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起灵好像做了个梦。
梦中下了暴雨，雷鸣声很大，几乎是震耳欲聋的地步，张起灵看见年幼的自己站在小巷里，垂着头一动不动，他其实没有看见脸，也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但他有一种直觉，那就是还没成长起来的自己。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小张起灵——这个时候他还不能被称为张起灵。男孩瘦长的影子被雨水覆盖，好像覆盖了世界上的另一个他。
没有人为他撑伞，没有一块砖瓦为他挡雨，他在那条小巷里站了很久，久到骤雨渐缓，雷声消弭。
这是梦吧。是吧。张起灵其实不太能分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梦境和现实其实很像，他所经历的事情同样光怪陆离，不亚于别人口中绮丽的梦境。他分不清这究竟是他忘记了的记忆，还是内心缔造的梦境。
可他又看见了白玛。一个他永远无法再见的人。他的母亲。
从雨停男孩走出小巷的那一刻梦中的场景就变换了，取而代之的是已经长大长高的青年站在白玛的身前，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苍白的面容恬静美丽，浅浅的呼吸着。
张起灵凝神看了很久，才意识到她是他的母亲。青年以前没有这种感觉，起码在成为张家族长之后没有，心脏密密麻麻泛起的酸痛。
“母亲”。这个对于张起灵来说陌生而又熟悉的词，在被张家培养成一块石头前，他也曾对母亲怀有着殷切的希冀，心里念过无数遍的名称，那时候的小孩还不明白太多的身不由己，只是期盼着有人能够爱自己。
但后来的张起灵就没有生过这种天真的念头了，随着身量的拔高他的性格也更为沉闷，一年里说不上几句话。
他的因被人为地替换掉了，他成为张家三千年不死的圣婴，他找不到最初的自己。如果不姓张，没有麒麟血，他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这些他都不知道。
这样的如果，是他幼年时期最爱思考的问题，但随着后来被张家喂了药，长大的少年思绪也开始渐渐麻木，成为了没有感情，没有血肉，只会执行指令的一块石头。
他像是宇宙中游离于因果之外的一粒尘埃，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2.然后他来到这里，找寻自己的母亲，自己在世界上最后一点痕迹。
上师说，她只有三天时间，留给了张起灵。似乎现在，和他有关的，在世界上最后那一点痕迹也要消失了。
世界上唯一还爱着自己的人，有着血缘关系的母亲，其实没有睁开眼睛看过他一眼。但没关系的，他可以理解，毕竟她的气息是那样微弱。
张起灵知道，她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哪怕曾经日思夜想的儿子此刻就在她身边，她也无法睁开眼，像一个思念孩子的母亲一样去亲昵慈爱地抚摸他的脸。
“我的孩子不能是一块石头。”
走进这间屋子前，上师曾跟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说这句话时，上师的表情似乎十分动容，他赞叹着这位母亲的伟大，张起灵垂着眼，将这句话与眼前母亲的面容结合在一起。
张起灵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仍旧抓起了母亲的手，他低下了脑袋，用双手牵引着白玛的手去摸他的脸，包括眉眼，鼻梁，嘴唇的轮廓，都被张起灵用这样的方式一一告诉了白玛。
三天的时间很短，却足够让白玛教会张起灵如何去想。等到白玛的气息彻底消失时，张起灵才放下抓着她手的手，走出了这间屋子。
…这是他的过往，被他自己映射在了梦境之中。
张起灵睁开眼，最初是一片模糊的黑暗，逐渐聚焦后发现是熟悉的天花板。他还在雨村，跟吴邪，胖子在一块。

3.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似是骤雨停歇后缓下来的声音，隐有雷声穿插其间。
他坐起身，单膝曲起，手肘撑着自己的膝盖，平复自己的心绪。
像是又回到那三日，一动不动地扮演着石头，那时候他刚学会想，还没有领会什么才是真正的想念，现在再想起过往，席卷上来的只有对母亲无边无际的思念。
他其实很少做梦，也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实际上那三日里他虽然的确抓着白玛的手，却并没有带着她的手去感受自己的脸，这也许是多年来一直藏在他心里的执念，这块缺陷在梦境中被填上了。
而张起灵认清是梦的前提是在梦中看见了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过去十年里守青铜门时他常常会梦到吴邪，面对终极其实没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更多时候张起灵都像块石头一样枯坐在门前，或是站立着，总之一个动作可以持续很长时间。
他听不见青铜门外人面鸟的怪叫，穿着甲胄偶尔充当一下阴兵的同事，在这样的沉寂中他的心却没办法跟以前一样也沉寂下来，不去想任何事情。
张起灵做不到了，因为他有了牵挂。
对长大后的他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人，吴邪和胖子。他常常会想，他们两个过的好吗，在这十年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张起灵也害怕着他们会忘记他。
十年足够一个人忘记很多事情，也足够一个人发生很多改变。
尤其是吴邪。与他定下十年之约的吴邪。
“如果十年之后你还记得我，来找我。”
尽管当时说得洒脱，但现在张起灵是真有点恐惧吴邪真的会忘记他，这种恐惧较之胖子同样的想法更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吴邪存了异样的心思，他分不清自己的心，只是在面对吴邪或是想到吴邪时，藏在胸膛里的心脏跳动的更加剧烈。
或许是在门内十年因为不断想起吴邪而发酵的情愫，又或是在吴邪一意孤行要跟着他上雪山时，张起灵转头看见的他坚定的眉眼。
或是更早的时候，吴邪说：“要是你消失了，至少我会发现。”时。

4.张起灵一直不明白，吴邪那样坦荡，那样认真，他说要送自己最后一程，就真的跟着自己一路进了雪山深处。
他这样的人和自己不一样，和他的孑然一身不一样，吴邪有很多朋友，他可以跨越大半个中国去跟吴邪说一声再见，只因为吴邪是他在世界上找到的唯一的联系，但他却不能理解吴邪为什么愿意将自己的生死都抛在脑后，顶着风雪跟了他一路，只为送别。
张起灵一直想不明白，却怀着对吴邪异样的心思推出了或许吴邪也喜欢自己的可能。
睡梦中吴邪的脸常常出现，张起灵仍旧将他的嬉笑怒骂记得清楚，如果没有失魂症的影响，张起灵的记忆也算得上不错，他害怕自己的遗传病有一天会再次发作，于是在脑海里反复勾勒出吴邪的眉眼。
有时候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想吴邪，还是吴邪借由梦境与他见面。不过都无所谓了，只要记得他，不会忘记，就足够了。
在张起灵的印象里，他于半山客栈时曾偷亲过吴邪的眉心，只是蜻蜓点水的亲吻，每每回想却总使他胸膛前的黑色刺青燃烧起来。
他不记得这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他在梦境中的臆想，只是那天吴邪很快追了上来。
这份思念在门内的十年里变成了更深的执念与爱欲，以至于在再次见到吴邪时，只需要用一眼，他就能看出吴邪的变化。
以及那天吴邪穿着的是他进门前脱下的衣物，是他十年前的衣服，意识到这个，张起灵总有些微妙的欣喜。

5.雨声渐停，最后一滴水珠落在泥地里，昏暗的白光透过木质的窗户浅浅照在窗边，偶尔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没了雨声的干扰，张起灵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动作，像是衣料摩擦的声音，有人在穿衣服，但胖子的鼾声还在继续，那就只能是吴邪，只会是吴邪。
他醒了。
然后是微弱的水流声，张起灵知道，吴邪在洗漱。
水流声停了，“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脚步声一路蔓延至客厅，忽远忽近，像是吴邪在客厅转了一圈。
最后是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张起灵原本观察吴邪动静的兴致淡了些，他下床打开房间的灯，又拉开自己房间的窗户——吴邪要是出门，必然经过他房间的这扇窗户，他倒要看看，吴邪这么早会去哪里？
吴邪不一会就走到这了，他看见半撑着窗沿的张起灵，愣了愣，他原先见闷油瓶的门紧闭着，还以为自己今天是最早起的一个，终于有超越闷油瓶一次的喜悦也淡了些，他实在没想到闷油瓶醒了不出门活动，而是站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但吴邪反应很快，立即对他笑起来：“小哥？早！”
张起灵淡淡点了点头，唇边也不自觉浮现出一点笑意。
“吴邪，早。”
他看见吴邪身后树上新生的叶子，脚边摇曳的花，春意阑珊。
“小哥，既然醒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买早餐？我昨夜听王嫂说，村口新开的早餐店味道不错。”
吴邪的脑袋从敞开的窗户探进来，他随手折了枝花，微微笑着递给了张起灵，窗外枝繁叶茂，染了春意的浓绿仿佛都成了他的簇拥，像是迟来的春光。
“好，稍等。”
张起灵接过那枝仍带着雨露的花，接下了吴邪递过来的春色，将其暂且搁置在桌子上，迅速穿上衣服打开了房门。
露水残留在张起灵的指缝间，他感受着那点湿润，心想，昨夜骤雨雷鸣原来是春天将至的讯号吗。

写的很好，超级棒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