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对劲……”生物专业的学生N喃喃自语道，将左眼暂时从显微镜的目镜移开。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度困惑、甚至可以说错愕的神情。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们都还沉浸在自己的观测之中，有的埋头在耐心地记录着现象。
他握着旋钮的右手微微地向外渗着汗。深吸了一口气，他又低下头，一面参看着目镜，一面调整细准焦螺旋。
培养皿里是他的菌群。他给过它们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它们从未给出他想要的数据。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菌群里甚至还出现了杂菌——一定是杂菌坏了他的事。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恼火起来。它是怎么混进来的？他不得而知。他的培养皿的温度和湿度，根本不容杂菌在这儿生存！
奇怪的是它活了下来。也不增生、也不消减，就只是活着——仿佛存活并不需要什么条件似的。他刻意想看看它能耐受怎样极端的条件：当然了，他还不肯放它那么轻易死，每当它出现死灭的迹象的时候，他立刻想法子把它救活了——在他，这并非难事，何况它满是存活的意愿（这一类低等的生物，谈不上“意愿”，不过是本能）——以便下一次，再拿更严苛的条件去试探它。
他与杂菌互相折磨着，有时他甚至以此取乐。无论如何，他知道，它落在他手里，它逃不掉——存活是它唯一的向度。
提交报告的日子是近了、近了。他的实验仍旧没有进展。过劳使他成了一台报废的机器——他几乎没法工作和思考，尽管滚烫的齿轮总在那里空转。
连续四周，他不和任何人说话。
若是有人用关心的眼神或话语来探问，他就知道，他们不过是明面上假借关心的由头，暗自里挖苦和嘲笑他。至于说他们在走廊和寝室里谈笑风生，一见他来，不知怎么都收了声，他就恨恨地想，谈资和笑料里准是他没错。他憎恨这些人。在他心里被归入“这些人”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庞大了。
他昏昏噩噩地走向实验台。
“这儿是我的实验手册，那儿是我的培养皿……”他自言自语道，“但是，我在做什么呀？我要记录，对，我怎么忘了记录……”
他就开始写他观察到的：
“一个细胞在目镜中央。他没有动作，静静地待着，直到其他人过来和他说了什么。他没有理睬他们，静静地待着，于是他们愤怒地一拥而上——把他撕碎了。活生生撕成碎片。杀戮没有停止。血肉的堡垒轰然倒塌，遍地是残砖碎瓦。是血、是残肢……”
没有写完，趴下来呕吐。
他的心脏和胃出了毛病。
血管、神经。
………
一支笔的末端轻轻叩了叩他的实验台。看不清面孔的人说：“N，你的实验报告？”
他的嘴唇张了张，没有出声、也没有合上。茫然地张望。
那一支笔，不耐烦地又敲了敲。
只是这一次的力道更重。
他有些害起怕来。
紧张使他一阵眩晕，随之而来的呕吐欲——胃的轮船在风暴中失事。
拷问的眼睛和拷问的笔，没打算放过他。
“那就说说你都观测到了什么吧？这总还是有的说的。”
他隐约听到了来自背后的窃窃私语声。现在他的身子仿佛成了两堵墙的间隙：每一段细微的声音，都以百倍的强度在两壁之间反复回放。为挽回似的，他勉力清了清嗓子，挤了挤喉咙，仅仅发出了一些他自己所不能明白的声音……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当他揣着材料恼丧地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抬起头，望见了令人惶惑的白色太阳。
有时它像出血的眼底，布满了红色脉络状的丝纹，结膜炎，以及其他症候。此刻，却那样白而冷……像手术室里亮起或熄灭的灯光。
撕碎的，和被撕碎的——是谁在目睹这一切？他想。我们没有更大的眼睛，因此我们看不见……也许我们需要的是更深刻的眼睛，像一枚凿子凿穿石头表面……
无端地活与死。无端、无意义地，接纳了苦难之既存——不得不接纳，否则呢？
那一刻，一个可怕的猜想——可怕的被证实了的猜想，一个定论，击中了他。他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跪下来，对着天空流泪，并大笑，不顾身旁的人群侧目。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有关于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他忽然都有了头绪。这隔着一层窗户纸般的真相。望见太阳，他就明白这个巨型光镜的对侧，也有一只眼睛在那里窥看。迄今为止，他所被施加的一切苛刻的条件，不过是观测者的一次尝试，一次无足轻重的折磨和戏弄，对培养皿中的一枚杂菌。只因存在——是他唯一的向度。
星期五的晚上，N的同学没有在实验室见到他，星期六也没有。星期天，教学楼的前面聚拢了一群人，很快又被疏散。救护车、警车的呜鸣声，社群消息、新闻报道。
“他完全是疯了。”同一专业的学生无可奈何地叹气、摇头，“我一早就看出，他不对劲——他那样的人，迟早会把自己逼疯的，迟早的事。”
如果他不曾将自己抛向大地的话，他本可以蔑视天空。凶狠地朝着大地开了一枪，撞碎了他的脊柱、腿骨和其他地方。鲜血从撞击处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像一项无可媲美的、最完善的成果汇报。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度困惑、甚至可以说错愕的神情。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们都还沉浸在自己的观测之中，有的埋头在耐心地记录着现象。
他握着旋钮的右手微微地向外渗着汗。深吸了一口气，他又低下头，一面参看着目镜，一面调整细准焦螺旋。
培养皿里是他的菌群。他给过它们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它们从未给出他想要的数据。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菌群里甚至还出现了杂菌——一定是杂菌坏了他的事。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恼火起来。它是怎么混进来的？他不得而知。他的培养皿的温度和湿度，根本不容杂菌在这儿生存！
奇怪的是它活了下来。也不增生、也不消减，就只是活着——仿佛存活并不需要什么条件似的。他刻意想看看它能耐受怎样极端的条件：当然了，他还不肯放它那么轻易死，每当它出现死灭的迹象的时候，他立刻想法子把它救活了——在他，这并非难事，何况它满是存活的意愿（这一类低等的生物，谈不上“意愿”，不过是本能）——以便下一次，再拿更严苛的条件去试探它。
他与杂菌互相折磨着，有时他甚至以此取乐。无论如何，他知道，它落在他手里，它逃不掉——存活是它唯一的向度。
提交报告的日子是近了、近了。他的实验仍旧没有进展。过劳使他成了一台报废的机器——他几乎没法工作和思考，尽管滚烫的齿轮总在那里空转。
连续四周，他不和任何人说话。
若是有人用关心的眼神或话语来探问，他就知道，他们不过是明面上假借关心的由头，暗自里挖苦和嘲笑他。至于说他们在走廊和寝室里谈笑风生，一见他来，不知怎么都收了声，他就恨恨地想，谈资和笑料里准是他没错。他憎恨这些人。在他心里被归入“这些人”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庞大了。
他昏昏噩噩地走向实验台。
“这儿是我的实验手册，那儿是我的培养皿……”他自言自语道，“但是，我在做什么呀？我要记录，对，我怎么忘了记录……”
他就开始写他观察到的：
“一个细胞在目镜中央。他没有动作，静静地待着，直到其他人过来和他说了什么。他没有理睬他们，静静地待着，于是他们愤怒地一拥而上——把他撕碎了。活生生撕成碎片。杀戮没有停止。血肉的堡垒轰然倒塌，遍地是残砖碎瓦。是血、是残肢……”
没有写完，趴下来呕吐。
他的心脏和胃出了毛病。
血管、神经。
………
一支笔的末端轻轻叩了叩他的实验台。看不清面孔的人说：“N，你的实验报告？”
他的嘴唇张了张，没有出声、也没有合上。茫然地张望。
那一支笔，不耐烦地又敲了敲。
只是这一次的力道更重。
他有些害起怕来。
紧张使他一阵眩晕，随之而来的呕吐欲——胃的轮船在风暴中失事。
拷问的眼睛和拷问的笔，没打算放过他。
“那就说说你都观测到了什么吧？这总还是有的说的。”
他隐约听到了来自背后的窃窃私语声。现在他的身子仿佛成了两堵墙的间隙：每一段细微的声音，都以百倍的强度在两壁之间反复回放。为挽回似的，他勉力清了清嗓子，挤了挤喉咙，仅仅发出了一些他自己所不能明白的声音……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当他揣着材料恼丧地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抬起头，望见了令人惶惑的白色太阳。
有时它像出血的眼底，布满了红色脉络状的丝纹，结膜炎，以及其他症候。此刻，却那样白而冷……像手术室里亮起或熄灭的灯光。
撕碎的，和被撕碎的——是谁在目睹这一切？他想。我们没有更大的眼睛，因此我们看不见……也许我们需要的是更深刻的眼睛，像一枚凿子凿穿石头表面……
无端地活与死。无端、无意义地，接纳了苦难之既存——不得不接纳，否则呢？
那一刻，一个可怕的猜想——可怕的被证实了的猜想，一个定论，击中了他。他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跪下来，对着天空流泪，并大笑，不顾身旁的人群侧目。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有关于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他忽然都有了头绪。这隔着一层窗户纸般的真相。望见太阳，他就明白这个巨型光镜的对侧，也有一只眼睛在那里窥看。迄今为止，他所被施加的一切苛刻的条件，不过是观测者的一次尝试，一次无足轻重的折磨和戏弄，对培养皿中的一枚杂菌。只因存在——是他唯一的向度。
星期五的晚上，N的同学没有在实验室见到他，星期六也没有。星期天，教学楼的前面聚拢了一群人，很快又被疏散。救护车、警车的呜鸣声，社群消息、新闻报道。
“他完全是疯了。”同一专业的学生无可奈何地叹气、摇头，“我一早就看出，他不对劲——他那样的人，迟早会把自己逼疯的，迟早的事。”
如果他不曾将自己抛向大地的话，他本可以蔑视天空。凶狠地朝着大地开了一枪，撞碎了他的脊柱、腿骨和其他地方。鲜血从撞击处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像一项无可媲美的、最完善的成果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