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时间：十年三月初五
地点：京城 · 刑部大狱
人物：杨适（3）、爱新觉罗重舜（1）
内容：此前杨适将盛京吏治涣散与裕王说起，言要叩谏天子，并诉于地方长官，誓要整顿吏场萎靡之风，兼肃军容。当时裕王以为单凭一日所见，难坐实众人顽懈政务，更不应冒失拿此事开罪盛京将军。杨适不以为意，两人不欢而散。
杨适入狱，裕王重舜来探监老师，两人又说起盛京旧事，重舜以为老师不该固执己见，师徒再次不欢而散，裂隙更深。后重舜因公外派，未得机会援手，杨适误以为师徒情谊就此结束。

我开

【杨适剧本第七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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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杨絮自圜墙镂窗飘入钳室，跌落在幽暗中唯一的光束里。我自草垫上拾起绦绒，从中辨知当已是春三月，是流水入田园，遍野农桑起时。畿畎景象，应正是低栽禾稼，高种黍菽吧？去岁此季，我尚吏四品翰林阶，御睐有嘉，随扈耕于南郊，尝与诸僚谑议桑争稻田。讵料一年后，我却摘冠除绶，成了身陷桎梏的笼鸟槛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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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今岁江南的稻米斤两，可足以宽黎庶之饥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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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适尚存余闲，同落英对话。他深谙当今天子治下是何等“乾坤清朗”，凭一首闲诗即能将忠良投殛问罪。黜陟幽明，率然如掷，那么稻桑这等小事，焉能使圣心徘徊，贻误军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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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足，便自求多福吧。【既说农户，当也是自嘲。这一言两语中隐透着薄愠与鄙夷，还有刻骨入髓累教不改的矜傲。那是文人的气节，如何能改，如何能废！举凡国士，死之能受，痛之能受，独独这诬服之罪，断不可受！今无子路之贤，却有片言折狱之事。既是空穴来风，又何以教我违衷称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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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滑稽，滑天下之大稽也......【至此，杨适已没有出离的愤怒，唯剩满心无奈与时来揶讽的兴致。手握絮叶玩捻，嗫嚅之际未察身后渐近的矫影，那正是昔日他最钟爱的学生，裕王舜。】

【残阳朦胧，悽悽暮角声，天祉的纪年已走入第十个春秋，十三阿哥终在逐鹿的玉楸枰上据得一席，却也逐渐体味到了京都风景依如昨、宾朋却分散的倦苦滋味。今日，一个春物阑珊的黄昏，他携一身阑珊意兴，来探一个官况阑珊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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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不愿来此处见他。傲岸严耸的高墙从地底筑起，任由秽湿的腥气孳蔓到每个角落，无论多么朗风霁月般清白的人物至此，都会沾惹上一身腐陋，败荷枯苇般萎入泥泞罢？而我的恩师杨适，他何止如朗风霁月，更有一副松姿鹤骨，合该是朝堂刚鲠、文臣垂范的忠良！然而向来独尊于世、傲睨万物的汗父，未肯纡贵理一理这位戋戋翰林的冤楚，这档子害忠隐贤的悲剧戏码是千古以来凡俗们所惯见的，但于穆彰阿而言，永远无法习惯若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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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滑稽，滑天下之大稽！他的喏喏使我驻步，久不肯向前——我何尝不觉得滑稽？孰人能如杨傅一样，陷身囹圄时还惦念着桑稻之争是否危及国本、是否伤及黎庶？但这样的国朝忠良一朝受陷，我竟不能替他做什么：我不再是四所无所依傍的小十三，只能涸思乾虑地为亲朋的安危祈愿，却也不再是纯挚无畏的裕郡王。为谋神器的号角既鸣响，每一步进退、每一言赞驳都将干系着裕王座下一支宦海劲旅的荣哀存亡——而杨适，不在我的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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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能三步并两地直奔到他跟前，扬声呼唤他了。阴湿的地牢里，晦暗的隐虑亦在滋长。好半晌，待心绪平复，我才打叠好精神，去扮个明哲保身的假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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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独这个称谓，我不愿改】您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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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沓笺麻纸从牢槛间被递了过去，楮墨笔砚是我以为、他尔今最渴求的物什】但说来，您又是何必受这一苦啊！若当日盛京之事……唉

【这一声“老师”喊得熟稔自如，除了他还会有谁呢？自然是上书房中精研覃虑、不固信于周情孔思的叛逆少年，那个好问则“裕”的小王爷。不，实已经不小了，而今他已有与兄长们铢两悉称的功勋。人希逐鹿之图，家有雄霸之想，于宸旒大位他诚也可生瞻念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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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爷....【笔墨纸砚的另一端，是那双炯亮如镜的犀眸。少年的身量日渐丰盈，如今我看向他的魁肩硕羽已需仰首遥顾，可叹飞龙虚出骨，虓虎正争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不该来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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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学生于谰言诬语是老师的本能，儿徒若子，便是囹圄之中我犹忘不了叨念他。然而，我已没有这资格了吧？伏首屈膝，祗揖肃拜】有劳挂念了。诗的确是杨适写的，臣百口莫辩，只是不甘心让这背后构陷的小人得逞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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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之际，周身邋遢不遗片遐落在他眼中，数日未曾栉沐，鬓首潦若飞蓬，囚室内腐烂的泥土沾得衣袍到处都是。他，终是亲眼目睹我最狼狈的一刻，惭愧】但愿没有牵连到同赴盛京的您。虎毒不食子，为师之过，应不至动撼殿下在御前的恩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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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从几时其，他已是多谋善断的诸侯，身侧云集如燕何西、苗盛之属的骁武能工。他于天地万物之理中独有持衡藻鉴的分寸，也因而与我在学问、政见上频出见仁见智的歧异。然而短短流光瞬息尚不足检伪存真，评判师徒二人见略的是非，我却已过早地败落在尘埃里，覆楫于鬼沼阴泥下的暗壑。垂目盯着手中那一沓笺麻纸，最后一次身为老师叮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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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不要再冒险来看我。回去你应在的位置上，不要忘了你是谁。

我是谁？【穆彰阿也曾是豪情吞鲸的慷慨少年啊，膺底的冰封再厚，其下也始终泛涌着昨日热血。所以勉力撑持的堂皇假面竟抵不过昨日师长的几句叮咛——天晓得，我宁愿在这腌臜鬼狱间跪听他不甘的怒号，也不愿见他这样竭蹶委顿，如托遗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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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不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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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光阴过隙，当年欲效羲农的四哥、一心授学的杨傅、和志除伪邪的穆彰阿都已不再，我们距离上书房的那个黄昏，已经太远、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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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只是穆彰阿，彼时您发觉盛京吏治顽懈，我就应当与您合力上疏；若我只是穆彰阿，今日见您如此窘况，我合该到君父跟前去乞求、去伸冤，携来一张为您开释的诏令，而不是无用的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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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改变了我们？志在拨谄谀而匡邪的王胤们，终究踏入淟涊的流俗恶浪里，我与四哥都浑其俗、和其光了，惟一个「平凡」的杨适仍在做矢志不渝的幻梦，孰人看了不觉讥讽？难道是因为觉罗圣髓果真卑下，会催动起无尽的欲望，催动出十数代以来无数个叛臣贼首，身为凌驾万民的皇族，原来不是一种恩馈，而是上天埋下的祟咒】可我无法只做穆彰阿，只做在您堂下受诲的小十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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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个怯弱卑庸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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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风无从挽，惟有空泣麟】是学生辜负了您的教诲……

【为人师表，我理应幸甚。昔日于太学授春秋，我曾教他“轻死以行礼谓之勇，诛暴不避强谓之力”，如今以身为则，辱躯而不夺志，陷落而不折节，知行合一，算是不曾辜负他。而他在异见捍格时仍肯称我一声老师，虽无法施谋援助却澄明我的坚持乃蹇谔之举。如此，也算明我心，达我意，我当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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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三......【第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他。彼此于圜墙内外向望，他言不尽意的隐衷被时而语无伦次地剖白，我理应失望，可穆彰阿的眼神纯熙如稚儿时，不掺杂半点晦浊，是以便不忍苛责强求。我选择相信他心有歧见是真，那惋惜又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也是真。】好孩子，我不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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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除却忠正、坚秉之外，我也曾教给他“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勉卒雅尚，义不相屈”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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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来由地预感这一刻将是我和他的诀别，哽在心中的千言万语一时壅塞在喉。或许我尚有沉冤昭雪的机会，却再无与他同舟共棹的来日。阖目静聆他的话，待内心的涛澜平息，缓吟道】两岸舟船各背驰，波浪交涉亦难为。或许你我的师徒情谊，注定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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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适趿拉着铁锁，至狱门前攀握那木栅。法度如山，咫尺之距，却成了世上最难僭越的障碍】做君子、做小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三爷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杨适不足挂齿，燕何西之辈亦是如此。穆彰阿，只管遵从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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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襟肃拜的这一刻，我将头埋得很深，不愿看见他孩子气的懊恼、悔恨和不舍。平心而言，我有一些后悔，后悔曾倾注过分的心血在他身上。如若将他视作与诸子无二的小阿哥，或许会更坦然受纳这般结局。可惜前因深种，虽悔无及。】

【长淮咫尺分南北，泪湿秋风欲怨谁？再惨酷和不忍，我也惟有面对师生义谊将尽的这一刻。燕氏将军的蟠势在盛京难以小觑，以我而今的能力实难抗衡，但此行銮驾向东，意指何为，孰人预料的清？若燕龙牙贪惏无餍，要涉入诸子争储的潭渊，届时庙算之胜负若定，他一朝溃败不可收拾，也是未必没有盼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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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摎蓼浶浪，乾池涤薮，谁还会在乎区区一桩文狱？只消杨傅能熬到那时，拨云见日尚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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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谊是否有尽，您何须早早定论？学生不日随扈东巡，【欲将东巡之意义一陈，半晌搜肠刮肚，却难觅一点可堪透露的揆度，西疆将燃的战火？陪都欲起的颉颃？都是秘辛。只盼他能有灵犀，再勉力撑持一段时日】归期难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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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务必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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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折节待士，属于天潢贵胤的拜礼刻下是我能予他最后的尊崇。待师生睽别，穆彰阿重沐在狴狱外的夕光里，才辨清两颊间适才隐下了多少婆娑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