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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隆庆和议与九边阅视制的设立及运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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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阅视特差与册籍“虚文”:万历十九年张栋阅视固原之例
(一)阅视特差:应对明蒙突发冲突的制度工具
万历十八年六月发生的洮河之变,对隆庆和议以来较为稳定的明蒙关系造成极大冲击,并逐渐发展到对和议政策的又一次质疑。事变消息传到北京后,七月初十日,“顺天府丞李祯陈言边事,又盛言款贡非策”。兵部复本,奉圣旨:
北虏款贡,安边息民,已二十年,若虏情变迁,边备废弛,自应据事讲求,及时整顿,岂得追究始事?这所议,着行与督、抚、按,相机审势,务遵节次谕旨,毋得再有疏虞。
显然,兵部复本和圣旨主要代表内阁首辅申时行的意见,主张就事论事,避免波及明蒙和议关系大局,更不应据此追究20年前确立和议国策的“始事”者。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4-01-17 14:10回复
    然而,事态发展特别是和议反对者的持续批评,终于引起皇帝重视,致使几年来一直疏于朝政的万历皇帝不仅在七月二十六日上朝,朝毕还在皇极门暖阁召见阁臣商议应对之策。除在家养病的次辅王锡爵外,首辅申时行和次辅许国、王家屏均参与并重点讨论应变人选。万历帝与申时行先检讨相关督抚文臣,接着考虑将领、巡视监察人选,最后申时行提出推举经略大臣前去统筹应对。
    当时君臣交谈情形,起居注官均有记录。但《起居注》是宫廷秘档,外间难得一见,且据申时行称后来毁于万历二十五年的三殿火灾,幸赖他“曩从阁中录得数条,藏之家”,后以《召对录》为名刊刻。兹摘录相关对话如下: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24-01-17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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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又曰:“朕在九重之内,边上事不能悉知,卿等为朕股肱,宜常为朕用心分理。如今边备废弛不止陕西,或差有风力的科道,或九卿大臣前去,如军伍有该补足的,钱粮有该措处的,着一一整顿。《商书》云:‘事事有备无患。’趁如今收拾还好,往后大坏,愈难收拾了。”
      时行等对:“当初许虏款贡,原为内修守备,外示羁縻,只为人情偷安,日渐废弛,所以三年阅视,或差科臣,或就差彼处巡按御史。”
      上曰:“三年阅视是常差,如今要特差。”
      时行等对:“臣等连日正在阁中商议,要推举大臣一员前去经略,且重其事权,使各边声势联络,庶便行事。容臣等撰拟传帖,恭请圣裁施行。”
      上曰:“还拟两个来行。”
      已复言款贡事,上称“皇考圣断”者再。
      时行等言:“自俺答献逆求封,赖皇考神谟独断,许通款贡,已二十年,各边保全生灵何止百万?”
      上曰:“款贡亦不可久恃,宋家之事可鉴。”
      时行等对:“我朝与宋事不同,宋时中国弱,夷狄强,原是敌国。今北虏称臣纳款,中国之体自尊,但不可因而忘备耳。”
      上曰:“虽是不同,然亦不可媚虏。虏酋心骄意大,岂有餍足之时。须是自家修整武备,保守封疆。”
      时行对:“今日边事既未可轻于决战,又不可专于主抚,只是保守封疆,据险守隘,坚壁清野,使虏不得肆意侵掠,乃是万全之策。皇上庙谟弘远,边臣庶几有所持循。至于失事有大小,情罪有轻重。若失事本小而论罪过重,则边臣观望退缩,虏酋反得挟以为重,又非所以激励人心。自今尤望皇上宽文法,核功罪。”
      上曰:“如今失事也不轻了。”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24-01-17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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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文“款贡”一事指隆庆和议,故“已复言款贡事”之前是关于加强边备监督整顿的讨论,其后是对隆庆和议以来历史与现状的检讨。
        值得注意的是,申时行所说“皇考”指隆庆皇帝,“圣断”指当年“款贡”是经隆庆皇帝同意的,由此确立与蒙古的和议关系。所谓“上称‘皇考圣断’者再”,是指万历皇帝仍延续明蒙和议。显然,申时行想强调,和议是经过两代皇帝认可的基本国策,即使发生洮河之变,也不会动摇。
        当时是否有“上称‘皇考圣断’者再”的情节,笔者深表怀疑。一方面,这与随后万历帝“款贡亦不可久恃”、“媚虏”的担忧并不协调;另一方面,在日后申时行宣称起居注遭火灾被毁,只有自己保留了当初“从阁中录得”的记载,且主动刊刻公布出来,就显得更为可疑。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24-01-17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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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且搁置《召对录》的可信程度,仅就申时行选择在三殿火灾后将其刊刻公布看,笔者倾向于认为,这是他在新形势下刻意展示给政治对手看的文本,重在表明自己任首辅期间,尤其是在洮河之变后,始终坚持维护明蒙和议关系,并非一己独断专行,而是在贯彻隆庆、万历皇帝的一贯旨意。因此,经略大臣、阅视诸臣的人选和派遣,都要服务于这一考量。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24-01-17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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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且搁置《召对录》的可信程度,仅就申时行选择在三殿火灾后将其刊刻公布看,笔者倾向于认为,这是他在新形势下刻意展示给政治对手看的文本,重在表明自己任首辅期间,尤其是在洮河之变后,始终坚持维护明蒙和议关系,并非一己独断专行,而是在贯彻隆庆、万历皇帝的一贯旨意。因此,经略大臣、阅视诸臣的人选和派遣,都要服务于这一考量。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24-01-17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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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召见阁臣当日,兵部接到两道圣谕。其一称“西镇边备废弛,虏情狡诈,还用大臣一员前去经略,兵部便会同九卿科道官推举来看。其各边将帅,须要得人,也着会同推举堪用的,以备缓急”,接着申斥“近来督抚等官不能选用将材,平时牵制掣肘,不得展布,及至失事,又诿罪于他,殊失用人之体,今后须加意鼓舞”。显然,令兵部主持会推经略大臣才是重点。其二称“朕近览陕西督抚奏报虏情本,殊用惕然”,“今虏众猖獗,抢掠番族,侵逼内地”,而各督抚官“平时不能制驭,临时不能堵遏,职守何在?岂不隳误边事,大负委使!朕已宽其罪罚,姑令策励”,并令兵部“传与各边督镇官知道”。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24-01-17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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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述万历帝与申时行对话的执行情况,更易看出申时行在处理明蒙关系中的主导作用。申氏所提“推举大臣一员前去经略”很快被落实,七月三十日,“命兵部尚书郑洛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经略陕西四镇,及宣、大、山西等处边务”。经略大臣人选同样也是申时行主导的结果,他在稍后写给宣大总督萧大亨信中说:“顷上惓惓面谕,欲特遣重臣经略,已推范溪(郑洛)矣。”其中明显具有误导性的,是申时行将自己主动提出的派遣经略大臣,说成万历皇帝的旨意。值得重视的是,这是明代内阁在缺乏行政权的情形下,阁臣通过假借皇帝权威来嵌入制度体系,从而间接对边镇督抚发号施令的权力运作方式。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24-01-17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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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皇帝提出加强对边备的监督和整顿,强调要“特差”“有风力的科道或九卿大臣前去”,并表示不要纳入常规的三年一次阅视框架。这些主张不仅进展拖沓,而且最后仍以阅视方式执行。实际派遣的阅视官人数虽然空前庞大,但看起来更像是应付皇帝的虚张声势。这显然也是申时行主导的结果,符合他强调的“失事本小而论罪过重”、“宽文法,核功罪”,他并不主张朝廷对边镇高阶文武官员施加太大压力,希望通过稳住他们从而稳定局势,以便配合特遣经略大臣解决事变善后工作。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9楼2024-01-17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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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行上述应对方略,可从他跟事变相关总督的书信中得到印证。他一再致信处在洮河之变最前线的陕西三边总督梅友松,告以应对之策:
                    洮州之失……彼既肆无忌惮,我当明示讨伐。惟是兵寡饷乏,未能制胜万全,将若之何?……今在西镇,第当声言出剿,一告虏王,一告套虏,以不得党助凶逆、自坏款贡之意,而令刘(承嗣)、张(臣)二总兵屯兵境上,相机图之。我既张之以声,示之以形,彼或惧而悔祸,虏王或亦有所藉手,且趁此机会,必令莽、捏二川无留虏帐,而后洮河之间稍得休息耳。
                    今后生大言,欲宣大出兵捣巢,殊孟浪可笑!火(落赤)、真(相)两小酋耳,猖狂横骛,已莫可如何,而欲尽废款贡,大开边隙,此可尝试而漫为之哉?今尚藉虏王气脉,操纵羁縻,从中运用,犹足幸目前之安,为阴雨之计耳。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0楼2024-01-20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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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行上述应对方略,可从他跟事变相关总督的书信中得到印证。他一再致信处在洮河之变最前线的陕西三边总督梅友松,告以应对之策:
                      洮州之失……彼既肆无忌惮,我当明示讨伐。惟是兵寡饷乏,未能制胜万全,将若之何?……今在西镇,第当声言出剿,一告虏王,一告套虏,以不得党助凶逆、自坏款贡之意,而令刘(承嗣)、张(臣)二总兵屯兵境上,相机图之。我既张之以声,示之以形,彼或惧而悔祸,虏王或亦有所藉手,且趁此机会,必令莽、捏二川无留虏帐,而后洮河之间稍得休息耳。
                      今后生大言,欲宣大出兵捣巢,殊孟浪可笑!火(落赤)、真(相)两小酋耳,猖狂横骛,已莫可如何,而欲尽废款贡,大开边隙,此可尝试而漫为之哉?今尚藉虏王气脉,操纵羁縻,从中运用,犹足幸目前之安,为阴雨之计耳。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24-01-20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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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中可见申时行对当时明蒙格局的基本判断是,九边“兵寡饷乏”,明朝对蒙古没有“制胜万全”的可能,因此,“尽废款贡,大开边隙”是完全不可行的。但由于事变影响已扩大,并引发朝廷政治危机,只好由前线文武官员配合做些虚张声势的举动。同时,若能通过政治交涉推动顺义王向引起事变的火落赤、真相两股势力施压,后续或可采取小规模报复行动,趁机解除蒙古西迁对当地局势的威胁。
                        申时行同时致信位于事变之地东边的宣大总督萧大亨,希望他在尽可能稳住顺义王的前提下,推动顺义王对卷入洮河之变的西迁蒙古势力施压:“第西镇(陕西)向来处置,殊失先后着,此时茫无措手,故欲仰东镇(宣大)为之操纵,非得已也。”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2楼2024-01-20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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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反复叮嘱梅友松稳住局面后,申时行致力于协调他与特派经略大臣郑洛间的关系,并谈到自己的考虑:
                          自崔直指(陕西[河西]巡按御史崔景荣——引者注)奏报虏情,云虏骑已至临洮城下,都中议论日繁,即关中士夫,亦谓虏必长驱深入,由临巩犯西凤,势如破竹耳。私心固疑之,以为果尔,则督府何以不急报?必道路之讹传也。然章疏纷纷,上心不能无动,以视朝之日,面谕阁臣,特遣大臣经略。初欲多差科道,鄙意谓后生……不如大臣习虏知兵,老成持重者,上意乃定。范溪(郑洛——引者注)昔在宣大,再与虏封,扯酋犹知敬信,此行当必使虏王刻日回巢。回巢之后,火、真等酋无所凭藉,我得整兵积饷,相机图之,此亦在门下始终担负,收功桑榆,勿以经略有人,自生疑阻也。洮河相拒,斩级虽不甚多,而我气自倍,虏气稍夺,总由大疏一至,以解群疑,宽主上西顾之虑。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3楼2024-01-20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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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中先以巡按御史的奏报和“上心不能无动”向梅友松施压,随后抛出“特遣大臣经略”,表示自己为梅氏和经略大臣拦住皇帝“欲多差科道”的主张。然后,申氏告诫对方“勿以经略有人,自生疑阻”,敦促其积极配合即将到任的经略大臣。最后,催促对方按自己的提示尽快上疏“以解群疑”。
                            但申时行在致梅友松信中既淡化了对他的深度不满,也未将自己对局势的看法和盘托出。对此,他在致萧大亨信中谈得更透彻直白:
                            西镇事体,可为寒心!此弟之所深忧而未敢言者。缘新进少年,不谙虏情,不习边事,而但为大言,极诋贡市,而力主用兵。殆类痴人说梦者!弟亦为西镇督府(梅友松——引者注)言:此时当扬言必剿以为声,令刘(原陕西总兵革任随军立功刘承嗣——引者注)、张(甘肃总兵张臣——引者注)二帅屯兵境上以为形,而其实则未可轻试,未可先泄。总之,相机结局,令国体无损,疆事无坏,足矣。此可为知者道,难为众人言也。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4楼2024-01-20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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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应对“章疏纷纷,上心不能无动”的危机,申时行令陕西文臣“扬言必剿”放出风声、武将“屯兵境上”虚张声势,但“其实则未可轻试,未可先泄”。他仍希望通过这些举措争取时间,稳住边方局面,平息京中舆论,稳定已有动摇的“上心”,顾全“疆事”、“国体”,从而“相机结局”事变。
                              申时行称赞自己荐举的经略大臣“习虏知兵,老成持重”,批评科道官员的用兵主张“孟浪可笑”、“不谙虏情,不习边事”,徒然“掣肘”。据此推测,快速派遣经略大臣、拖延派遣阅视官,是其刻意为之。对他来说,事情的理想走向是,在阅视官还未正式派出前,经略大臣就已经妥善处理善后工作。为此,内阁还采取包括暂停扯力克“市赏”在内的举措,以惩罚其“于西镇生事,党助凶逆,侵掠边境,显是背恩犯顺”。但这些举措的重点,仍是针对性地搪塞和议反对者,试图拖延时间,等待经略大臣处理事变善后问题。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5楼2024-01-20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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