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何梁餮

【天祉二年端午】
【抚辰临近中夏，榴花葱茏，天光晬清。京城士流众多，于斯佳期，总爱结伴郊游。浴乎沂水，风乎舞雩，咏而归，另还有其他雅什酬酢佳节。】
【端阳翌日，几个世家小友相约一同打马球，我与梁餮自如往常同袍作战。他是叶何中堂家的公子，我是怀容公主府的格格，自幼因父辈宦海契谊而常在一处寻欢、读书。我与他皆是皮猴子性情，惯爱幕天席地撒野的自由，遂时常匿着长辈去城外策马，纵历京郊。只是后来，他因身份贵重遴为皇子侍读，与我久别经年，听说今儿个节前他才出宫。果真，今日重逢，他那雍容尔雅的公侯之气煞有别于髫幼，我险些认不得他。】
梁餮，想什么呢？【木槌刚进了一球，大家于喝彩声中转场歇息。我与他并肩而行，去婢女林立处用些茶水。沿途瞧他有些心不在焉，遂笑问到】入宫几载，我瞧你球技都生疏了。怎么，宫里的阿哥们不兴玩这个？

【翠鸟避日，栖息树冠下，我能听见几声的啼鸣之，从那球场上观去，远处顽童挑草驱归，更有渔夫垂钓乘凉，若不曾有今日她相邀我的马术赛，此刻…该是去山中执伞慢步，化解我将要离乡的复杂情绪，不过是加了一道官身罢了，我却不该多想。枝头成了天然遮阳伞，斑驳在她秀丽的面容上，我竟想到她幼时了。】
在想四阿哥。【可天子的皇胄，又怎会孤寂无友伴？不过是因我不舍，习惯了清晨侍立殿左，聆听他诵读六经，再解其中疑义】娴娴，旨意已下，我将要赴南地当官了——可这样一来，四阿哥时，我便无法亲自奉上贺礼了。
【我习惯照料她，世俗说的竹马青梅，便已经短短概括了同她之间少见的情谊。】
想到这，便无心打球了。【说得真挚】娴娴，除阿哥外，我最不舍你。

【时下百花竞巧，皆不及纫兰葳蕤。端阳时节，女孩总爱结兰为佩，去个吉祥彩头，保佑平安。前儿我主动随芸娘学打兰佩，芸娘问我要送何人，我想了想，念想中头一个蹦出来的即是蔚川。赶着昨儿打出来，只等着今日送他。自内襟掏出荷包，毫无扭捏之意，飞丢给他】
喏，你的。亏我煞费苦心做来给你，你却满心想着那个四阿哥【富察四格格何时为人做过女红？佯作嗔怒，瘪下樱珠，杏眼瞟向这不解风情的傻小子】幸好有你这最后一句话，敢不想我！
【叶何蔚川就学于南庑不过三五载，他与我相伴则历数十年。见他如今竟时而挂记起他，我竟有些吃味。】
南地……【拿起块儿桃酥浅咬了一口，酥香溢满，唇齿回味。只是瞧着他无精打采，连我亦有些忧伤】有多南呢？一天的路够不够？待你休沐之日，我是否可以骑马去看你？
【此时的富察娴娴还不明白南北之遥。这或许是世间最远的距离，但因心有萦系，天涯也可以咫尺。】

【她同我在稚儿时期，就已经攀藤结伴，青梅竹马。柔荑小婵，绮怀相赠，姑娘亲手所制的荷包，是对我送别的情谊，不曾有那过分的旖旎心思，却胜过一般的手足之情。】
我额娘去得早，除你之外，没有人赠过我绣品。【青丝与黑发随风摇曳，皎洁的河水蜿蜒流淌进了眼睛里，真挚和灿烂】一天的路程远远不够，至于要几日…我不曾去过，也不曾验证过，等去过一次，再同你说。
【我不喜欢道别，可这大千人世，聚散终有时。去南地后，可不知何时能再回京，分离之路…真是局长难尽。往后只能在中秋的月明夜，登上空阁时，俯瞰都会，遥望落日，念着人，于是心中万千难明，好似离愁满怀。】
当然可以，不过，在此前——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躲了躲】我不舍你，故而，想抱抱你，可以吗？

【草野之垠有棵洋槐，春末夏初时，花蕾若一斛斛珍珠坠在枝梢，风起脉动，花海翻雪，又像无声的风铃摇摆。或许是路人太浮躁，满眼俗世烟尘，从不会为那微不可闻的自然絮语驻足。可是我想，春风会听见，将它们送去远方的有缘人耳中。就如这一刻，我望向蔚川时，仿佛听见了洋槐花的声音。簌簌的，像一首诗写满纸张，翻页的声音】
好……好啊。【虽则我与他自幼相识，从无男女芥蒂或别样情愫，可闻及这愿望，还是本能地红了脸。笨拙地展延蚊臂成一字，缓缓包裹住他。两颈相交，却无缠绵的氛韵。我在他耳边试探地小声问着】今天这是怎么了？
【继而勾折臂弯，轻抚在他已精健而挺拔的背脊。我想他应是对未知有所恐惧，那是个陌生的地方，只有他一人赴任，身侧没有挚友和兄弟，彷徨又伤离别。虚唉一声，温语道】南地那么远啊，那以后你可要常给我写信，要比给四阿哥写得多，不然我就生气。
【下颌轻抵他坚实的肩峰，如江舟泊岸，可以不畏潮汐，放心地过夜。信任是两人之间最深的默契，这一刻不舍的何止是他。糯糯问着】蔚川，是不是长大了，就要离开家，要去远方？
【臂弯抱得更紧，贴得更深，娇声腻气】以后京城没了你，没有人陪我骑马、打球，好没意思。要是这一去很多年，你会忘了我么？

没怎么。【繁叶交错，微风徐徐，替此刻别离添几许清凉，万语千言，汇成一句无声的唏嘘和拥抱——我对世间的女子心生敬意，不曾有什么亲昵地接触，怀抱着她时，血液倥偬，好似电击之感，遍布全身，相触边界，是未知的温暖与柔软，好似冰雪遇春阳，消融于无形…我怎能再贪心。】适才说了、不舍，担心我走后，没人照顾你了。
自然要比他多。【古礼所限，世间的女子，行止都要拘谨，纵使，她比寻常的女子轻扬，但亦不允诸女颠倒男女常规，轻出京城】娴娴终究是女儿身，不便常出门，而四阿哥或许得了旨意，来日，便能去闽地同我一起办差了。
【我大抵不该轻易影响她：今日本是一场痛快的马球赛。】去远方有什么不好？扩眼界、增见识，能看到许多京城看不到的东西。
【拂了拂她肩膀上的一片叶，真挚道。】
不会，但你也不许忘了我，否则——

【杨柳絮逐风起落，轻袅似雪，残香别浸。暮春是一部食色男女的小说，每一页皆浓郁得令人心魄骀荡。从指尖到唇珠，从袖畔到额领，无一不似中了情毒，杨柳招展，花冶弄香，处处皆是韵，饶是故日无关情爱的密友，也难以自这片幻海桃渡中全身而退。】
可是，你要走。【别颈而拥时，他看不到我眼中的落寞。玲珑乌珠璨璨，如星似月，楚楚倩倩，我希望他看到，看到我的不舍。可我也害怕他看到，害怕他只一见便说不走了。那可是他的第仕青云阶，我怎能用红袖系住他腰间的圭珏】你一定要去。你这么聪明，相信不过几载便可履登高爵，到时候你当紫袍玉带，驷马高车，归来与我相逢。
【这是我许他的美愿，亦不知不觉成了我的念想。熏风送来一缕清冽的草木香，亦将青丝吹得松散，云髻软斜不胜金玉，璎簪滑而欲坠。将柔荑反搭其肩，小声道】蔚川，我的发簪松了，你顺便也帮我簪得紧些可好？
【与他从不扭捏，心事亦不加遮掩。哪怕是如此亲昵的行径，也不觉应当避讳。趁他为我拂叶挽发时，撤首望着他，眯着眸玩味道】否则怎样？

【风一过，绿叶如同冬日白雪一般簌簌而落。我不禁想，两人彼此虽相知甚深，但待她的情愫，渐感迷惘，此情如同兄妹般淡泊，还是潜藏着一丝懵懂之念？不从得知，如今不曾有高职厚俸，怎能随意地早生异志，惧累清白的女儿家？】
那便借你吉言，娴娴。【此情此刻，怎能轻言深远？好似那春日暖阳，不曾明朗，却却温暖绵长】
好。【不曾有半点迟疑，轻手轻脚地取过簪，细致地她整理片刻发丝，又将发簪小心翼翼地插稳，手下温柔，只是生怕稍有不慎，触碰得她不适，动作虽不熟练，但尽是诚意与细心】这发簪不牢固，等你及笄时，我回京，便送你南地最漂亮的簪子。
【我从不曾忘了自己的许诺，即便它小得卑微。】
否则，将来你的成婚宴上，我便去闹上一番，吓走你未来的夫婿。

【云鬟雾鬓在他的指间划过，些许涩滞牵触肌理，那是与芸娘为我梳头时全然殊异的感觉。男儿此刻的拙劣却返照出他的磊落端正。我相信他已极尽轻柔和耐心，到底是我为难他了。须臾，我笑吟吟地凑上去，小声问道】
蔚川，这不会是你第一次为女孩子簪发吧？
【窃喜、明知故问，盈盈清瞳深处又难掩得意和心悦。我像是个骄纵的千金小姐，亦或者我本来就是，将他攫为己有，理所应当地认为那个成为他记忆中特殊存在的女孩只能是我。可惜时下少艾懵懂，情窦开而未荣，并未觉察这般心思是何等僭越。】
早闻合浦南珠之美，到时候你也送我一颗好不好？缀在我的簪子上，我及笄时就戴它。
【千金之珠，御贡之物，只因岁浅蒙昧，口无遮拦，想要便要了。并未想过这一句话，会让他来日多为难。但我对他之于自己的认真从不犹疑，也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就如他若想要一匹大宛驹，我也会攘求父亲为他跋山涉水找来。微微翘着唇角，颔首道】
是，小女子谨遵叶何大人之命。这么说，来日我得嫁到南地去，婆家就在你的府衙旁边，好便利你庶务之隙来闹婚不是？
【这话有七分胡闹，三分隐意。往后嫁人，自然是他在哪，我便嫁到哪去！】

是…抱歉，我还不熟悉，可是让你感到不舒服了？
【我试以粗手揽丝，但指间不受控制，一缕缕青丝好似水溪和流光，逃离了人的掌握，我虽将那簪子重新送回了她的黑发间，但青丝纷乱，无一成形——叹了一气。南珠难求，非比常物，但我既然已经应了她，便誓要取珠。】
好。【不再多说，而她的后话，“我在何处，她便嫁到何处”，竟像是女儿儿郎之间的一段默契的承诺，是两小无猜间嬉闹而不自知的一段往事，我因已经习惯了她的陪伴，她同我还年幼，故而，不曾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别忘了这句话…好了，休息够久了，还回赛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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