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鹿溪
又逢一年初雪，久别长安。
记不清这是在秦州的第几个年头，我已然习惯了这样烈风暴雪的时节，不再像第一遭来这儿时瞧什么都新奇、要处处做个比对的时候。
小红楼的紫菀姑娘送来亲调的胭脂，楚章郎君又递来新谱的琴曲，我没有冒着风雪登楼听曲的雅致——主要是没有那样的好身子骨，禁不住这样沉重的风雪侵袭。
但我终于想起来我的琴，想起许久不曾弹过的长安曲，于是重摆莲花鼎，又抚十三弦，依旧是从前在明宫跟着司乐学琴的音调。
一曲终了，才抬眼看向对面：
“怎么，又缺钱了？”

回这个，晚点来

我甫一进院子，便听见几声隐约琴曲——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不比一年到头没个响的定川王府，郡主府常年弥漫着此等靡靡之音，琴声一起，能三日不绝，还不带重样。
但今日又有些不同，因为坐在琴台前的，破天荒头一遭，是缙云郡主本人。
我不好打扰，只端了张圆凳在她身侧坐下，一曲下来，半个音也没入耳，悉数当了我神游九天的伴奏。
不曾理会她的污蔑，我只抬手，三魂七魄也才归了大半，在那弦上轻轻一拨，“铮”的一声。
“昭姐，长安是什么样子？”

李鹿溪
视线落在他拨弦的手上，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启唇欲言，到底还是咽了回去，眼不见为净。
他却蓦然问起长安。日前趁他出门野游，我与小叔叔围炉烤肉时，曾听小叔叔念叨了一嘴要送他去长安的事，说是他的功课实在不入眼——依我看，也算是一脉相承。
“是你父亲要把你送走的，他也是从长安过来的，你怎么不去问他，非要来缠磨我？”
信手弹一段轻快的春莺啭，正是盎然春意里，窗外风雪摧折树枝，暗沉的天色便压下来。
“长安城，遍地的皇亲国戚，街上游人如织，堆里扎着不知道多少李家小孩——好在你沾了你父亲的光，抓着他们都喊你叔叔。”
“东西两市，八方来客，四方珍奇，除却宵禁就没个安生时候，你只管去，空着手是出不来的。”
青禾适时地捧来两盏温茶，尚不及退下去，便听着：
“平康坊载酒行，那是个好地方。从前我与你父亲常去那儿玩，还遇到了好多熟人呢。”

晚一点（）

因为我还在生李集的气，轻易不会跟他说话。
但这种事不好在她面前开口，缙云郡主有一张饶不了人的嘴，让她知道，一准得将我嘲笑一遍，回头还得笑李集去，打小就这样，有时候隔三差五还得追忆一下往事，讨厌死了。
于是我只只当充耳不闻，假装自己的耳朵被她的春调堵了个严严实实。
“咔嚓”一声，红梅断雪，惊了她的长安调，我便开始听我想要的长安调。
——小孩？烦死了，喊叔叔又如何，听着就老。
——东西市我早有耳闻，此刻又听，难免生出些许好奇。但我这会儿先单方同长安决裂，决计不肯朝这个仇敌屈服。
我端着茶，先喝了一口暖暖脾胃，心道，也没什么稀奇——一口茶险些没喷出去。
载酒行，熟人，经常——谁和你？你和谁？
长安的人到底过着怎样糜烂的生活。
我揣着满心的疑问，但最后却一个也没问出口。杯盏放下的一瞬间，我狐疑开口：“要是真如你说的那样有意思，那为何你们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回去过。李集要坐镇陇右也就罢了，你常年游走八方，一年到头也不见回京，连郡主府都搬来秦州了——当真没诓我？”

倒2

李鹿溪
一块素青绸帕子被拎过来挡在面前，只露出一双提防的眼来，下颌朝门口处一扬，个中意思不言而喻：要么好好喝茶，要么出去吐，总归不许在我屋里捣乱。
麻烦精就是麻烦精，即使长到十几岁，也依然喜欢惹麻烦。
“你只问我长安如何，我照样说与你听，你又从哪一句听出来的有意思。”
眼见他安安稳稳地把茶咽下去，才收了帕子，转而捧起另一盏茶来，拨了拨茶盖，道：
“长安城富贵迷人眼，处处都有招人流连的本事，万人空巷——宅子里最清静。”
“四下里沾亲带故，少不得三两寒暄，算不得熟络，全个颜面、空费口舌。”
昔年的裕王府宾客盈门，足不出户可听八方见闻，再后来呢？桂树下依旧埋着老酒，一层层桂花压下去又烂在泥里，陈年的喧嚣都被我锁进紧闭的府门里，至此，不必再有来日方长。
“我不爱热闹，也少有结交，秦州就是个很好的地方。你父亲年少时闹够了，再回长安只怕又要现形——你与我们又不同。”
温热的茶在手心里烘出盈盈暖意，抬眼看他，眉山微扬：
“去长安看看吧，你可姓李呀。若是不喜欢，回来就是，你父亲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