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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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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罹虎厄,其神魂尝为虎役,为之前导。”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3-07-12 12:30回复
    “我是在深山的老松树下看见那个女人的。她对我说,叫我帮她找找她的阿毛。阿毛就是她三岁的孩子,一日之前,在山里头走失了的。我心里明白,那孩子多半是凶多吉少,但她哭得实在可怜,放着不管,我忍不下心——万一,她去寻了短见,如何是好?”
    “听我答应,她便引我往山涧里去了。那一日不知怎的,鸟兽的声音、行迹,统统没有,我单是听见我的草鞋轧在砂石地上的声音。那时分,已近了黄昏,四下的光景都不很清晰。那女人没再说话,只是低头默默走路。不知怎的,似乎没听见她脚步的声音。”
    “我那时心里竟一点都没有起疑,只顾跟着她走。天是慢慢地黑下去了。一个乌鸦忽然飞下来,落在白花花的一堆东西上,“啊”的大叫一声,我定睛一看——那正是一个白骨堆!这一下,我方才如梦初醒,丢下她,扭头便跑。跑了老远,转头看见她坐在树下面,似哭非笑地,还在朝我招着手呢。”
    听我说罢,村里人都道:“可见你这一遭是撞了邪祟了,多亏你走运,否则,给她魇住了,不是轻易能够脱身的。”
    我连连点头。
    人群中忽听得一个声音道:“真这样邪性?那后生,若说不是诓,你带我去瞧一瞧。”
    闻言,我忙不迭道:“不、不,可再不敢去了!我不敢拿自家性命作儿戏。”
    其他人便对那人道:“莫吓他!你是毒蛇猛兽堆里打过滚的,人家却不同你一般。”
    他闻言,只笑了笑。随后对我说,他打过豺狼,也猎过虎。但凡那东西不是个鬼物,他便不怵它,总有法子把它给降伏。
    “若真是个鬼呢?”我战战兢兢,心里打鼓。
    “那也算见识了!”他笑,“我这辈子,倒还未曾见过鬼呢。”
    我推脱不过,朝他打了个拱。
    “今日天色已晚了,”我说,“进山怕是不妥——明日,您看如何?”
    “好,”他说,“明日一早,我在村口等你。你可不要怕了就爽约。”
    “哪里、哪里。”我答应着,眸光暗涌。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23-07-12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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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我回到山里,去禀山君。
      “你这一回的谎话,编得又高明了。”他说。
      “不敢。”我低垂着眼,“怕那猎户起疑,所以稍稍搬弄个玄虚,赚他过来。”
      山君抚了抚座上他那截断尾——被人用箭射中的——神色一凛。他摇身一变,变作一位神情哀怨的女子。
      “上回的这一个,模样好得很,我没舍得吃尽,特地留了一魄在这里,想来还派得上用场。”他说,“这一次,新仇旧帐,一并同那人算个清楚。”
      “你,”金红的瞳仁忽地探向我,“你是我手下有始以来最好的一个。以往那些不听话的,我索性就连他们的魂魄也吞了去。但我不会那样待你,只要你尽心——你一直以来都是尽心的,不是么?”
      “是。”我恭恭敬敬地答道。
      我一向知道怎样的神态、语调,最能叫他称意——甚至,我比他胁下的柔软的皮毛,更为贴近他的腹心。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23-07-12 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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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那人果然如约在村口等着我了。
        他的话并不多,不好探问。倒也免去了我再为自己身世,多编新的说辞。
        深谷中,瑟瑟的风声。
        怕他起疑,将他带至坳口,我便不肯再近一步,装作心惊胆战的样子,说,再要近前,须得他自家去探看。
        他不疑有它,迳自过去。
        我已经在心里盘算着邀功领赏的说辞。
        一阵恐怖的震吼声。接下去便是平静。
        弥漫的血腥气。
        “你?”他抬眼看着我,“它临死时,还骂着你呢,怪你引了我这个祸根来。”
        他用刀戳了戳虎的温热的尸身。
        山君——金红色的眼睛张着,像是诘问。
        我默默无语。
        “你为何帮着它害人?”他问。
        “……山君大人要吃,我便想着法子,去给他弄些吃的来。”我的眸光不定,向后躲闪,“譬如说您的家里人要吃,您便上山打猎,一样的道理。不过,我是上村里打猎罢了。”
        他的刀很快。
        刀锋穿过了我的身体,恍如无物。
        “伥鬼。”他说。
        我毫不讶异这样一个称呼,出自他的口中。以往丧生虎口的那些人,总是带着目眦欲裂的神情,从淌血的喉管中,恨恨地挤出这两个字。
        伥鬼。
        我的名字,我的身份。结束了——结束于一场杀戮,一如它的起始。
        “是它逼你的、还是你自己甘愿?”他问。
        “是我自己甘愿。”我说,“没有人逼迫。”
        “你如何变成这样?”他问。
        “——明知故问。”我想。
        那个有松风穿过的,月色昏昏的夜晚。山间迷路的我,坐在松树下,心想,不管是谁也好,请来个人找到我吧。
        但没有人——是老虎找到了我。
        无边的黑暗。
        ………
        当我再度醒来,对面是我七零八落的残尸。而虎的口中,正衔着一截沾血的断肢。
        为虎所食,怨念深重者,化而为伥。
        “它害了你,”他说,“你不怨它,反倒在这里鞍前马后——这是什么道理?”
        “伥鬼的道理。”我笑。自以为笑得阴恻恻,比任何伥鬼更加伥鬼。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23-07-12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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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怨?我不怨虎。怨的是众人的离弃,把我发落到此处,与荒郊野岭的死尸为伍……
          我怨恨人间的至近至远,至亲至疏。
          我与虎——我们之间不过是这样一种依附的关系。它所需求的是吃人,而我所需求的,是诱杀——我特别偏好诱杀那些互相亲昵的人。我收藏,并玩味咀嚼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亲朋或眷侣。
          到后来,后山有虎害人的传闻越来越盛了,肯冒险跟我来寻人的,自然最是情深意重。那时,我便特地送他们送得远些,好在路途之中,在我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之内,存下可供我揣想的片段。我尤为爱看的,是那种焦急探问的神色。在想象之中,我把那些面庞一一替换了我爱的、我恨的,再把他们心心念念的失落的人,替换成我自己。
          山君大人没有看错,我失手的时候少。唯独有一次——是我心的破绽。
          “你要拿我怎样?”我问。
          “我不会拿你怎样——我的刀伤不了你。”他说,“我倒是很想问,接下去,你想怎样?另外寻一只虎为谋,继续你从前的营生?”
          我摇了摇头。
          “我待不久了。”我说,“我之所以能够化形,不过是靠着山君大人施舍给我一点生人气。现在他死了,等到这一点儿生人的魂魄耗尽了,我也就灰飞烟灭了。”
          一时间,万籁都寂。
          我们无言地对峙着,尽管彼此明了这种对峙的无意义。他没有一把刀能伤得了我;我——没有虎,我只是个无依的形体。
          “我才想起,西郊各有僧庙、道观一座。”他莫名其妙地说了这样一句。
          “很好、很好。”我心下吃了一惊,却故作镇定道,“那么,怎样处置我,都随你的意——”
          “但是,我打东边去,不顺道。”他说。
          说罢,他就拣了死虎走了——山君有一身引以为傲的好毛皮,后来,美中不足的憾事,是他那条断尾。如今软塌塌地,衔在口中。
          我忽然笑了。大笑。觉得自己可笑、一切可笑——平生没有笑得这样畅快,死后头一遭。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23-07-12 1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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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后的时间,我仍旧回到了山里。
            枯树下面,躺着一具伶俜的白骨。那是我自将掩埋、终于还是没能忍心掩埋的:总想着,万一被什么人找到了也好。
            我悄无声息地走近,对着它,模拟着我所能想到的各式各样的别人的口吻:“可怜呵!横死在路中——是叫虎给害了吧?”“晦气!是哪个死鬼的死人骨头在这里?”“……”(扫一眼,一言不发,汗涔涔地溜掉了)“……”(抱着尸骨痛哭流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演够了,就和它并排躺到一处,看天边挂着一半的银白色的月亮:像一把刀、又像老虎的牙齿。也许老虎的牙齿本就像是刀。
            我忽然厌倦了这样的游戏:从结局开始玩起,无论如何,再没有新的花样了。
            我定定地看我那具髑髅,山谷里松风瑟瑟地穿过,一如某个月色昏昏的夜晚。
            另换了一种轻柔的语气:
            “原来是你。你怎会在这里呢?是不小心迷了路么?山里头怕有虎呢!喏,给你灯,我们下山去、我们一同下山去……”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23-07-12 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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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山东9楼2023-07-12 1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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