连带着附近的酒馆生意也红火了不少。”
点点头，又引他目光去瞧商行门口乌压压的人潮：“听说突厥王子最近总和商行打交道，殿下说今日能遇上吗？”

“一个人，没有包袱一身轻。”我同她说笑，将前些日广陵月的事拎出来调侃了自己两句，如言坐了。
她会挑位置，这处视野极好，只一偏头垂眸，就能将商行门口看个囫囵齐整。
“那就不知道了，”我如实应了，往外看去，“这么多人，乌泱泱一片，即便是当真来了，也得淹没在人群里，找起来——”
也不简单。
话还没说完，我先自人群中瞅见一位干练女郎，一眼望去于周遭往来的夫人娘子间也无甚太大区别，可总教人一眼便能见着。
“——凭他那异族血统和我邦文化浸润的迥异气质，也还是可以一眼看见的。”
我飞快地将话拗了回去，借着小厮上茶的功夫，问了一嘴：“那位是谁？瞧着像是商行里的哪位人物？”

关于商道一事，盖因阿耶的关系在，我比长安城中其他的世族娘子知道的稍微多些，又兼宁叙如今身在万枫的缘故，一些零碎的小道消息，也总能叫我第一时间知晓。
“听说那摩储王子幼时就学习汉话，又在长安待了这些年，也不知道那迥异气质还剩多少。——距上回见着也有些日子，若是再见，我大概也只能凭借相貌识别了。”
今日天晴，和风正暖，绕过二层窗户半束的纱帘，将窗下的小铃拂得直作响。有一瞬的走神，好在不曾错过他此时的问。
“——谁？”
目光顺着他的问往隔街的商行瞥去，如织的人潮中，商柜后头一身干练的娘子还是很醒目的。一些不知何时听来的消息在此刻重新在脑海中浮现。
“似乎是尤氏这一辈的管事人？”是别处听来的消息，也不便将话说得太确切，“我也是偶然听来，他们说这位商行的老板娘虽是女郎，经手不过几年，却能将商行上下打点妥当。这些日子商行的生意较之过往能翻好几番，虽是有通商一事牵头，但也很难说与这人全无干系。”

“非也非也。”我摇手指，给她解释，“长安异族人不在少数，我总觉得他们样貌都大同小异，难认得很。但是这位王子不同，所谓迥异，外邦外表外族气质，那叫高度统一，这位王子一副礼仪之邦文质风流的高鼻深目卷发深瞳，才是别具一格啊。就像这位尤——”
我卡了一下壳。
酒馆的小厮机灵地接话：“尤倩尤娘子。”
一时间我将要夸这位尤娘子的话悉数忘到了脑后，由衷感慨，好歹还记着点委婉：“这名字，取得真贴切。”
一听就很有钱。

“嗯......？”
沉默地听着，有些明白小耀与李元野与我提起这位定王叔时，为何都会用上随和之类的词。瓷盏捧在手中，温热透过杯壁沾上指腹，末了眉眼间重新挑起了然的笑色来。
“原是如此。”
那厢小厮接过话头，也一并将话题引渡到这位尤倩娘子身上，仗着地势，将这位商行的老板娘上下打量过，不免感慨到底是出生商贾世家的娘子，行事利落，半点不见拖沓。
“她确实与众不同，否则尤家怎么会放心将这么大的产业交给她呢——又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商道初建，多少对家看着呢。目光落到捧着盒子往外挤出的富家子弟身上，又一并想起些别的事来。
“不过商行这样的地方，能流通的东西也算有限，前些日子小耀与我说起，皇后娘子有意挑选一批精于丝绸织造的女官，又有太府寺的人从旁帮持。曲大人的名头即便是我也有所耳闻，想来经他手锻制出来的丝绸，那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时势造明珠。”
今日互市通商，属实是青史留名的一笔。一个不同寻常的时代，总会有许多新的人崭露头角，踏上一条大放异彩的道路，便如这位尤娘子。
“听说鸿胪寺还有一位薛寺丞，昔日里声名一般，”铁公鸡一毛不拔还算是好的说辞，到底教养还在，我也不好在旁人面前说别人短处，只一概而过，“这回倒是因此被钦点协助突厥王子采买，把不通情理发挥到了极致，已经得罪了不少——”
商户和同僚。
“——不好意思，平日里同朋友说惯了，没顾上你爱听不爱听。”我摸了摸鼻尖抱歉道，又捡回了之前的话题，“我对这位曲先生也有所耳闻，他织造的丝绸当真那样精美么？”

“有所耳闻。”
他的话似乎收着劲儿，并没有过分的言辞，只以一般带过，好像是顾忌着什么，即便这位薛寺丞“勤俭”之名已然传得足够广。绀黛拢出两弧不在意的笑，好叫他不必在这样的事上过于谨慎，只是又难免好奇——
宪宗的幼子、今上的幼弟，迟迟未踏足凤池，却似乎并非全然不问朝纲，有些意思。
“无事，无事，这位薛大人助力摩储王子采买瓷器等物也不算什么秘密，我也早从别处听过一两耳。不过他早年似乎在户部当值，也是近些年才被韦大人收入鸿胪寺，大抵也是看中他在这方面的本事。”
至于是如何的本事，我与他心照不宣，是不必特意点在面上的。
“曲大人么？去年偶然见过一扇出自他手的双面绣屏，确实精巧。”眸子弯了弯，探出一指来为他比划，“从正面看是娘子的背影，上头悬着藏在叶子里的葫芦，转过去看是娘子的正脸，葫芦也变成了天上一轮月——我那时就想，这位曲大人一定是一个很有巧思的人。”

我从她这先听了尤娘子的生平，又听她毫无生涩地说起这些朝中风云事，一时间颇有些惊讶，但左右一思，这位薛大人的事迹真要说也能归拢到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八卦里——据说，小娘子们特别喜欢，当然，我也喜欢——于是也就不奇怪了。
“有意思。”我称赞一句，琢磨着哪天有机会去太府寺见识见识，忽而视线一顿，指着窗外冲她道：“那不是你要等的突厥王子么？”
也不等人回答，我先似附和前言一般，由衷地感慨。
“——真好认。”

有意思，是有意思，近来因商道一事，总能听来许多平日里少闻的乐子。剩下的半盏茶水经这会儿的功夫早已凉透，我也始终未在商行门口瞥见宁叙的影子，好在这会儿他出现与否也不那么重要了。
“在哪儿？”
——比宁叙更有趣的事出现了。咦了一声，顺着他这声感慨目光往下瞥视，如其方才所说，高鼻深目，又兼多年修得的一身贵气，确实好认极了。
当下把茶盏往前头推了推，起身：“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