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一章 秋叶（2）（第一章已发）

陡，这是姬野一路纵马行于秋叶山城最直观的感受。姬野这辈子去过的地方不多，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宛州人，他所熟悉的也只有水道纵横，平坦开阔的南淮，和羽然他们一起登上南淮城外的青丘便被他当作是少有的高山了。一路行来，虽然已经见识过了夜北高原上群山的连绵，对秋叶山城这个“山”字有所猜想，但当他真的行于这座矗立山道千年的古城时，依然为此城的险峻陡峭所震撼。
秋叶扼守于擎梁山脉三大险关的最险处，甫建城时，晋北一国还曾面临擎梁半岛之上冰原蛮族的侵扰，于是第一代晋国主便率领族人，于此关口绝险之处铸城池加以防御。传说其时铸城工匠以烈火灼烧石壁，又毫不停歇地从雪松河取水对炙热的石壁加以冷却，以冷热交替的作用使石壁碎裂，这才能于这般绝不可能以斧凿之功开辟的连山绝壑之中硬生生筑起这样一座大城。秋叶完工之时蛮族又犯，然而以往无往不利的蛮族却连秋叶的一块墙皮也没能啃下。此后数百年，直至擎梁半岛被晋北所彻底平定，蛮族也未能越此城一步，白白地在城下送了无数的人头。伴着这百年来浸染的血气，此险也因而得名断魂峡。秋叶背靠擎梁山，面朝雪松河，因而造就了东北高而西南低的地势，正城门便开设在西南脚地势较低之处。

姬野这一路行来只觉秋风拂面，密而不乱的银红槭此刻已经开始成片地落叶，成片成片火红的枫叶大多附上一层白霜，席卷交织成一幅流动的地毯，又像是萧萧然的长浪，在秋风的推送下缓缓地向他涌来。这晋北的国度中街道远教南淮为窄，但由于街上人影寥落却不显多么拥挤。街边的打更人佝偻着穿行而过，时而弯腰采撷起几片形制独特的火枫。

他来晚了，倘若早得半月，他就能看到山城一棵棵“秋火焰”举火燎天的盛景，那时的银红槭树会如其名一般如同火炬一般灿烂华丽，尽情着展示着这山城寒树的风骨。那时来自天启或是东陆其他地方的王公豪富们会相连形成浩浩荡荡的车队，从早到晚地慢慢游过秋叶的中轴。女眷们沿路采集形状最漂亮、颜色最鲜艳的枫叶，置于盛着清水的竹篮中保存起来，及到傍晚汇集于城中最大的晚枫楼顶，连带着混入其中、由黄金打制的十片金枫一同抛洒向街上浩浩荡荡的行人，倘若有谁眼尖，便能在漫天的火红之中趁着刚刚亮起的街灯窥到间隙间一闪而过的金光，将金枫采到手中。传说采到金枫的人往往会享受接下来一整年的好运。下唐文睿国主就曾亲眼见到这一山城采枫的盛景，在《文睿传灯集》中曾写道：“都种秋焰作篱落，直将锦绣入山河”，便是感叹即便是南淮引以为傲的十里霜红秋玫瑰，也难以及的上秋焰盛放时的染遍的锦绣山河。不过那也是秋叶山城一年中不多的热闹时候，等到秋风透入，银红槭的火焰淡去，他国的游人便相继散去，只有萧瑟秋风和委地红叶相守于这座寂寞的大城。

姬野信马由缰地穿过及蹄深的红叶，一路随意打量着这座山城。他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寻找某个他所从未见过的地方，而是依照着自己的记忆努力地在秋叶山城中探查某个见过的所在。当他凝神思索那幅画卷上的图景时，临行前的回忆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眼前。

息衍看着眼前一身劲装学生身上用绳索缚着密密麻麻的长刀，每一把都放置于最便于随手取用的位置，这使得姬野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黑皮白毛的刺猬，于是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手中刚刚取下的卷轴也摇晃起来。面对学生不善的脸色，他很快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你为什么要去救世子？”姬野低声道：“他是我的兄弟，我曾向他承诺，我的兄弟不必惧怕任何人。”息衍点点头，大喝道：“好！除了兄弟之外，你们还是什么？我记得你做下承诺时曾互换指套，是也不是？”姬野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古拙的指环上，展翅欲飞的鹰铁灰色的寒光。他知道这一次即便能活着回来，也决计不可能在宛州呆下去，便不再想隐藏什么，将这个被整个东陆皇朝视作妖魔的象征戴在了手上。这不是他原本家传的指套，而是和吕归尘交换而来的，它们除去铭文外近乎完全一致。但戴上指套时那种安稳的感觉却和他从前的那枚一般无二——他依然能感受到冥冥中无数人与他站在一道，默默地注视着他。摩挲着古朴的指环，他听出了息衍那少有的严峻语气中潜藏的热切。“他是一名天驱，我也是，我有义务去救他。”姬野说出了那个息衍想听到的答案。

息衍点点头，他负手转身面朝书架，在姬野不能看到的角度露出了微笑。“不错，你们是我的学生，也是戴起指套，继承鹰旗的新一代天驱。这些年来，我极少教你们关于天驱的宗旨和意志，这是因为天驱这个称谓的含义，只能通过奔行于战场，握着武器为什么东西而战时才能真正地理解。天驱武士团从来就不是集群而居的鬣狗，像那些软弱的诸侯们一样靠着人数去践行我们的使命，而是孤身分散于世间，奔走在九州大地上需要我们的地方。若是有同仁需要救援和帮助，无论身处何地，面临何难，我们都必须立刻前往救援，这就是自太古铁皇而起，天驱武士们不破的盟约。你愿意锐身前往营救同仁，证明你拥有佩戴指套的资格，不愧是我的学生。”说罢，息衍从书架上取下一样样东西转身摆在案上，转身问道：“想好人救出来后怎么办了吗？”

姬野一愣，那种程度的深谋远虑属实有点难为他。他出家门来，只带了一身衣服以及零零散散的金铢，这几把长刀还是在凤凰池边的几间铁匠铺随手买的。他害怕还未救出吕归尘就暴露身份，于是连虎牙都没带，除此以外便再没有什么东西了。这倒也不是因为他认为这次救援十分异想天开，多半有去无回，而是因为这位和家里的关系极僵的大公子除了自己身为青缨卫的一点薪俸之外便身无长物，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带了。

息衍长叹一声，总算没有让他一直傻站在那挠头“总是这么顾头不顾尾。你这么蛮干，侥幸没给百里景洪当场格杀当场，也被后续而来的帝朝廷尉不明不白黑了，这个拿着”说着，将几件打包好的东西抛给了姬野。姬野打开一看，顿时愣在了原地。包裹中的乃是全套的行牒，火刀火石，几包姬野不认识的粉状物和一叠不薄的商票，标注着宛州江氏商会的票号，底下姬野没有细看，想来也是方便他跑路的实用之物。姬野用怀疑的目光斜视老师，以这些东西的齐备程度，即便是换做一个流窜多年的帝朝钦犯，大概也会赞叹准备之周全。息衍看着这个学生的表情喟然一叹道：“和人在战场上捉对厮杀的武术你已经大致掌握，溜号逃命的技术，你这次就好好学学吧！”他撇撇嘴道：“自己一个人开溜都办不到，就更别提率领成千上万的大军突出敌人的重重包围了！”

“那个是下雨时骑马所用的围嘴，”息衍提醒这个学生不要再继续尝试把那块丝绢别扭地往自己脖子上系，“雨天湿气大，系在嘴上防止受凉。”
等到姬野终于把包裹里的东西认全，息衍沉默了一下，拿起一开始就放在手上的卷轴递给姬野，道：“要跑的话，就去晋北秋叶山城吧。帝朝的手很难伸到那里，你在晋北相对安全。在这图景所画的地方，有我给你的下一步指示，你过去便知。”见姬野想要打开，息衍伸出手按在了卷轴之上，道：“不忙打开，你离开这里再看不迟。”顿了一下，拳扣左胸，道：“愿北辰之光与你同在。“

“将军也要离开南淮了吗？”息衍已经俯身侍弄起了手边的秋紫琳，却被这未曾预料的一问拽着抬起了头。姬野背对着他站在阳光里，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这图卷所画的地方，原本是将军准备亲自前往的吧？”息衍握茶的手僵了一下，伸出左手挥了挥，淡淡地笑道：“大概是吧，在南淮住的太久，也差不多该离开了···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见。”
他没有回答姬野的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息衍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姬野已经在这一路风尘颠簸中想过了很多次,确始终不得其解，于是他再一次抽出那张不知道已看过多少次的卷轴，细细地打量起来：一个不大的湖，青碧的水犹如一整块雕砌的翡翠，湖畔坐落着一间屋子。那并不是什么很高的房子，但全是没有漆饰的松木结构，其上点缀着白棉纸糊的门窗。木质的地板架起在半尺高的骨架上，看起来是一间不受地气、冬夏都很干爽的屋子。窗子后面似乎有一个极淡极淡的人影，淡的姬野都不能确定这是否为画师挥笔时大意之下留下的墨痕，顺着人影的方向望去，湖边长满了郁郁的枣子林。
画边有一行纤细的小楷：
“窗外雪覆山，
千秋出平湖。
林深无旧客，
坐看霜满路。”
姬野不懂诗画，但每次看到这画，读到这首诗时却总觉得画里的波光荡漾起了寂寞的光泽，像是什么人抱着什么样的希望曾将石头掷入湖中，却落空于幽幽波纹中没有听到回响。他觉得以息衍的丹青功夫画不出这么有意境的画，但要说是寻常画匠画的，却总又感觉不大对头。
姬野摇摇头，把卷轴小心地收了起来，转身拽住身畔经过的路人，问道：“劳驾，请问清冶湖在城中何处？”

至此，第二章完，姬野前往晋北的动机交代完毕。各位觉得如何呢？期待你们的反馈

可以的，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