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受命
     月朗星稀，秋风游走。护国府后院的槐花随风飘坠，稀疏的落满一地。月的银辉洒下来，那落地的槐花闪着灰白的亮光，倒也有几分像夜幕上的星星。倘若站在半空中，想是分不清哪为天哪为地了吧。
     我站在空阔的后院里，手持着霸王枪，不觉有些发怔。下午大臣们都送来厚礼，寂寞六年的护国府似乎突然有了生机，喧嚣一时。现在大臣们各自回府，这护国府却比往日显得更加的冷清落寞。自从六年前父亲榛明病亡，几乎没有人再来护国府做客了。偶尔襄勉帝会来护国府看我，问一些生活上琐碎的事情。我一一作答，再看他的眼睛时，像是有万分的怜惜，不禁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襄勉帝让我独自在他面前时不必多礼，叫他范叔叔就好了。当年他和我的父亲一起征战沙场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叫他的。待襄勉帝走后，我一个人在后院练枪。那浑厚大气的枪法是父亲教我的，我每练一式都会黯然伤神，想父亲当时教这枪法时说的话语。在护国府一直陪伴我的只有颜婆婆，她在这里不知道生活了多久。我只知道她的眼睛是在我父亲死的前一年才瞎的。护国府其他的人都被遣走了，只有颜婆婆留了下来。
     上午的时候，襄勉帝突然下旨召我进殿。我单膝而跪，行臣礼。侍从在我面前宣布懿旨云：念护国公榛明功高盖世，不料英年早逝。现其子榛风年及双十，持霸王枪，武艺高强。特顶其父职封为护国公，钦此谢恩。
     我抬起头的时候，襄勉帝在朝我微笑。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开始议论纷纷，我站起身来，悄然出殿。到了下午，这些官员亲自送来贺礼。我本想拒绝，但颜婆婆却说，收下吧，以后或许会有用的。
     秋天的黑夜继续着它的寂静和冰凉。空气湿润沉重，似乎可以看到树叶上慢慢的堆起了朝露。我手中的霸王枪本是父亲的。它随着父亲戎马一生，记录了父亲为襄国重建立下的汗马功劳。霸王枪一直陈列在护国府的大厅里，我平时练枪并不用它。而今天，襄勉帝特别嘱咐我带着霸王枪去见他。我的手心慢慢的沁出了冷汗。我知道从我拿起霸王枪的这一刻起，光辉和责任就不允许我再逃避退缩了。
     颜婆婆轻声地走到我的后面。虽然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但护国府的一草一木都逃不过她的心。我听到她轻微的叹息，于是转过身去问她：“婆婆，你怎么还没睡啊？”颜婆婆抚摸到一棵槐树，说道：“又是秋天了，也不知道我还能撑几个秋天？”我扶着颜婆婆，笑道：“婆婆又多想了，风儿会照顾您老人家的。”颜婆婆摇了摇头说：“今天襄勉帝突然封你为护国公，想是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办，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抬起头，仰望着星空。风突然有些急了，带着凉意拂过长袍。泛黄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光滑的一面偶尔反射出月亮微弱恍惚的光芒。我的嘴角抖动，话到嘴边又返了回去。颜婆婆见我不说话，继续说道：“护国公，你要记住，霸王枪是忠诚的象征。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你都应该尽好自己的职责。”
     颜婆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背心一阵凉意，慢慢说道：“婆婆，您还是叫我风儿吧，我不喜欢您叫我护国公。”
     颜婆婆又叹了口气，带着佝偻模糊的背影朝屋内走去。我突然觉的颜婆婆今天晚上的话有些古怪。待我想时，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天，襄勉帝又派人来召我进殿。等我走进王殿的时候，所有的文武百官都已经到齐了。他们衣着华丽，站成两列，面朝王座。襄勉帝见我走来，连忙从王座上站起，稍一迟疑又坐了下去。我知道襄勉帝在大殿之上不能表现得和我特别亲近，因为他是帝王，一定要有帝王的威严，而且对臣子要一视同仁。我大步上前，行大礼。襄勉帝微微一笑，叫我起来。


     “今日召集各位上殿，实有要事商议。”襄勉帝打破了大殿里的沉寂，“近几年来在我襄国北面的边界之外崛起了一个部落，名字叫做珞益。”
     话刚至此，大将军明琛左跨一步，禀道：“珞益乃小部落，臣请调兵三万，前去平息。”
     “襄国重建不过十年，百事待兴，岂有再兴兵的道理。”襄勉帝摆手，示意明琛将军归列。
     “那依王之所见，应该如何是好？”一个老臣战战兢兢的说。
      襄勉帝微微笑开，似乎早就胸有成竹，“前几日珞益派了使者请求联姻。我们公主绫儿也到了婚嫁的年龄，于是我就答应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应该派谁护送公主到珞益部去。”
     襄勉帝说完转过头看着我，似乎向我索要什么承诺。我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绫儿这个名字传至耳中，却似乎像针一样突然扎进我的内心，疼痛和鲜血在体内乱窜，不能停息。接着我听到明琛将军用雄厚的声音说：“臣愿前往。”
     我抬起头，襄勉帝还在看着我，只是眼神中不觉有些失落。他示意明琛将军退下，说道：“将军年事已高，往返奔波劳累，还是派年轻人去吧。”
     “臣保一人可往。护国公昨日受封，现在正是立功的好时机。”
     襄勉帝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点点头道：“榛风，你是否愿意护送公主前往呢？”
     我先是一愣，但随即发现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昨天襄勉帝突然封我为护国公，想是正是为今日之事而来。可是朝中武官这么多，为什么偏偏要寻我呢？此刻襄勉帝正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我，就像一把大刀一样横在眼前，不容我多想。我立刻下跪领旨，大声道：“臣愿前往。”
     护国府建在王宫，红墙琉瓦，门户众多，可偏偏这府第就属于我一个人。几年前我曾向襄勉帝请旨搬到宫外去住，可话刚说到一半便被堵了回来，并不许我以后再提起。
     我从王殿出来绕过几个大的花园，再过一条两堵高墙夹着的小道，就到护国府了。下人们正在打扫庭院，秋天里的叶子似乎时时在落，却怎么也落不尽。萧瑟的秋风将叶子卷起，在空中翻几个跟斗，然后缓缓回落。我刚走进府内就看到了颜婆婆。她手中拿着一件衣服，一针一线的缝着。我连忙走过去说：“婆婆，您眼睛不好使，缝衣服的事让下人做就行了。”颜婆婆的手突然抖动，一针扎到食指，不禁“哎哟”了一声。我正要拿此事劝说她，不料颜婆婆面带怒色，说道：“我本来就是护国府的下人。现在眼睛瞎了做不了事，护国公不把我赶出护国府就已经大恩大德了，我怎么还可以自己的事让别人去做呢。”这句话呛得我无言，心想自己也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才得以寄人篱下，心中好不是滋味。不提也罢，我蹑手蹑脚准备走进后厅。刚走几步，颜婆婆又说：“刚才公主派人来找你，我说你上殿去了。”
     “这次是真上殿去了。”我敷衍道。
      颜婆婆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见公主。当年你父亲和襄勉帝在沙场的时候，你们可是两小无猜啊！”
     我边走边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明天我就要送她到珞益部联姻去了。”
     颜婆婆的脸色突然变成青紫色，眉头紧跟着深锁起来，好一会才说：“风儿你过来。”我走到颜婆婆身边，弯下腰去。颜婆婆接着说道：“此去珞益部要一月有余，我要你记住一句话，不管别人对你说什么，你一定要相信自己。你要对得起你手中的霸王枪。”我直起身子，说道：“婆婆，您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会相信吗？”颜婆婆小声的说。
     我突然激动起来：“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他难道不是病死的吗？”
     颜婆婆眼角的皱纹张合，嘴唇不停翕动，随后说：“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所有的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去面对的。”说完颜婆婆起身，走开了。
     再一日，我骑马立在宫门口。宫内人头攒动，锣鼓震天，公主外嫁也算是一个喜庆的日子了。眼前的老百姓不时的踮脚探头，想一睹公主的芳容。宫里的侍卫都被派到宫外来，他们拿着长枪硬生生的在百姓之间拦出了一条道。从宫内突然跑出一匹马，在我面前停下。我转头看去，正是和我一同前往的下将军耶岭。我朝耶岭笑了笑。他也笑，说道：“听说护国公和公主很小就认识，怎么今天站在宫外，不去里面说说贴心话呢？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我苦涩的点头，思绪不觉间飞到了十年前。

二   孩提
     那年父亲和范叔叔第一次会合。我随着童子军跟在大部队的后面，待父亲和范叔叔谈完正事，我正好到达他们的营帐。父亲看我过来，连忙引我拜见范叔叔。我抬起头，故意摆出倔强的眼神。范叔叔笑了笑，用双手把我举起，停在半空中。我的眼睛刚好对着范叔叔的眼睛，那一刻痛苦就像一缕风一样迅速滑过他的眼神。范叔叔把我放下，摇摇头说道：“我们行军打仗，累则累，死则死。可惜害苦了这些孩子们。”父亲听后苦笑了一下，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少时受点苦倒没什么。听说范将军有一女儿，委实可怜啊！”
     正说话间，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在营帐间钻来钻去，后面跟着一个随军的嬷嬷。那嬷嬷不停的喊：“绫儿郡主，绫儿郡主，你慢点跑。”小女孩翘着两个小辫子，哪肯听话，继续乱窜着。突然范叔叔大声喊道：“绫儿，不许胡闹，快过来。”小姑娘似乎被这喊声吓到了，不情愿的朝这边走来。
     “绫儿，这是榛叔叔，来，快叫榛叔叔。”范叔叔把小姑娘拉到面前，和颜道。
     “榛叔叔，榛叔叔。”小姑娘的声音像甘泉一样甜美，又带有几分稚气和调皮。范叔叔再指着我说：“你不是说在这里不好玩吗。以后你就跟榛风哥哥一块玩，不许胡闹，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小姑娘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引起大家一阵哄笑。忽然她转到我后面，跳到我背上，“哥哥背，哥哥背”。我的手臂突然一阵剧烈疼痛，大喊了一声。范叔叔连忙把绫儿抱下来，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让我看看，她伤你哪了？”
     “这并不关绫儿的事，是我教他练枪的时候伤的。”父亲连忙出来打圆场。
     范叔叔把我的衣袖捋上去，但见细嫩的皮肤下青色的血脉跳动扩张，细小的胳膊上有肌肉的形状凸出来。范叔叔摇了摇头说：“榛将军，孩子还小，你那一套霸王枪法还是不要这么急着教他，受不了的。”父亲一时哑言，半晌才说：“风儿，这几天我放你假，带绫儿去玩玩吧。不过千万不要走远了。”
     接下来几天，绫儿天天来找我玩。我知道父亲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放我假的，所以不好拒绝。我们俩骑着马在草地上狂奔。本来人就很瘦小，再加上由于害怕整个身子贴在马背上，远远看上去好似两匹默契的野马在比赛。那年我十岁，绫儿八岁。
     父亲为我特制的木枪一直贴在马的背间藏着，虽然横杆是木制的，但枪头却是黑铁铸造，拿在我弱小的手里有些沉重。马儿似乎并不管这些，撒了欢的跑。风像潮水一般充斥在天地之间。地面上的绿草被吹弯了腰，尖嫩的尾部不停的点着头。骏马的白色鬃毛齐刷刷的向后倒去，奔跑起来像在风中游走的透明鱼。头顶上空的风似乎弱些，但还是把白云一根根抽出丝来。那丝线摊在天空，映衬在蔚蓝的布景下，像是一袭精制的丝绸长袍。
     我平时都随着童子军练枪，很少有时间出来。这次幸亏绫儿的出现才为我争取了一点时间，心里不禁对她生出几分感激。绫儿策马跑在前面，她的脸贴在马背上，不时的朝我微笑。她的睫毛很长，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似乎也能感觉到它的抖动，透着一种女孩特有的灵气。
     “榛风哥哥，我们要跑到哪去啊，这里我从来没有来过呢？”绫儿突然勒马停了下来。
     我只顾欣赏沿途的风景，经绫儿一提醒才发觉过了军营控制的范围。我连忙停了下来，说道：“走，我们往回走。”缰绳侧拉，马儿听话的调过头去。这时我看到两个士兵骑着马朝我们的方向奔来。他们穿着普通深色铠甲，手拿着大刀，是两个探子兵。绫儿也看到了，连忙朝我喊道：“他们不是我们军营的士兵，快点跑。”
     我很难想象一个八岁的女孩会有这么高的警惕，她承受着本不应该属于她年龄的东西。我用力抽着缰绳，马人立而起，随即跑到绫儿的马前。那两个探子兵见我们想逃跑，挥出大刀朝我们冲来。我知道倘若我们逃走，他们肯定能够追上的，免不了一战。于是我索性让马儿站定，抽出长枪。绫儿正要往回走，看我突然不动又折了回来。


三   矛盾
     马车辘辘，在我身边扬起微微的尘土，我从记忆中抽身回来。耶岭在我耳边说：“护国公，王来了，快下马吧！”我转头看去，襄晔帝在侍从的簇拥下朝宫外走来，面色和悦。我连忙翻身下马。正要跪叩，襄勉帝快步过来将我扶起。顿时宫外人声鼎沸，高呼襄晔帝和我父亲的名字。我看到襄勉帝眉头轻蹙，随即镇定的说：“榛风，这次出关路途遥远，公主就全交给你了。”说话间我可以感觉到襄勉帝突然握紧了我的手，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说：“王请放心，有霸王枪在，公主一定能够平安到达珞益的。”说完我抬头望向那辆朱红鹤顶的马车，绫儿应该就在里面。太阳漫过城墙，一束束光线打在马车上，让我不敢正视。随行的两百个士兵围着马车列队整齐，手中的大刀长剑在秋风中泛着寒光。两个侍女坐在车蓬的前面，一路上服侍公主。
     我从马背上取下霸王枪，握在手里，然后再次上马。耶岭将军大声的命令道：“行军。”我快马绕开士兵奔到队前，留下耶岭将军断后。
     队伍在侍从撑开的小道里缓缓行进，我回头时看到襄勉帝还在不停的挥手告别。行到皇城边界方见到市井喧嚣，偶尔有人看到马车过来，驻足观望。几个人一伙在评论着什么。自从和父亲住在护国府以后，我就被限制了自由，很少出宫。偶尔有，也是恰逢大型祭祀，陪着襄勉帝一块出宫。这次出来，皇城里繁荣的景象全部映入眼帘，不禁让我想起随父亲刚进皇城时那破败的景象。时光荏苒，和平又把襄国带入了正轨。
     队伍行至关外，没有了老百姓的居住行走，不觉荒凉起来。士兵的脚步声更是衬托出了寂静，单一的响亮。
     “停下，停下。”这是绫儿的声音。虽然我很久没有听到她说话了，但她一开口便牵动了我的神经。我举了举霸王枪，队伍停了下来。然后我勒马回走。但见绫儿把头探出马车，朝我招手，口中喊道：“榛风，你快过来。”我的马儿在车蓬前停了下来。
     “榛风，终于出关了，我们解放了。”绫儿嬉笑着说道。她边说边提着长裙从马车里钻出来。我本想向前阻拦，但又缩回了手，正色道：“公主，刚刚出关，路途还很遥远，公主还是安心坐在马车里吧！”
     “算了算了，我知道前两天父亲封你为护国公，但也不至于在我面前这么多礼数啊！” 绫儿斜眼瞧我，摆出鬼脸，又努嘴说，“你以前都是叫我绫儿的，不许改叫公主。”
     “公主，”我一时改不过口来，“公主还是进车里去吧！”
     绫儿不听我话，跳下马车，并用手拉我的衣角，示意我下马。我顿时不知所措，只好跟着下来。绫儿突然拉着我的手朝一片森林跑去。我说你怎么了，你要干吗？绫儿并不回答，一直跑进森林才停了下来。
     “我们走吧，越远越好。”绫儿边喘气边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连忙把目光移开，说：“你在说什么，我要送你去珞益。”
     “我才不去呢，要我嫁给什么珞益的首领，我见都没见过。”
     “你这些话应该对你父亲说，你要是不同意为什么要答应来？”我有些发火，却又有些安慰。
      绫儿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对我父亲说我他会听我的话吗？我只有对他说，要我去可以，但你要让榛风送我去。我本想着出了关，你就带我离开的。我才不想去那个鬼地方。”
     “绫儿，”我有些语无伦次了，“不，公主，这是关系到国家大事的问题，不可以任性。”
     “我不管，为什么要牺牲我一个人，就因为我是公主吗？那我宁愿不要当公主。”


     “这由不得你便，”我突然大声起来，“走吧，耶岭将军还等着我们呢！”
     “要走你走，我不走。”绫儿索性靠到一棵树上，抬起头看着天空。
     我转身不管她，提着霸王枪往回走：“森林里有野狼，你自己小心吧！”接着我听到绫儿朝我跑来的脚步声，但她马上又停了下来。我微微的叹息，去森林外与耶岭会合。秋风扫落了黄叶，在森林里堆着厚厚一层。脚踏上去软软的，带着悉碎的声音，我的心乱如细麻，揪得心疼。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把绫儿推下深渊，而且又伤害了自己。那份感情横在心里，却似摆在眼前，让我无处藏身。再往回想，却是颜婆婆在我临行时说的话，霸王枪代表的是忠诚。这两股思绪在我的脑海纠缠打斗，不分胜负。
     耶岭看到我独自一人走出森林，连忙策马过来，问我公主去哪了？我回头才发现公主并没有跟着走出来，心里不禁着急。一个士兵帮我把马牵了过来，我上马，命令整个队伍跟着我进森林。
     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公主却不知去哪了。太阳在森林的尽头隐落，秋风带着凉意拂过长袍，孤鸟的破空声撕破了黄昏。士兵们开始大声的喊：“公主，公主，你在哪？”我在密密麻麻的树木中穿梭：“绫儿，绫儿。”所有的嘶喊都没有回答，森林在嘈杂声中显得更加的死寂。“不要喊了。”我命令道。
     “公主到底去哪了？”耶岭面带怨色的看着我，手不停的发抖。我没有回答，拿着霸王枪往森林里走。四周慢慢的安静了，我开始仔细的分辨细碎的声音。绫儿胆子并不是很大，不会跑远，肯定是陷入了麻烦。终于我听到隐隐约约求救的声音，我循声跑去，眼睛不停的四处查看。声音越来越近，我已经可以确定是绫儿的声音了，心里稍稍宽慰。待我正要看绫儿在哪呼喊时，双脚突然挪不动了，开始下陷。我知道自己跑进了一片泥沼地，心里一阵凉意。霸王枪依然握在手里，它的重量使我迅速的下陷，刚一会泥水就已经漫到了我的胸口。我顾不得太多，连忙松手，霸王枪掉了下去。我也不敢再动了。
     “榛风，我在这里。”我看到绫儿在我的左侧，也陷进了泥沼里。说话时她的身体又下降了一点。我突然笑了起来，说道：“绫儿，说了让你不要乱跑的，现在怎么样，出不去了吧？”绫儿看到我笑，瞪了我一眼，想过来打我。稍一用力，人又陷下去了，及了脖子。
     “救命啊，救命啊！”绫儿开始恐惧。
     “你要答应我你不再逃跑了，我就救你出来。”我继续笑着，自己不知不觉还在往下陷。
     绫儿疑惑的看着我，不禁也笑了，说道：“你救我？你自己都出不来了还想救我。好吧，我答应你，看你怎么办。”
     绫儿的话一说完，我的脚突然用力蹬向泥沼里竖起的霸王枪，一股回力反过来，人已经鱼跃出泥造池，落到了平地上。绫儿还是那么吃惊的看着我。我笑着说：“刚才我松开手，霸王枪并没有完全陷下去，而是碰到了硬地。所以我知道这并不是天然的那种很深的泥沼地，而是战争时设下的陷阱，绊马用的。”边说我边找来藤萝结成绳子。绫儿换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的，每次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你都有办法。”
     我把绳索扔到绫儿身旁，绫儿顺着绳子攀到了岸边。她的衣服上全是淤泥，散发着奇异难闻的臭味，我连忙捂住鼻子。绫儿笑了，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的，细长的睫毛随风抖动。她说：“不用捂了，你身上也是！”我笑着松开手，又把绳索的一端绑在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上。绫儿问我还要干吗？我说霸王枪还在泥地里呢！
     我把霸王枪从泥地里挖出来，内心突然一阵颤抖。父亲曾对我说，武器对于一个战士来说就是生命。而我却轻易的抛弃了它。战争已经结束八年了，而留下来的祸害并没有结束。绫儿看我站着不动，手不停的在我眼前晃着，说道：“我们先回去吧，免得他们着急。”
     我点了点头，往回走。绫儿走在前面，不时的回头对我微笑。我想起了儿时的场景，心里像是燃起了大火，一步步紧逼着我。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如果我不把公主带到珞益去，战争说不定就会因为我而爆发。
     耶岭看到我和绫儿满身的泥土很是诧异，连忙命令士兵支起几个帐篷。侍女服侍着绫儿去清洗更衣。我自己也洗了身子，换上了随身带的衣服。
     暮霭四合，森林彻底的寂静了。士兵们燃起篝火，围坐在一块。绫儿由侍女陪伴着，坐在马车旁。过一会，侍女对我说公主叫我过去。我起身走到一堆小篝火旁，绫儿坐在草堆上，半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她不时的把头发往火堆靠靠，让热风拂过。我坐了下来，看着绫儿。火花跳动，绫儿的脸忽红忽暗，像一只彩翼的蝴蝶不停的拍动着翅膀。
     “今天，对不起啊！”良久，绫儿小声的说。
     “没事的，没出什么事就好了。”我苦涩的笑着，“以后不要乱跑，我才可以安全的送你到珞益去。”
     绫儿没有说话。篝火燃大了，灼得我的眼睛很疼很疼。我闭上眼睛，脸上突然出现了两道冰凉。

六   春回
     我在珞益部度过了整个冬天。这里一直在下雪，落满了整个草原。但士兵们的训练并没有因此停止。韦叔叔拿出了几套出兵方案给我看，让我决策。他说，等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我们就可以出兵。
     我突然问韦叔叔有没有亲眼看到襄勉帝逼死我的父亲？韦叔叔愣了愣说，这还要亲眼看到吗？左将军身经百战，怎么可能病死呢？
     我细细回想当年父亲死时的情况。那段时间父亲的行动很奇怪，人也变得焦虑起来。后来他把我送到了王宫的学府，让我潜心读书，十天不许回来。可是第八天的时候就有人来告诉我说父亲病死了。那个时候只有颜婆婆一个人守在父亲的身边。襄勉帝为父亲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但这一切都在宫中进行，外面的世界我一无所知。
     我开始想韦叔叔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该怎样面对绫儿呢？她在营地更加的寂寞了，偶尔我守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会说上几句话。那些话没有头绪，眼泪总是在不经意间滑落。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呆在雪地里，雪花在她的身上落满厚厚一层，然后滑落破碎。当那些饥饿的小鸟停靠在她窗前的时候，她会看着它们发呆，寂寞和痛苦在她的眼中像大雪一样无法落尽。
     我告诉她，春天总会来的，而我们不得不去面对。
     风并没有暖和，但春天确实是来了。雪带着料峭的寒风开始融化，溪水在眼前流淌而过。我不知道护国府后院的槐树是不是长出了新芽，小鸟是不是在枝丫上搭建着它们的巢穴。我突然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护国府还是现在的珞益军营，抑或都不是。
     韦叔叔逼得更紧了，而我彻夜难眠。终于有一天我告诉韦叔叔我想带绫儿先回去一趟。韦叔叔惊讶得看着我，他说：“如果他们把你扣住怎么办？”
     绫儿站了起来说：“还是你一个人回去吧，我留在这里等你。”我知道绫儿是在向韦叔叔表示诚意。如果她的父亲扣押我，韦叔叔就可以让她做人质。
     我看着绫儿，她朝我点头微笑。也许她已经长大了，这一切的变故让她不得不成长起来。韦叔叔思忖片刻，问道：“你真的要去吗？”
     “是的。”
     韦叔叔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不管你最后做出什么决定，我们一定会支持你的。因为左将军的部下是忠诚的化身。”
     忠诚。我转头看着械架上的霸王枪，走了过去。当我握住霸王枪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它冰凉冰凉。
     离开的那天绫儿去送我，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钻在我的怀里，就像当年在营帐里面对战争的恐惧一样哭泣。她说：“如果我父亲做错了什么，你一定要原谅他。”
     我不知道霸王枪会引导着我去做什么，如何去做。我感觉到除了绫儿其他一切都不再属于我。只有她才没有功利和世俗之心，仅仅保留心底里最纯朴的感情，对我，对她的父亲。
     我策马而去。一路花开，带着美好繁华的气息扑面而来。老百姓又开始了一年的劳作，他们对秋天的收获充满着信心。可是如果战争在这里爆发，士兵在他们的土地上践踏而过，那一切的一切都会像雪融一样消失不见。我不愿再想下去，我不需要战争。可是我的仇恨，父亲的报负就这样算了吗？还有韦叔叔殷切的目光，他们训练了几年的士兵就这样解甲归田了吗？
     当我到达皇城的时候，我感觉不到一点熟悉的记忆。我怀疑自己是否曾在这里居住过，一切都那么陌生。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情。或许是我自己改变了。或许我的生命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战争的岁月。那种战争决定一切的年代在我的心底像是也生根发芽了一样。我面对手中的霸王枪开始恐惧起来。


     我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为什么要装成瞎子，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你的父亲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的。在死前他曾经说过要把所有的人赶出护国府，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切，可能会告诉你。我故意装成瞎子才使你父亲认为我不知情而没有遣走我。我留下来就是为了今天。因为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
    “所以你现在也认为襄勉帝比我父亲更适合成为襄国的王了？”我冷冷的说道。
    颜婆婆没有回避，“是的。”
    襄勉帝听完了这个故事，感叹道：“榛风，你本不应该再回来，留在那里才是最好的！”
    我疑惑的问道：“其实你早就知道珞益部是我父亲以前的部下，对吗？”
    “对。”襄勉帝点点头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绫儿嫁过去？”我继续问道。襄勉帝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痛苦在他的眼神中迅速的散落。这个眼神是那么的熟悉，但却在我的脑海里稍纵即逝。“你是在同情我吗，可怜我吗，怜悯我吗？”我突然愤怒了起来。霸王枪在抖动，枪头的血已经干了，只留下一块暗红。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王宫里的士兵在朝护国府增援，他们担心着襄勉帝的安危。我没有回头，我知道门口已经堵满了士兵，他们的刀枪希望让我的鲜血来洗礼。
     这就是我要的忠诚吗？我突然大笑起来，霸王枪怒吼着朝襄勉帝刺去。我看到鲜血绽放出一朵美丽的花。颜婆婆挡在了襄勉帝的前面。
     那一枪似乎刺在我的胸膛，我的手不挺的发抖，血沿着霸王枪滴落。颜婆婆笑了，她说：“如果你今天杀了襄勉帝，你就永远也走不出那条宫门了。我老了，不管是去年秋天，还是现在的春天，终究一死，但是能死在霸王枪下我已经无憾了。我想我也应该去履行那一份忠诚，去看望你的父亲。”
     “不，你不能死。”我想这难道就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颜婆婆吗？每天闭着眼睛守着我在书房练字，守着我在后院练枪，守着我内心的每一次跳动。而现在，我的霸王枪刺穿了她的胸膛。
     “襄勉帝，请你看在左将军的面子上放过榛风吧。”这是颜婆婆最后一句话，微弱的声音，但却说得很清楚。
     襄勉帝站了起来，从我的身边走过。他是那么的接近我的霸王枪，但却没有丝毫害怕。我听到他说：“好好照顾绫儿。”我苦笑了，内心平淡如水。然后我抱起颜婆婆佝偻的身躯，走出护国府。士兵自动的让出一条大道，他们把武器全部收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霸王枪的忠诚并不是对一个统治者的，我要效忠的是我的祖国，我的人民。只要他们能够安居乐业，谁来做这个统治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尾声
     我把颜婆婆带去了珞益部，把她葬在那片广阔的草原上。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韦叔叔听完的时候，他很久没有说话。
     是的，也许我们错了。
     绫儿依偎在我的怀里，我低头亲吻了她的额头。快乐的小鸟在天空中自由的飞翔，草原上荡着一个个光圈随风远去，春天真的来了。

继续沙发
花了十分钟
终于发完 了、

回复：17楼
~~~~(>_<)~~~~
麦子
我真的好辛苦哇哇
呜呜呜

我过眼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