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备用

雌伏篇

轻轻触碰凉凉的桌面，桌上的仿制木纹有着人工制品特有的光滑感。然后缓缓滑动手指，一直滑到桌子的边缘。看来比初中时用的桌子要大上几分，但也仅此而已；无论长宽都有着界限，绝不会无限地延伸。
里见莲太郎抬起头环顾四周。黑板被擦得干干净净，桌子以毫米为单位摆放得整整齐齐，如此整齐划一的教室，却也显得很冷清。地板虽然打上了蜡，但在微弱的阳光下，显得接缝有些发黑，还显出了遍布着的伤痕。这被踩踏过无数次的地板，一定承载过许多悔恨的眼泪，也一定见证过诸多欢笑和青春的汗水吧。
但这些都跟自己无缘。莲太郎站在无人的教室，刚听到一记铿锵有力的击球声，欢呼声就随后而至。打开窗户，棒球部和足球部的部员们带着浑身泥土，在操场上不断奔走着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们都是自己的学长。尽管在放春假，运动部的人也一样要参加社团活动。
莲太郎保持着靠在窗台上的姿势回头，再次看向空荡荡的教室，因为新学期还没有开始，冷清也是理所当然。通过勾田高中入学考试后，没过几天就要伴随着吵吵闹闹的开学典礼，安居在教室的一隅，所以为了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特此来拜访一下——莲太郎从未如此想过。
眯起眼睛，定睛望着窗外那高达1.6千米的巨石碑，莲太郎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活的。马上，“为了将所有原肠生物消灭殆尽”的答案便浮上心头。自九年前那起人类大灭绝以来，要说这条偶然捡回来的命有什么价值的话，就只是杀光原肠生物，最后和它们同归于尽而已。如果期待着拜访教室之后，就能涌起成为一名高中生的勇气，那看来是白跑一趟了，自己一定，扮演不了像样的高中生。像丑小鸭一般，一生都和群体格格不入地活着，倒还是有着这种程度的自信的。莲太郎上初中时，除了木更以外就没有算得上亲近的人；就算上了高中也不想交朋友，更不觉得自己交得到朋友。自己的灵魂，已经被束缚在了九年前的那场原肠生物大战，现在也不时能听到死神的气息，像这样的自己……

就在这时，莲太郎怀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人的名字是天童木更。
『啊，里见君，你现在在哪？』
莲太郎扫视了下教室
「没啥，就在自己家里」
『哦，那就正好呢』木更喘着气继续说道『今天签好合同了，这下那栋楼的第三层就正式成为我们的基地了。你会一起来吧？』
「啊啊，你说这件事啊」
木更虽是名门天童家的后代，但现已离家出走，最近和自己一同取得了民警执照。虽说只有小规模的事务所营生，也称得上是创业了。出于肾功能障碍，木更退居二线担任社长，由莲太郎代替她就任战斗岗位。就在前几天，莲太郎和自己的搭档“起始者”见了面，那是叫做原肠生物混血也不为过的少女。
『那你现在就过来，就在勾田车站那碰面吧』
「啊，喂，我没说要去——」
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挂了电话。看了看机械地显示着通话时长的手机，莲太郎确认了碰头的时间，按下了休眠键。
「……民警，吗」

明明已经到了三月下旬，冷锋却还赖着不走，让东京地区完全被烦人的冷空气盘踞。在东京地区的一隅，勾田市的喧闹大街旁，久久站在邮筒前的两人想必非常扎眼吧。事实上，莲太郎也不时感到有莫名其妙的视线刺向后背。但就连这视线，恐怕对旁边的少女也毫无影响。
用颤抖的双手将信件投入邮筒的黑衣少女，现在正皱着眉头、合起双手虔诚地送上祈祷。黑色裙子搭配着黑色外套，少女那黑色服装的爱好，和她的雪白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几乎隐藏在长发下的明暗分明的容貌，尽管尚且年轻，却已美得不可方物。
「喂，里见君？你没在认真祈祷吧？」
这样说着的少女，天童木更，不知何时注意到了自己正在被斜眼注视着。莲太郎被说中后不由低下了头，连掩饰也放弃了的他轻轻举起双手以示投降。
「真的有必要寻找赞助者吗？」
「这不是肯定的嘛。咱哪，可没有承担得起你那枪支弹药的支出的钱啊」
莲太郎看向漠然伫立着的邮筒
「所以才向司马重工寄申请书吗……」
就算祈祷过了，像那样的大企业，对刚刚成立的没有实绩，连差评也没有的民警公司也不会出资吧……
「我也是，没指望过那样的企业能给我们出资啊」
「其他的军火企业怎么说？」
木更露出像是吃了黄连般的表情
「……全灭」
「木更小姐，你好像说过曾经在宴会上和司马重工的大小姐见过面吧」

木更像是想起了什么讨厌的事，一脸不爽地抱起手臂
「她是个讨厌鬼。大概是七年前吧，在站立式宴会上，那个女的抱着个可爱的日本人偶四处走动。我说让我也摸摸吧，她就朝我吐舌头，我很生气，就绊了她一脚，结果她居然往我的鞋上丢钉子，自那以后我俩就一直斗到现在」
莲太郎感慨颇深地双手抱臂
「真稀奇，人见人爱的木更小姐也有合不来的家伙啊」
「嘛，司马重工不行的话，到那时就再想别的法子筹钱吧。比起这来还是去事务所看看吧」
满面喜色的木更一边唱着「事务所♪事务所♪」，一边跟着节拍摇来摇去。
「有必要这么开心嘛」
「哎——呀，我们这下可是成为一城之主了哟」
「有那么夸张吗？而且连对事务所的预先调查都没做就把钱付了吧，真没问题吗」
「因为中介说了，那是一套抢手的好房子，现在不买下的话明天就租给别人了——来，出发吧！」
正说着，木更已经迈开脚步了，仿佛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详之物引导着她去往目的地。
穿过勾田市有名的酒馆街的拱廊，周围的景象摇身一变。各种餐饮店里飘出了拉面汤和烧鸟酱汁的香味，它们融合在一起，弥漫在发传单的道路上。走过尚未开张的酒馆街，接着来到了到处都是美女头像特写广告牌的地方。看着用图像编辑软件修过的毫无斑点，白得失真的女性，莲太郎的脊背一阵发痒。

「当真是走这边吧？」
「额——没走错哟」
「但刚才，那脱⚪舞剧场是……」
「是、是你看错了啦」
怎么可能看错啊，莲太郎想到。
在片刻的兜兜转转之后，他们在一栋夹在两栋楼之间，寒酸又狭小的楼前停了下来。莲太郎和木更一时间半张着口，呆呆地仰望着这栋楼。这栋楼有四层，看起来大半都腐朽了，莲太郎带着不详的预感转眼看向木更。
「喂，该不会说，就是这栋楼吧」
「应该是这栋没错，里见君，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
莲太郎立马看了看四周。在垃圾场里，一条骨瘦如柴的狗把脸埋进垃圾袋，地上弥漫着呕吐物的痕迹和馊味。角落里，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被随意放着，用绳子绑成了一堆。
「就像是郊区的简陋侦探事务所啊」
「你、你想，里面说不定翻修得富丽堂皇呢！」
与异常乐观的木更相比，莲太郎恨不得马上就当无事发生而转身离开。

惶惶不安地爬上昏暗的楼梯，木更竭尽全力不去看接客业风格的一楼和二楼，走到她租的三楼。
奇怪的是，玄关的门对面传来了说话声。她带着惊讶的表情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了几个男人发出的笑声，没错，里面有人。不会是幽灵吧，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战战兢兢地把生锈的门拉开一条缝，刹那间，浓烈的酒味和烟味从缝隙间流淌出来。木更把门开得更大，伸进脑袋，年久失修的门吱呀一声，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围着麻将桌坐着的四人组朝她看了过来。
「啊？你丫谁啊」
一个刀疤男率先发难。
「干毛啊，敢耍我们就饶不了你啊混蛋」
一个地瓜脸和一个莫西干头站了起来，他们凶神恶煞的，黑T恤上套着件花衬衫。
「你、你们才是，什么人啊」
一个蹲着吸烟的男人把烟头吐在地上说道
「这里本来，就是我们无限期租用的。非要我们走人的话，就给老子拿出点诚意来啊」
莲太郎终于猜到他们是干嘛的了，黑社会新法制定以后，公开索要钱财就被严令禁止，所以这些流氓才会用“诚意”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吧。物业让流氓非法占领房子，向新租客勒索搬迁费的风气大概还残留着。看来就连黑社会，在战后也并不好过吧。
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的莲太郎截然相反，木更一股脑地把流氓的话全盘接受了，她给中介打了个电话，但看来打不通，只能用绝望的神情向这边求助。地瓜脸看到莲太郎沉默的样子，以为他被吓呆了，嚣张地边围着他绕圈边「混蛋」「白痴」地不停辱骂。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把这些家伙揍翻是很容易，但就会落下妨碍营业的把柄了；莲太郎颇有些无奈地想着。

这时，地瓜脸把手放在木更的肩上。
「总而言之，就让臭小子跪地谢罪，至于这位大xiong小姐姐嘛——」
「——喂，快逃啊！」
莲太郎吓了一跳，不禁这么喊道。地瓜脸见状更加嚣张起来。
「谁都甭想从这房间出去——」
「——不是啊！我是对你们说的！」
「啊？」
流氓们眨了眨眼。下一瞬间，地瓜脸的手臂被猛地拉向前面，就在他以为要跌倒时，他又被抓着手腕摔出去，伴随着巨响重重砸在了麻将桌上。
「咕……嘎……」
深陷进麻将桌的流氓翻起白眼，就此不再动弹。这一瞬间发生的事，让其他三个流氓呆若木鸡。
黑发少女低着头，愤怒得浑身发抖。
「『天童民间警备公司』这名字才刚刚起好……这么华丽的初登场竟然变成这样啊——」
木更怒火中烧，狠狠踩着地板说道
「喂你们几个！给我负起责任！」
流氓们铁青着脸退后一步，不知何时起从猎人沦落为猎物的他们内心会怎么想呢。然而他们想都来不及想，连对此忏悔的时间都不剩了。

三分钟后。
在啪啪地拍着手的木更周围的地板上，是一片尸横遍野的惨象，那些都是被摔飞出去后晕倒的流氓。
一切都是压倒性的强。她用那纤细的手臂，在被抓住时竟还能反扭对方的胳膊再摔出去。那种壮汉转瞬之间就摔在地上的场景，简直就像开玩笑。而且就连合气道，也不过是她为了消遣而学的；她真正的实力，只有在拿刀时才能发挥出来。
木更若无其事地抬了抬下巴，撩起长至腰际的黑发
「里见君，你正式就职原肠生物战斗岗位后，也得做到这种程度才行呢」
如果在平时，这句毫无恶意的玩笑一声苦笑就能打发过去，但莲太郎唯独今天做不到。
「为什么会是木更小姐呢……」
木更温柔地摇了摇头
「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我因为有肾功能障碍不能长时间战斗，所以就任事务性工作。不是很合理嘛」
「但是！但是木更小姐你，不仅是合气道，拿起剑来在天童流历代里都是最强级别的高手，然而却——」

木更的手指突然放在莲太郎的嘴唇上。他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却发现木更的脸近得快要贴上来。木更眼角下垂，嘴角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虽然不是宿命论者，但在这件事上，我已经死心了」
「真的吗？」
「我的命不是为了埋葬原肠生物而活的，是为了猎杀天童里害死我父母的人。所以说，向原肠生物的复仇就交给里见君你了。为了直取真凶的首级，我现在必须先保存力量」
「……」
莲太郎和木更在九年前，遭遇了一场用不幸不足以来形容的灾难，失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莲太郎已经无心应付关乎自己的事了，就算那场灾难是人为的，他也不会想去追杀凶手。因此，最初木更提议「离开天童家，雌伏之后报仇雪恨」时，莲太郎有些许困惑。但莲太郎在最后也点头了，因为他想陪着木更，以便在她要迈向复仇的深渊时拉她一把。但在刚才的对话中，莲太郎察觉到木更复仇的决心已经根深蒂固，也失去了当初的自信，自己真的能阻止木更吗……

木更露出一副受不了屋内的灰尘的表情，用双手打开了窗户，金黄色的夕阳照耀着她的身姿。
「啊——这风真舒服」
木更就那样坐在窗沿上，撩起脖颈处的头发。秀发随风飘荡，被夕阳染成了橙色。她的一举一动都太过美丽，莲太郎的视线完全移不开，心脏也跳得厉害。
——还有一个，让自己离开天童家和木更一起行动的理由。
「真美啊」
正想着糟了而捂住嘴巴，但想法已经从嘴里流露出来了。
木更的眼睛瞪得溜圆，慌张地在脸前连连摆手。
「讨、讨厌啦里见君，突然怎么啦」
对木更那坦率无比的反应，莲太郎重重吞了口唾沫，握紧拳头，然后再度立定快要退缩下去的决心——今天一定，要踏出那一步。
「木、木更小姐。其实我一、一直对木更小姐——」

「——太美了！」
「啊？」
莲太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流氓正用狂热的眼神注视着木更。
「俺是在四楼干放贷的阿部，刚才您那身手，想必肯定不是一般人吧，请问您尊姓大名？」
木更把头发一拂
「天童木更。今天开始就租下这一层开民间警备公司」
「让俺叫您大姐吧！」
「可以是可以。但这层楼都被你们弄的脏透了，到处都是烟臭味，先收拾好再说」
「不是，让黑社会干打扫也……」
「快收拾好」
「俺们也是要面子的——」
「快收拾好」
「好……」
姓阿部的男子踢醒晕倒的同伴，人事不省的就先背起来。简单告辞后就垂头丧气地回楼上去了。

「楼上是做放贷的啊」
「不过这样一来，这里就可以让楼上的人来重新装修，结果ok就好啦。这里全部，都成为我们的领地了啊」
木更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被香烟熏黄的天花板，和那跟废品没两样的沙发很是显眼。皮革上那层层积攒起的污渍，不是轻易就能洗掉的。
老旧的楼里的老旧的房，一片静寂之中，莲太郎环顾着这里，却感到了些许兴奋。寻找自己父母的下落，虽然找不找得到还两说；还有，逐步追查杀害木更双亲的真凶——这一切都将在这里正式开始。
「里见君，之前说的起始者怎么样了？」
木更的无心之言，却将这积极的氛围一扫而空。说起来，回家之后还得和“那东西”见面啊，实在让人提不起劲。不过教导起始者，也是莲太郎成为促进者后，从国际起始者监督机构那学过的工作之一。
没错——这只是工作。工作并不总是伴随着快乐，只要想到自己所做的事也是工作的一环，就多多少少能接受。
莲太郎斟酌着语句回答木更
「姑且还算老实，但老实过头也让人怀疑能不能派上用场啊」
木更冷冷地眯起双眼
「里见君，你得小心点。那东西虽然有个人样，却是个原肠生物预备役，有什么可疑的举动的话就得立刻杀了她」
「是啊」
莲太郎冷酷地表示同意，但在思考的某个角落却抱持着疑问：起始者和促进者，他们作为两人一组的战斗人员，如果保持着互相怀疑的状态，真的能胜任彼此的搭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