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yinyin

【从晨曦初升，到旰日晦冥，佛尔衮被缚在上书房这一尺见方的檀案前已有三五日。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此谓之圣仁的求道心切，宁死以达愿，却极类小二十一想要摆脱肘腋下这叠书山的急切念头。】
【抽冷似地啜着泪珠，红着眼堪堪往边上一瞧，不过几日，背不完的文章已铢积寸累成岑丘一样高。】
【说来奇怪，那日落水，自幼傍身的螭龙玉不翼而飞，捞尽御园澄湖也杳无痕迹。此后我仿佛三魂丢了七魄，镇日神思恍惚，口齿不俐，不再手不松卷，也不再嗜书成瘾。白日总举目望天，向着浮云深处瞭望。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与旁人说过也无济于事，他们皆不信我的玉化作苍龙，腾云驾雾去了。】
【我一向精湛的学文，在病愈后重返南庑时，也如那化烟而去的神龙，在杏坛下消弭得无影无踪。文傅的失望尽写在脸上，他不信我那太一莲舟的梦境，也不信心智化龙而去的神鬼之谈，只一味苛责是我不思勤勉、废道荒业，不堪大任....那话越说越重，每每想起都是委屈。】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今日又未能熟记课文，遂被留堂誊抄这篇孔子家语十遍，并默诵无误。小佛尔衮已写到第六遍，一臂写一臂念，可这些字宛如向水中滴油，无论如何也融浸不得我的脑子。】
呜呜......【肚腹一阵咕噜，疲敝交加，腾出手抹起泪来。】

【轻云漾漾，熏风无浪，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分，宗人府与钦天监拟定的吉日将近，汗父恩典，可教我从户部堆积如瀚海的庶务里脱身。末时三刻，上书房的扇牖正对着正阳西晒，佛尔衮埋首案前，风掠过他瘦削的脊骨却纹丝不动，才悉觉那身锦衣，早已被汗湿透。】
【我在那道被日光融化的廊下，默看了一阵，小少年孤零零的背影，温吞静默的轮廓，轻轻的叹了口气，飒步走向堆垒着数不清书册的孤案，睇着他将泪眼拭净，指节轻叩在檀木上。】
佛尔衮，做文章，做学问，都不必强求
【佛尔衮少年早慧，却因无端的一场横祸，使得灵窍如顽石，笔上斧凿加之圭璧，只会令他负重千钧，我蹲下身，与年幼的佛尔衮平视，定定地望着他。】文傅迂陈，只会教你纸上得来终觉浅，下笔千遍，照本宣科。
【翻过他案牍上已被泪珠晕染墨迹的酽白絮纸，垂眼去看这扭曲的字痕，试图向他阐解这行间的文墨，薄唇抿起弯弧，笑了笑。】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指节替他摘去了漆管，抛入笔海中，将本就浑浊的一池墨染得更黯，两手将他抱在臂怀里，先离开灼灼的日光，走向槛门前，单手引他去看寂寂庭院外幽碧盎然的一隅。】
上书房的庭院里栽了许多竹，逢夏成丛荫，逢冬遮雪重，若将这片竹丛比作芝兰，可会因为无人关照，不再四时屹立，不再有如玉风姿？
不许哭了。【侧过首，看向怀中佛尔衮清亮有神的双眸，隽秀的眉梢不自觉地抬起，循循善诱地接着问询。】
那下一句呢，你解给哥哥听。

【夏树荫蔚，芳草披阶，雕花格栅门难以屏绝树上的蝉啾、草中的蛩吟。这些天籁杂韵，籍由南风送来的淑气，迭次贯入佛尔衮的耳蜗，温温、痒痒的，诓诱他本就浮荡躁动的心，消磨他微薄绵浅的意志。僵形伏案久矣，二哥的话声自远及近时，我已经累得汗津浃背，洇透锦裳。搦笔的腕节晃曳，写出的字毫无遒劲。随意抽出两页端看，一页是春蚓秋蛇，另一页是鬼画符，潦草到自个儿都委屈不堪，实在有负数时辰的努筋拔力。】
哥哥，呜呜，佛尔衮写不动了，呜呜......
【一句“不必强求”将小子最后的韧劲销蚀殆尽，双目如夏雪涣泮的江头，顿时泻如横潦，汩汩涌出清澈的酸楚。手指濡沾的墨渍未干，自也忘了这茬儿，莽地伸去擦抹颊上的泪痕。一顿靥饰后，小脸足像只熊猫】看不懂，也记不住，呜呜......它们好难哦......
【揣着疑惑，将圆滚的身子依偎在二哥臂弯中。适才还能挺脊正坐，刻下搂着脖颈是骨也酥、筋也乏，宛如受了什么酷刑一般，羸弱极了。】
【兄长悉心怜抚下，抽抽噎噎的动静渐式微。因循那谆谆诱掖，眺向庭中篁竹，想着哥哥的话，摇头道】不会，竹子以阳光雨露为食，一阵风吹过，它们就长高了！可是......【我又不解了】兰花的茎那样细小，使劲一掐就折损了。
【就像是被文傅厌嫌的我，无法揽岳肩鼎的心智或许也早已令我为宗族委弃。而修竹苍翠，就像英挺的二哥，任由雪摧霜挫，掸尽寒尘，仍拔秀于林。情不自禁叹了句】芝兰，怎么能跟竹子相比呢。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腾出手轻搔神庭，回忆着方才誊抄的章句】君子修道立德，不谓......不谓......【又忘了。】

【正阳偏移，扇窗一角适有浓荫遮蔽，习风渡来，掠过瀚海卷轶，扫过案前玉兰，穿梭在明堂的缝隙中，这一阵春风犹同抚慰骨魂的手，臂弯中的佛尔衮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闲手替他将不曾收束的衣袖挽折，湿了的墨痕不必再为他铐上枷锁，我冲他笑了笑，反问幼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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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芝为何不能同竹节相提并论？兰芝易摧，生于深林，即便枯败折损，可曾褪减过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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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尔衮低下眉骨，有片刻思索，此时四下无人，我更愿意容他一些时间。片刻后捉住他汗湿的手，指节间的红痕若隐若现，英隽少年的眉梢蹙起，眼中波澜微掀，却也只是咽下愠怒的默然了一阵，自缓缓叙话间，指腹替他揉搓起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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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者皆有节，非同物，也可比拟为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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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默声，视线重新游移到稚脸上，这阵春风识意，将溽暑灼气散的干干净净，他正挠着光额也在睨看我，饶有兴致地抚过他发顶，隐隐扬唇，笑弧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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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二哥说了，做文章，做学问，都不必强求，你如何想，便就如何说。食古不化的释意，记来也无用，天下仕者，在野贤人，都做不出一模一样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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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臂弯幼弟放下，俯身与他一道在槛门前盘腿坐下，缠银蟒纹的衣袍垂下，风不动衣，只有沉着的声音传向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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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句是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日洒金辉，正好在门庭的月台前落下灿然的一道，向佛尔衮招手，二人高低的个头并排，悬风吹响檐下的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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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尔衮，你记住，君子有节，无丰有骨。你明白这一点后，此后无需玉韫珠藏，无人可夺你心中真意。

【紫毫笔是文儒的梯山擎天柱、驾海紫金梁，于我却形如镣铐枷杻，封印我所有怡悦。那只羽管重比千页巉岩，我是搦不动一点了。也罢，就让我安心做父亲不成器的孺子可以吗？那些秉钧持轴的伟任，尚有诸位兄弟可供驱使。这江山必不因我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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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芝......唔，兰芝只要待在竹节脚下，被遮风挡雨就好了。它，它——【眸色黯淡下来】它长不高的，风一吹，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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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仙人指路，还是造化弄心，眠过太一莲舟的佛尔衮，光灿如昔的灵台已无法俦策此等深邃的思辨。智慧这等天赋，大底如那堆再难通悟知达的晦章，早随他的翠玉化龙去了。既是这般，眼前还有几十载阳寿，我为何要自缚于蹇滞呢？毕竟连哥哥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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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谓穷困而改节，不谓穷困而改......节......【散舒的袖口下露出久捂见淤的腕节，墨痕斑斑的肉指在二哥殷慰下，渐复了灵动。微风战颤，流过指尖，它蓦地无意识握了握：君子有节，无丰有骨。念着似懂非懂的一句，识海中恍然有颗星子闪烁即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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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既然说不必强求，那，佛尔衮不想读书了！【只恐这妄语太荒唐，辙就低下高亢的气焰，窝在哥哥怀中】我......我想学弹琴，学谱乐。来日去神乐署做个乐工也是好的，至少我能做好，能养活自己。可就怕皇父知道了要骂我，也怕额娘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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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我是天子之子，生就倾国荣养的尊贵，自也载负捐身于畿岳的命运。吾辈心中的真意，是信史里最不重要的末节，往往只被寥寥数字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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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心中的真意是什么？是成为贤亲王吗？【佛尔衮如是问向楚虎尔，你想过怎样的一生。】

【铎铃有高风相送，从廊下去往更远的天际，悉听这一阵铃音悠扬十里，佛尔衮端正地将衣摆理过，才与我一道在阶前坐下，仔细为他拂去额前细汗，冲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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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往后，二哥作竹节，佛尔衮作兰芝，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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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着首看向云翻白浪的苍穹，随即而起的声音愈来愈低，神色也有些失落，伸出手将他捞在臂怀下，单手轻轻拍过他孱弱的背脊，宽柔的续了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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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圣贤书是为了拓胸怀，育德行，识礼法，这些佛尔衮都做得很好，不读就不读了【瀚海中宏大奥义，圣哲文道，这世间修行的人那样多，不过是一张张矫饰文道的皮囊，掩饰攻心杀伐的手段，这样的道理，不学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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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想弹琴识谱，陶冶情操而已，你既喜欢，又有何不可？汗父那，二哥替你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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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佛尔衮时疏朗笑开，长风过天际，头顶的浓荫被吹得簌簌作响，掩去了话末尾的一句回答，冥冥之中的谶意，喧嚣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