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
此后一连数日,我没有见到亚兰。直到某天,他的贴身仆人神色慌张地找到了我,告诉我——他生了重病。
听见我推开房门的响动,亚兰从病榻之上,奋力、却又无力地昂起头,像条干渴的鱼寻水似的,希望能用他的鼻腔和口腔,争得多一丁点的赖以生存的空气。
“您来看我,我真高兴。”他说,随即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整个胸脯就像一台残破不堪的风箱。“我原本不指望有人来的。”
他的脸颊沾染了病态的嫣红,我无端感到一种恐惧,他是否会在咳完这一阵后,突然吐血而死。他的眼,亮如金刚钻,亮如银针的针尖——亮得可怕。可你古怪地晓得它们绝不会长久,就像灯芯的烛草般,一忽就灭。
“麻烦您替我倒一杯水吧。那边的水罐里,我想,总还有些凉水。”亚兰说,“我的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可是,我的两手两脚冷得像冰。”
我赶忙去到了一杯水,端给他。
“萨瓦多里呢?”我问,“他不是应该负责照看你吗?”
“只要我还留着一口气,他断不肯送一滴水、一粒饭。”亚兰说,“有时,你会看到门缝里有一双眼睛向里窥看,那就是他,像只鬼似的。”他接过水,一饮而尽。随后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我问。
“我说不上,”他说,“觉得头晕——身子好像变轻了,自己支持不住自己,走过几步,慢慢地就倒下了。又像有一条赤链蛇在我的浑身上下折腾,到处都着了火啦!骨头剥出来似的痛。我想,再过几天,或者我将要烧灭了。”
他又咳了起来,那情形十分可怜。
“你不要说得太多了。”我连忙说。
我想,于他现在的情形而言,连说话也是太重的体力消耗。
“不,我要说的。”他说,“趁着我有话可讲、趁着我还说得出。当然,您知道,到现在的情形,完全是我咎由自取。我有多愚蠢——自己把自己给蒙蔽了。”
“我病了,并非我是不会生病的,并非如此。并非像他们一贯所认为的。从前我也生病,只是病的没有这样厉害。我不说,他们从不知道。”他说,“您想,一旦父亲母亲听闻了,该有多吃惊!想到他们那种吃惊的神色——我有多快乐啊!我会快乐地从床上掉下去的,快乐得就像一个人不是被迫、而是自由自地,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直到粉身碎骨之后,他身体的每一块碎片,都还不断地向外涌出快乐。”
“但是渐渐地,我感到难以承受,有多漫长啊,这发病的过程。像一个人不幸没有丧命,只跌断了他的四肢、跌碎了五脏六腑,挣扎着爬行了一段距离,在身后拖出半长不短的一道血迹。想要呼救,却害怕呼叫来的人,瞧见他这么狼狈可笑的样子,还要对他嘲笑。害怕他们说:瞧啊,他是多么活该。的确,我正是活该。要我去向他们佯娇卖乖……这绝计不可能……”
“所有的这些证明全都白费了,”他说,“我最后证明的结果不过是——我也是一个软弱的人。软弱的人,都得到他们所能仰仗和依赖的。而我,我什么也得不到。”
他的已经渐渐灰暗模糊的眼睛,此刻,突然从深处迸发出一种恐惧的、期待的光芒,定定地射向我的眼底。
“他们会来吗?”他说。
“谁?”我问。
“假如……告诉我的父亲母亲,你觉得他们肯来瞧一瞧我吗?”他说。
“当然了。”我不忍心叫他的幻想破灭,虽然心底知道,答案未必是“会”,“不论如何,到底你是他们的孩子。”
“您说的对,”他露出惨淡一笑,“我昨天梦到的也是这样的。起来之后,没有先前那么难受——好像一忽很轻松,升入云中去。可是现在,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坠着我的心肠,直要把我拽进地狱去。”
“如果说,我有什么比雅各布更好的。”他近乎谵妄地说,“那就是我比他病得更重些。他将永远无法赶上我了,永远、永远……我要用血和歉疚在父亲和母亲的胸口上敲下这个名字,就像石匠用锤子敲在大理石面上,被钉透的双手双脚的血痕,那就是我的名字……一切全都毁了,是的,我自己毁了自己,对此,你们应该感到后悔……”
热泪自他的眼中滚下来,在颊边凝成冰冷的两行。他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直到连咳嗽的力气都用尽了。他请求我握一握他的手,我答应了——那是一双冰冷的、如同一条死鱼般僵硬的手。那双手拼命拽住我,仿佛要抓住某种生的希望。
“先生,”他说,“先生——我真愿意我活下去,可是,我倒宁愿我先死了。我的刑罚到此为止了。”有一阵,他艰难地喘气,似乎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凑近了,希望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但突然,他把手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他伸出手,似乎想用指尖触到某种我所不可见的东西——随即像一只被利箭贯穿而失去平衡的鸟儿,重重地跌落。
他死了。唇角还残存着惨淡的笑意——好像其中住着一户拮据而又幸福的人家似的。这种人家在现实中当然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