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面容七分相识的年轻人出现在树林里时，一阵凛冽的北风蓦然刮过，瓷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叶染风惊处，恍若故人归啊。
到底是年纪大了。再回过神的时候他自嘲般地笑。
瓷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做出过一个生动的表情了，因此努力过后也只能微微扯起唇角，笑意还有些勉强。
从前总觉得只有暮年才会喜欢回忆过往的青春岁月，不想如今他竟也开始怀念起旧时光。
他并非一开始就喜欢白桦树。只是他偶然瞥见过一人的身姿，修然挺立，叫他总想起北方的白桦林。
再后来他便常常在沉思中不知不觉地踱进林子深处，自然而然地倚着树席地而坐。
而身边还有个人，大约是是晒着太阳看书时不小心睡着了，呼吸声均匀而绵长。
青年手中的书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他便拾起那本书，拂去书面的尘土，又用金色叶片作书签，夹好后想放回那人手边。
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他偏过头去，目光便撞进一双蓝色眼眸里。
“什么时候醒的？”
“在你替我夹书签的时候。”青年玩笑般地眨眨眼。
他顺手将书本递给青年，青年有意地握紧书，就像是不希望从书里掉出什么来。
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他也抿着唇笑了，但他又说：
“秋天的树叶总是很好看的。”
瓷的一句话就让青年改了主意。青年想：他选的树叶也一定是最好看的。
“你最喜欢什么树叶？”青年一边问他，一边将书本小心地平放在膝上。
“银杏叶。”
看青年的眼神里的幽怨几乎要溢出来，瓷才不慌不忙地补充道：“认识你之后，我最喜欢白桦树叶。”
于是他又听得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满意又傲娇的轻哼 。
书本重新打开：“书签”停驻的那一页，有一段文字被人特意划出来。那段文字在后来也为许多人阅读、背诵、称颂。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拥有同一个理想的人，即使身处的是不同的地点，走过的是不一样的道路，却依然能够在某一时刻相遇。
头一次在白桦林相遇时，瓷对看起来毫不意外的青年这样说道。
彼时的他们脸上洋溢着同样的热情，这种热情拥有极为巨大的力量，巨大到能够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他们都在努力着，为了同一个伟大的事业。
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完整。
或者说，他在后来的某一时刻意识到，若要使这句话变得完整，本身就是某种不圆满。
所以他想试试强求，强求一个圆满。
青年似乎也想强求。
强求强求，最遗憾莫过于一个“强”字，最卑微也莫过于“求”字。
他们后来也在林中遇见过很多次，但越往后却愈是争执多于谈笑，愈是愤怒压过平静。
他们的争吵不过是想极力避免这样一个事实：如果选择的道路不同，就总有分别的一日。
最后一次他们同坐一处时，青年那双动人心弦的蓝色眼睛已难见光芒，面容灰白憔悴。
“我不想同你吵架了。”
青年艰难开口，对此时的他而言，说话都已经是一件极为费力的事。
“毕竟我们曾经那样要好过。”
他想阻止青年浪费不必要的精力，想再喂他喝一口龙井。
可青年偏偏有满腔的话想说给他听，一如瓷所了解的那样，青年总是很固执。
瓷只好放下手中的茶杯，安静地听他说话。
青年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他眼前闪过许多片段，他害怕瓷会忘记，想通通说给瓷听。说他们从前一起看过的风景，还有一起读过的书。
……
“有个人吻过我，即使我杀过人，他也还是会……”
“不会。”
青年费力地睁大双眼，双眼露出了罕见的困惑，似乎是没料想到他会如此回应自己。
“抱歉。虽然我们拥有同一个理想，但你所选择的路也仍有我不愿意踏足的。”
青年的困惑只有短短一瞬，很快转变为一种近似释然的情绪。
“这样很好。”青年叹息一般地答道。
固执了这么久，他怎么会不知道，他选的路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那一条呢。
青年露出一个苦涩与欣慰交织的笑容。
“你总说我固执，其实你的固执不亚于我。”
一阵沉默后，青年又轻声念起另一首诗。
其实这首诗有点不像他的风格，瓷之前从未听青年念过。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青年精疲力竭，已经昏昏欲睡了，只是嘴唇还在尽力翕动。
瓷只能倾身侧耳，听了许久，才听清青年说了什么：“下次，带我去看看…西湖的银杏吧。”
青年沉沉睡去。
瓷在他身边坐了很久，习惯性地等着什么。直到他怎么也等不到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才意识到青年再也不会醒来。
他的心里堵得厉害，突然发现青年手中握着什么。费力掰开青年紧攥的手，瓷看见了一片久违的白桦树叶。
有些费劲地从回忆里抽回思绪，瓷再次与那位年轻人对视。
年轻人笑道：“你一点也不惊讶在这里遇见我。”
瓷也笑：“你我都知道此番相见并非偶然。”
年轻人迅速收起之前还无比灿烂的笑容，面色淡淡地，自顾自越过瓷继续往前走。
瓷默不作声地加快脚步与他并肩，走了几步，又回望了一眼那棵白桦树。
你我都知道此番相见并非偶然。但也只是恰好要同走一小路，缘分也仅有这一小段路。而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