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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隐(C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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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毁了我的正是我对你的嫉妒。”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3-09-30 20:28回复
    主要角色:
    施奈德尔(Schneider)先生及太太:一对中产阶级夫妇
    白朗(Blanc):亚兰的家庭教师
    亚兰(Aram):施奈德尔家的长子
    雅各布(Jacob):施奈德尔家的幼子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23-09-30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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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到施奈德尔庄园上的时候,这儿正乱作一团——除了门口的铁栅栏和石阶还像往日一样挺立之外,可以说,简直再也找不到其他什么井然有序的东西。
      “请您见谅,这阵子我们可忙坏了。”特丽莎说,“小少爷病得厉害。前天晚上发了疹子,到现在也不见好。夫人和老爷都正着急呢——毛巾?柜子底下还有新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着远处匆匆跑来的一个小女仆。
      “白朗先生,您来了!我真愿意让您受到更热情周到的照顾——假如不是碰上这种情形。”施奈德尔太太站起来,同我打了个照面。
      我看出,她眼眶微红,似乎刚刚哭过、并且随时预备着还要哭。施奈德尔先生,他坐在客厅另一侧的沙发上——平素烟斗里一个接一个吐出的烟圈,已经被一声又一声的长吁短叹所取代。
      “雅各布的情形怎样?”我问。
      “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施奈德尔太太说。说着,她方才预备好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可是现在,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可怜的孩子,他受折磨受够啦!”
      “会好起来的,”施奈德尔先生说,“总会好起来的!”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果敢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可是神色并不自在。
      其他在场的人,也纷纷附和着说些类似的话,大都是劝她放宽心。而亚兰——那位过分苍白纤瘦的大公子——却说:“母亲,您也不必太过担心。猩红热的致死率不过三成,我想,未必就轮到雅各布身上。”
      他母亲一听“致死”这个字眼,痛呼了一声“上帝”,登时便昏厥过去。
      “不要以为你有一点小聪明,多读了些书,就比旁人更高明!”施奈德尔先生厉声说,“你觉得你比医师更高明吗?为什么要说出这些不祥的话,故意恫吓你的母亲?”
      亚兰困惑不已地皱起眉。
      “我并没有您说的那种打算,”他说。
      另一侧,在众人的拥护下,太太已经缓缓复苏。她一睁眼,便提出要去见雅各布。他们便搀着她来到白幔遮罩的房间。从帘子后面伸出一只苍白无力的手,手臂上还透露着隐约的红斑。那位母亲含着泪,去吻她可怜的小儿子孱弱的手背。
      这时,亚兰又在旁说:“母亲,其实,您最好还是不吻弟弟。如果一定要吻,您要仔细,不要吻那些有疱疹附着在表面的皮肤,只去吻那些光洁的。”
      “够了,亚兰!”他的父亲烦躁不安地打断了他,“你自己听一听,你说的这些话,像有半分心肝吗?那是你的兄弟!”
      “父亲,”亚兰说,“就算躺在那儿的是您,我也会这么告诉母亲。”
      “好了!不要再说了。”施奈德尔先生厌恶地摆摆手,“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你最好自己离开——在我赶你走之前。”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几乎插不上话。只能看着亚兰悻悻地离开会客厅,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我并非不想维护他,却害怕他的父亲因此而迁怒于我——他的家庭教师。
      亚兰走后,我也托事告退了。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23-09-30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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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亚兰正在草稿纸上摹画。我看出那是有名的《圣母怜子》:母亲的额头微微向前倾,嘴唇抿起,慈爱的眼眸低垂。死去的圣子躺在她怀中,饱经折磨的身躯如此纤瘦、苍白。哀恸的曲线在四下里低回。然而,整幅画却又被一种奇异的静穆所笼罩,稀释了其中蕴含的哀愁。
        “不知怎的,”亚兰说,“这使我想起母亲抱着弟弟的情形来。”他搁下笔,端详着画面。“可是,母亲抱着他的样子一点也不美,不像这图画上的样子。她的脸哭得太苦了。而弟弟,他在梦里还皱着眉。”
        “你父亲方才对你说的……”我说。
        “先生,说实在的,我一点也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亚兰说,“像父亲说的那样,我是‘全无心肝’的人吗?心在我的胸腔的左侧,我现在还能摸出它的热和跳。肝脏,它在我的腹腔下方……”
        他显出很困惑的样子。
        “不对,大概他说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肝’……那是什么?也就是说,除了我们胸腹腔的心肝以外,别有一种观念上的心肝…”
        “那当然是人人应当恪守的道义,”我说,“只是另一种说法。”
        “再有一种说法——”他用一种极尽刻薄嘲弄的语气说道,“我想,雅各布才是真正的‘心肝’。归根到底,我不觉得他与我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若说又什么不同,那就只是他现在正病着。人有时候是会生病的。要知道,在更古的时候,一个人病了,病得抓不住树枝而从树上掉下去了、或者病得无法出去觅食了,那么,他就只好充作猛兽的饵料。”
        “那么,你是说,假如谁不幸生了病,他就活该听天由命,自己待着死?”
        “是的,在我看来,这就是自然淘汰的方式。”他说,“强壮的人,他们不需要依附于他人,可以单独生存。哪怕遇上了疾病,也会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取胜。就算他们无可避免地遭到损害,最终,他们还会适应这被损害了的肌体,重新开始生活。这就是我的全部见解了。”
        “你讲的当然不错,”我说,“强壮的人是不依赖于他人的人,他只依靠他自己。但是,一生下来的婴儿都是脆弱的,难道他们的父母为了要他们不依赖,立刻抛下他们来不再抚养,留待他们活活饿死?”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也许,只要婴儿能吃会走了,就应当立刻离开他们的父母。就像其他动物一样。并且,只要他们偿清了父母养育他们的花费——好像偿还了债主的卖身契的奴隶,那么,这层人身依附关系也就不再存在了。同样的,年老的父母也不应寄望依附于子女。人除了对于他自己负责以外,不必、也不应再对其他任何人负责。”
        “这种说法倒有点可怕。”我说,“你又如何确保你永远不会陷入脆弱的境地?就像你的弟弟那样的情形。”
        提起他的弟弟,他立刻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我么?”他说,“我可不像他。不会为了一点小病,就倒在床上哼哼——叫虫子叮了手指头,就仿佛挨了雷击似的。”
        我忍不住说:“至少,你该对他有点同情心——不要再这样冷嘲热讽。”
        “可是,”他困惑不已地望向我,“我又不是生来要看护弟弟的人!看护他的人已经够多了——甚至太多了。看护妇们出入时的衣摆,都把大厅地面上的灰尘扫净了。”
        “还有,我所不能明白的是——”亚兰皱起眉头,“明明生病使他瞧着不如以往可爱了,但她们仿佛因此更爱他些。有时,他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又有时,当他咳嗽起来,那真是太吵了。何况他还要哭闹——他们何以能忍耐那一切呢?我实在一点也不明白。”
        “那是因为她们爱他。”我说。
        “是啊,哪儿有人会不爱他呢!他生来就是要给人爱的。”他冷笑,“这世上既有人生来是给人爱的,也就有全然相反的……母亲,我实在不知道她对我怎么想的。至于父亲,我想,他恨我。抛开这些不论,您觉得,猩红热的病死率难道不会更高些吗?特别是对小孩子。”
        我含糊其词地绕过了他。平心而论,我无端觉得他这种说法有点可怕:仿佛隐隐透露着阴险的预谋。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23-09-30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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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兰似乎看出我并不愿就这个问题谈太多。于是他转移了话题。
          “有时候……”他说,“我会产生一些可怕的念头,您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想法……譬如说,世上的一切都消灭了,被大火消灭了,被时间消灭了……一想到这样的事,我就十分的快乐……您能够想象这种快乐吗?因为,一种病被治愈了。”
          “什么病?”我问。
          “活着!”他说,“生命本身是一种病、是所有病症之中最不可愈的一种!没有爱,也没有希望。所有人在这座监牢里相互践踩,为了免于沉下去,践踩在其他人的肩头,在这片泥沼中奋力地扬头呼气……但就算如此,沉没还是无可避免……所有人都像一艘凿穿了的船,在航程之中缓慢下沉……造物造成了我们,在舱底凿上一凿是完工前最后一道工序……反正到头来我们都要给毁了的,不如自己毁了自己……”
          “无论如何,这说法是太可怕了。”我说,“我们并非活在监狱里,并非……自从一出生起就往下落。我们的脚踏在大地上,抬头还望得见天空。你说沉没,在我看来,不过是船抵达了它的目的地。就算它早晚都要沉,也并不妨碍船长指挥它航行直到最后一刻。如果你一定要这么不断地问下去,到最后,只会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像是真实的。”
          “什么是真实?”他说。
          “此时此刻。”我说。
          “非得忍耐不可么?”他说。
          “别无他法。”我说。“——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但是,亚兰,你应当实际一点。”
          “那么最实际的就是,”他的脸色骤然冷下来,“人都是要死的——我们都是终有一死的人,先生。”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23-09-30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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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一连数日,我没有见到亚兰。直到某天,他的贴身仆人神色慌张地找到了我,告诉我——他生了重病。
            听见我推开房门的响动,亚兰从病榻之上,奋力、却又无力地昂起头,像条干渴的鱼寻水似的,希望能用他的鼻腔和口腔,争得多一丁点的赖以生存的空气。
            “您来看我,我真高兴。”他说,随即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整个胸脯就像一台残破不堪的风箱。“我原本不指望有人来的。”
            他的脸颊沾染了病态的嫣红,我无端感到一种恐惧,他是否会在咳完这一阵后,突然吐血而死。他的眼,亮如金刚钻,亮如银针的针尖——亮得可怕。可你古怪地晓得它们绝不会长久,就像灯芯的烛草般,一忽就灭。
            “麻烦您替我倒一杯水吧。那边的水罐里,我想,总还有些凉水。”亚兰说,“我的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可是,我的两手两脚冷得像冰。”
            我赶忙去到了一杯水,端给他。
            “萨瓦多里呢?”我问,“他不是应该负责照看你吗?”
            “只要我还留着一口气,他断不肯送一滴水、一粒饭。”亚兰说,“有时,你会看到门缝里有一双眼睛向里窥看,那就是他,像只鬼似的。”他接过水,一饮而尽。随后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我问。
            “我说不上,”他说,“觉得头晕——身子好像变轻了,自己支持不住自己,走过几步,慢慢地就倒下了。又像有一条赤链蛇在我的浑身上下折腾,到处都着了火啦!骨头剥出来似的痛。我想,再过几天,或者我将要烧灭了。”
            他又咳了起来,那情形十分可怜。
            “你不要说得太多了。”我连忙说。
            我想,于他现在的情形而言,连说话也是太重的体力消耗。
            “不,我要说的。”他说,“趁着我有话可讲、趁着我还说得出。当然,您知道,到现在的情形,完全是我咎由自取。我有多愚蠢——自己把自己给蒙蔽了。”
            “我病了,并非我是不会生病的,并非如此。并非像他们一贯所认为的。从前我也生病,只是病的没有这样厉害。我不说,他们从不知道。”他说,“您想,一旦父亲母亲听闻了,该有多吃惊!想到他们那种吃惊的神色——我有多快乐啊!我会快乐地从床上掉下去的,快乐得就像一个人不是被迫、而是自由自地,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直到粉身碎骨之后,他身体的每一块碎片,都还不断地向外涌出快乐。”
            “但是渐渐地,我感到难以承受,有多漫长啊,这发病的过程。像一个人不幸没有丧命,只跌断了他的四肢、跌碎了五脏六腑,挣扎着爬行了一段距离,在身后拖出半长不短的一道血迹。想要呼救,却害怕呼叫来的人,瞧见他这么狼狈可笑的样子,还要对他嘲笑。害怕他们说:瞧啊,他是多么活该。的确,我正是活该。要我去向他们佯娇卖乖……这绝计不可能……”
            “所有的这些证明全都白费了,”他说,“我最后证明的结果不过是——我也是一个软弱的人。软弱的人,都得到他们所能仰仗和依赖的。而我,我什么也得不到。”
            他的已经渐渐灰暗模糊的眼睛,此刻,突然从深处迸发出一种恐惧的、期待的光芒,定定地射向我的眼底。
            “他们会来吗?”他说。
            “谁?”我问。
            “假如……告诉我的父亲母亲,你觉得他们肯来瞧一瞧我吗?”他说。
            “当然了。”我不忍心叫他的幻想破灭,虽然心底知道,答案未必是“会”,“不论如何,到底你是他们的孩子。”
            “您说的对,”他露出惨淡一笑,“我昨天梦到的也是这样的。起来之后,没有先前那么难受——好像一忽很轻松,升入云中去。可是现在,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坠着我的心肠,直要把我拽进地狱去。”
            “如果说,我有什么比雅各布更好的。”他近乎谵妄地说,“那就是我比他病得更重些。他将永远无法赶上我了,永远、永远……我要用血和歉疚在父亲和母亲的胸口上敲下这个名字,就像石匠用锤子敲在大理石面上,被钉透的双手双脚的血痕,那就是我的名字……一切全都毁了,是的,我自己毁了自己,对此,你们应该感到后悔……”
            热泪自他的眼中滚下来,在颊边凝成冰冷的两行。他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直到连咳嗽的力气都用尽了。他请求我握一握他的手,我答应了——那是一双冰冷的、如同一条死鱼般僵硬的手。那双手拼命拽住我,仿佛要抓住某种生的希望。
            “先生,”他说,“先生——我真愿意我活下去,可是,我倒宁愿我先死了。我的刑罚到此为止了。”有一阵,他艰难地喘气,似乎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凑近了,希望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但突然,他把手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他伸出手,似乎想用指尖触到某种我所不可见的东西——随即像一只被利箭贯穿而失去平衡的鸟儿,重重地跌落。
            他死了。唇角还残存着惨淡的笑意——好像其中住着一户拮据而又幸福的人家似的。这种人家在现实中当然是不存在的。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23-09-30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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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为,这是好转的迹象。”医生说,“所有这些脓疮都已经结痂了。”
              “这真是个奇迹。”施奈德尔太太说,“当我们的小雅各布睡着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小天使。顺带一提,我怎么一连几天都没见到亚兰了?”雅各布将他的脸向我微微一露,便藏回他母亲的怀中去了。
              “我宁愿他不要出来现眼。”施奈德尔先生说,“你不觉得,没有他在,我们的生活反倒更自在?那孩子,每当他从角落里走出来,好像给整间客厅都布下阴云。”
              “你待他太苛薄了,”施奈德尔太太说,踌躇了片刻,她说,“不论如何,到底他也是我们的孩子。”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23-09-30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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