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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画完的肖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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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电视纪录片《西部农场主》获得上海国际电视纪录片二等奖,上海电视艺术中心来函让我准时在五月上旬前赶到上海参加颁奖晚会。这届国际电视纪录片大赛是由上海艺术中心举办的,国内除了四川电视台、上海电视台与我同时获了二等奖外,一等奖都是国外的同行们获取了。我是个名不见经传西部小说电视台的制片人,获这种高规格的节目大奖,在西部是罕见的,何况我所在的是个地州级电视台。
我的作品记叙了一位自流人员从承包个体户衍变成为农场主,这位农场主开垦了荒地一万五千亩,种了一万亩棉花,一千亩长绒棉,一千亩彩色棉,二千亩葡萄,二千亩苹果、梨子,一年的总收入接近一亿元。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西部农村发生根本性变化的真实写照。我的片子素材积累已经十多年了,我为了作这个片子,九十年代初我就一直跟踪这位农场主足迹。那个时候这位农场主已经是承包户中的佼佼者了,他的发展已见端倪,我以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敏感开始关注他,直到他成为西部农场主。十多年的素材都在我的纪录中,这部片子获奖的主要原因不是这位农场主规模有多大,收入有多少,用以色列的滴灌技术开荒种植,他代表了西部缺水农民今后的发展方向。在塔里木河多年断水和罗布泊干枯的严峻的生态环境形势下,人们在关注新疆塔里木河边缘的垦荒情况,也没对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平原水库严重蒸发引起异议。《西部农场主》这部纪录片提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思路,《西部农场主》获奖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这部纪录片获奖标志着西部电视片已经接近国际先进水平,当获奖的消息传到电视台,同事们都激动不已,台领导也非常的重视,领奖的公函一到,台领导立即安排办公室预订了到上海的机票,让我提前到上海。
上海我还是八十年代初去过,当时的上海南京路上全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外国殖民主义留下的洋楼,外滩苏州河与黄浦江汇合处臭气薰天。苏州河排出的污水翻着白沫,旧式的弄堂和木式结构的阁楼比比皆是。我当时就住在北海路上一套木式结构的阁楼中,我去的时候,正是梅雨季节,空气潮湿得几乎可以捏出水来,房子里的霉味诱发我的鼻炎。在上海呆了一个星期,事情还没办完,我就匆匆离开了。那一次后,我对上海可以说没有留下什么好感。当我从电视上看到上海浦东新区高楼林立和东方明珠电视发射塔挺拔高耸,感到这与我八十年代去的上海是天壤之别了。我怀着两种情绪坐在飞机上平衡我对上海的认识。当飞机飞抵虹口机场时,一个全新的视角展示在我面前,太阳已偏西,略带紫红的太阳光洒在上千幢高层建筑上,金光四射,梦幻般的感觉把一个新的上海幻化成外星世界。说真的,我在梦中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鳞次栉比的城市楼群。下机后,上海电视艺术中心的小轿车已经停在机场上,我被接到上海广电局下属的一个星光旅社,这是上海电视艺术中心的演出剧院改装的宾馆,六层楼,三星级,中间是个大开井,有开阔的休息场所,非常适合旅客居住和休息,参加颁奖晚会的客人都安排在这个宾馆,我们都住的是单人间。
第二天早上用完早餐后,上海艺术中心的同志们带领我们去参观上海电视台的标志建筑物,上海东方明珠塔,上海电视台,上海东方电视台和上海电视台地球站。东方明珠上海电视发射塔468米高,是亚洲第一塔、世界第三塔,我以前只是在电视屏幕上注视过它的伟岸。当我这次登上塔楼,在太空宝上一览外滩和浦东开发区,脚下几十层的高楼都变成了小孩子们玩的积木,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呵,当惊讶和感慨之后,又感到很自然。雨果曾经说过: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心。人们在实现了它的一种幻想后,又会产生了新的幻想。十几年前,一幢二十层的楼房高耸在城市中,过往的人都翘首仰望,人心总是不断地创新攀高,东方明珠塔把人们推向了一个高度,听上海广电局的同行说:重庆市还要建一座超越东方明珠的电视塔。前一段时间,看过《参考消息》的一则报道,说西方建筑师正在设计一千米高的楼房,这将是个什么高度,真成玉宇琼楼了。精灵还是上海人,上海东方明珠塔在建造设计时,把第一功能定位在旅游上,电视信号发射成为次要的。我们西部人能想到吗?我们西部人有这种的远见吗?上海人头脑里装的是经济效益,听介绍人讲,仅五.一前后几天,东方明珠参观的人的门票就达到几百万。如果中国人都像上海人那样精明,还愁什么呢?
参观了东方明珠,驱车去了上海电视台地球站,中午在上海电视台地球站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了饭。上海人中午不午休,刚到上海的我,时差还未调好,我乏极了,吃过饭马上又往上海东方电视台赶。东方电视台,我不是从报刊杂志上了解它的。据说,它是当前国内电视行业中管理最先进的电视台,它的管理是按现代企业机制运作的,东方电视台的确名不虚传,它占地大约五十亩,是一块正方形的地形,一幢高二十层的电视大楼,在上海楼群中看起来实在不太显眼,但它的装饰却在上海的建筑中屈指可数。贴墙用的大理石是进口的,墙裙和地面多是进口大理石,这里举行过上海大型的文艺晚会。
参观一天回来,晚上睡得特别香。但是天亮我照例起床。我提前到了四天,参观了一天,剩余的时间自由活动。我不喜欢逛街,在宾馆里静静地呆了两天,有些憋不住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扰我的宁静。当我听到这雨声,那些童年和少年的往事接踵而来,为了避开这些乡愁,而且我又有意识地想去感受一下雨中的上海外滩。南方,我太熟悉了,但南方雨中的城市只有偶尔遇到过,都没刻意去感受。十年前,我出差到合肥,正赶上江南梅雨季节,天天细雨如织,天空阴沉到房檐,把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就在商店买了一把黑布伞,保存到今天。这次终于派上用场了,我撑开伞,就回忆起十年前合肥雨中一街景。风物怀旧,那是一种快感,合肥街道上,一队队穿着雨衣骑自行车上班的人流,撑着五颜六色的布伞在雨中快速地流动,尤如一队队过客在我眼中穿过。那是南方城市的风景线。生长在北方尤其是生长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人是无法体验和感受到其中的韵味。一边回忆,一边遐想,不时地抬头望望雨伞边角流淌着细如油柱的水线,穿越在南京路上。戴望舒先生的的《雨巷》浮现在眼前,突然我感到无比的孤独。这如潮的人流仿佛不存在,只有我只身撑着黑布伞在雨中,我多么希望遇到一个像丁香一样的女郎。女郎在何方,能同我一同撑着油纸伞行在南京路上?与我一同享受这雨中上海的外滩?那将是一首诗,一篇感人的散文,随着我放大的遐想,渐渐地,高耸在云端的东方明珠塔已经暴露在我面前,外滩到了。由于我的无边遐想,一路上,我竟没有注意南京路上雨伞的色调和风韵,也没有扫描雨伞下柔如雨丝的上海女郎。
穿过通往外滩的地下通道,登上大理石铺砌的步梯,除了像涌河似的人流外,篱笆墙边有几个园丁正在修剪湿漉漉的篱笆墙。这是一条米兰的篱笆墙,雨中仍散发出一阵阵幽香,园丁们正在用剪刀剪出一种艺术。登上步梯,就到了外滩了,雨中的外滩,到处是湿漉漉的柔情。细雨如雾,雾如细雨。东方明珠像一个伟岸潇洒的美男子,细雨宛如仙女的秀发,从塔身拂过,仿佛与这位美男子在调情。塔后是隐隐约约一座座造型别致的高楼,像一排排标致的名模,在如雾的雨中造型亮相。浦江中一艘大轮船正驶过江心,不觉想起朱老总的诗来:一船拖得十八船,刹时驶过荔技弯。
在苏州河与浦江的汇合处,有三艘停在码头的大船,就像浅浅的相思河上停放着几片白帆,细雨过后,一阵大雨,雨点溅在江心,江面泛起一片雾,白雾和天空中的浓雾连接在一起,缓缓地流出外滩。上海大厦、和平饭店友帮公司全笼罩在雾中。这些殖民主义者的建筑物让我看到了上海旧时的伤痕。
江岸凭栏处,一把把雨伞下,都是诗意。对对情侣,雨点打湿了他们的心。有的手牵手,有的肩并肩,有的脸贴脸,窃窃私语,耳鬓厮摩,相互热吻。这是雨中最羡眼的风景,只有我格外孤独。
外滩上,由水泥钢筋制作的大花盆中,红色的小海棠,紫色的杜鹃,白红相间的矮牵牛,紫藤爬满地开着乳白色的花墙,彩色的大理石地面,全笼罩潮湿在的外滩朦胧细雨中,格外翠绿的清桐,格外翠绿的杨柳,从树杈中透出江心的桅杆,构成外滩一幅精致的小景点,我这颗被西部尘埃和漠风风干的心一下潮湿了。
由于时差的原因,这几天我总是昏昏沉沉的。我这个人有个毛病,换床或换地方就不容易睡好觉,晚上我刚躺下准备睡觉,一阵电话铃把我的睡意彻底赶跑了,我抓过电话一听,喂,喂,你是新疆阿克苏电视台的云青吗?这是一个满口上海腔的陌生的女人声音。喂,我就是,你是谁呀?我莫名其妙带着厌烦的声音回答。喂,喂云青,你记不得我了?我是刘星云,收容站的那个女犯啊!有这样离奇的事,这突如其来的电话把我一下子搞懵了,我早已把这个曾经在特殊环境中一度打动过我的心的女人忘记了。我一生东奔西走,忙忙碌碌,疲于奔命,除了危及我生存的大事外,一些琐事随遗忘的这把筛子早已漏光了。在这大上海,在相隔了二十多年的时间长河里,那收容站回眸擦肩而过的患难之交,谁还去追忆和留念。不过,这个女犯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物,她的遭遇尽管在当时那个政治环境中算不了什么,但她的无声反抗,她的透明的眼睛,她给我画的肖像画埋藏在记忆深处。当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时,我还不能在这突发的电话中记起她来。当我听到她说她是收容站的女犯,她的许多当年的影子立刻快速地浮现在我的记忆深处。她现在在哪里?她怎样了?她还好吗?我急于想知道这一切。云青,我可找到你了,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忘掉你,不是你,我可能就死在收容站了,特别是我给你画的那幅肖像画,不知你现在还保存没有?我深深地记住了你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我一生素描中最让人感动的眼睛,我在荷兰留学期间,我到了梵高的故乡,我看到了梵高原著《自画像》,我就想起你,梵高的那双忧郁、深沉的眼睛太像你了。我当时在给你素描时,我心里就在不断地自问,我是否在画一位艺术家?这分明是一双诗人的眼睛,但当时我太矛盾了,我不相信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环境,你会突出重围,把你内在的东西展示出来,今天你实现了。女犯不等回话,接着继续说云青,我平反回到杭州美术学校后,教了两年学,随后考入了上海美术学院读研究生,毕业后又到了荷兰深造,我从小就酷爱梵高,梵高为艺术僚倒,为艺术疯狂,为艺术自杀。云青,你知道我开始是学中国画的,现在我中西兼并,我在上海美术学院任教,你们这次上海国际电视纪录片评委会,邀请我参加评委,让我承担电视纪录片画面的美学评审,在审看片子中,我对你的《西部农场主》感受特别深,你对西部自然风光,西部的粗旷人性,西部人的豁达开朗的界定把握得非常好,你的画面的美学处理有独到之处,你能把人内心深处的动态在电视画面中如实地反应出来,这给我们不是从事电视行业的美学工作者提出了再现与表现之间如何处理艺术提供了参考,由于我对这部片子看好,同时,我曾经在西部的特殊环境中受过洗礼,特别是一个人曾经救过我,看到《西部农场主》就勾起了我对你的思念,我流泪查阅了《西部农场主》制片人的材料,他在上海的住址和宾馆的电话号码及你住的房间。我看到制片人的名字,年龄都和你相像,但我还是不敢认定就是你,而我的无意识深处潜伏着一种判断,你有这个可能,我见过曾注视过的那双艺术智慧的眼睛,今晚我就冒然给你打电话了,你不介意吧?这是多么让人费解的事啊!我在大上海听到了相隔二十多年偶然相遇又匆匆分手的女犯的声音,她已经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艺术家了。刘大姐,你真是那个收容站的女犯吗?醒来这几天因时差没有睡好觉头脑整天昏昏沉沉,看到上海如此大变化,常常产生一些幻觉,我还是不敢相信电话里的声音是女犯的声音,云青,你怎么了?我就是刘美云,你的刘大姐,中奖了傲起来了,不想认我这个大姐了?明天你在宾馆等我,我一早就过来,到你那里再聊,今晚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休息吧,到上海来了,好好玩玩,等颁奖晚会完了后,我带你去上海各处转转,到上海大观园云玩玩,拜拜,晚安!
刘大姐挂了电话,这一下我的睡意已经烟消云散了,我开始努力记忆埋藏在底层的那些收容站的片断,刘大姐是怎样进的收容站,我不太清楚,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是在暗室里了,一朵江南艳丽的茉莉花被那个时代野蛮地摧残,那时当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她衣不遮体,但是我仍从她的眸子,她的肌肤和她走路的姿态中可以看出是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正因为这样,她在极度困难的时候,我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相信这是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在收容站被值班人员羞辱,她顽强地不吭一声,她冷对这群看家犬。而她没有把我看成狗,她还给我画了一幅肖像画,而且现在还惦记着我,我为什么刚才在电话里疑神疑鬼?我为什么不叫她现在就过来或者我现在去见她?我激动了,但我们必定多年没有见面了,而且都是成年人了,我竭力克制自己。这一夜我几乎全部走进了那个年代,天快亮的时候,我才昏昏沉沉的睡着,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快速地洗刷了一番,电话铃响了,我紧张地拿起电话:云青,休息好了吗?我马上就到。我放下电话先是紧张,接着又兴奋起来,我在收容站一直把女犯当成大姐,我非常尊重她,尽管她属于我们看管的重点对象,也许我这个人立场不够鲜明,但我相信我对她是非真伪的直觉判断。我像在等我多年分别难逢的亲大姐一样的激动。女犯实际比我大三岁,我叫她大姐是从我内心发起对她的敬意,我在收容站时就叫她大姐,我想现在我还是叫大姐,叫刘教授多么别扭。门铃响了,我轻轻打开门,一位一头自然舒卷的披发、戴一副肉色的宽边眼镜、肩上披着火红的真丝沙巾、穿着一件黑色的半开胸细棉上衣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一下紧紧地抱住了我,在我的双颊上左右轻轻地吻了两下,她双手托住我的脸,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了一阵,还是那个云青,瘦瘦的,变化不大,你这个小子,可想死我了。坐下,坐下,我要好好地审问你,这些年你是咋过来的?你怎么做起电视片来了?大姐异常地激动,她的眼角挂着泪花,脸早已比进门时红润多了。我给大姐倒了一怀水,然后把我这么多年的经过给大姐讲了一遍。大姐边听边擦泪,我讲完后,大姐的眼睛已经红肿了,云青,你到上海,大姐家就是你的家,你一定要随便,明天颁奖晚会结束后,你就搬到大姐家去,大姐家宽敞,我那口子现在在美国讲课,我的儿子正在美国读博士生,他们都不在,我们一定要好好聊聊,几十年了,没有几天是聊不完的,我还答应给你画一幅肖像画呢。哦云青,我在收容站院子外边杏树林给你画的那幅画还在吗?大姐越说越激动,两腮红扑扑像个小女孩。大姐,那年收容站强行迁返,我在乌鲁木齐收容站逃跑时,全部丢掉了。我内疚地说。云青,如果那幅画现在还在的话,我一定拿到巴黎参加画展,我在画你时,我虽然表面看上去平静,但我的内心翻江倒海,我把你的不幸遭遇和我对那个年代的愤慨和无奈以及我对你的感激全用虚实流淌的线条勾勒出了,而且有巨大的空间遐想,这些空间遐想只有那个特定的年代才能在画笔中完成,那个时代悬念太多了,丢的真得可惜,既然丢了,那也没有办法,这次,我再给你画一幅更好的。你的眼睛,你的鼻翼,你的额头都非常入画,有很强的艺术特色,后天在我们家画,家里的条件好。大姐总是抢着说话,我和大姐像亲兄弟姊妹一样整整交流了一个上午。
颁奖晚会开始了,这台晚会在上海东方电视台的演播室举办,前排坐的是世界上像华纳、BBC这样大型的摄影视集团的老总和权威,第二排就是我们获奖作品的位置,前排还坐着国家广电总局和中央电视台的专家和领导,场面非常隆重,大姐也坐在前面,她不时回过头来看我,估计她在鼓励我要自信和大方,我不仅代表着西部电视人,而且还代表着中国的电视人。这台晚会要在上海直播,据说还要在中央电视台三套频道的黄金时间录播,当大姐看我的时候,我频频点头,让大姐放心。当主持人念到了我的名字,我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上台,主持人怀着激动的心情重复又宣读一遍中国西部阿克苏电视台制片人云青创作的《西部农场主》获上海国际电视艺术节纪录片二等奖。念完,全场一阵响雷般的掌声,一位美国ABC的老总把奖杯递给我,上前又拥抱了我,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自信和自豪,就在这时,大姐满泪盈眶双手捧着一束鲜花走上台,把鲜花送给我后,在我的脸颊深深地吻了一下,场上再次响起一阵掌声。我的血沸腾了,我举起鲜花向台下观众致意,深深地向坐在前排的领导和艺术家们鞠了一躬。瞬间,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孤独地站在舞台上,一首《掌声响起来》的流行歌在耳畔徘徊,我流泪了,当我站在这掌声和鲜花的舞台上,我的难友小杨,河南老乡他们永远沉睡在昆仑山的北缘玉龙喀什河岸的沙丘上,还有阿兰在哪里?大姐还没下台,她看见我的脸色突然苍白,她又快步上来扶着我下了台,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晚会结束后,大姐非要我到她家去住,大姐的家在浦东新区,大姐自己有辆上海大众私家车,我们从东方电视台出来拐了两个大弯,驶过一条宽敞的大道就到了大姐的私宅,大姐的私宅属于上海白领阶层居住的小区,房子都是三层楼的小别墅。
大姐亲自下厨,给我做上海醉虾,大姐家有一个十九岁的小保姆给大姐当助手,不一会儿,六道可口的上海特色菜做好了,大姐还拿出一瓶法兰地葡萄酒,大姐说,她每天晚上都要喝两小杯酒,然后去画室。本来我是不喝酒的,大姐都喝了,我也只好喝两杯,酒刚下肚,脸色就红了。大姐说男人还是应该有一点酒量,但不能贪酒,她说今后我要练练喝酒,这对创作是有好处的。吃好晚餐,小保姆去收拾餐具去了,我和大姐休息了一会儿,大姐带我参观了她的住宅。一楼是会客厅和餐厅,二楼是艺术品陈列室,有雕塑,奇石,盆景,三楼是画室。三楼进门的左边有一具腊像,非常逼真,大姐说这就是整她那村长的女儿肖像,这是她回忆起来塑的,原作被村长撕掉了。这个画室大约有一百五十来平方米,大姐指着中间墙上那幅《浣纱女》说:云青,这幅画,前年在巴黎国际画展上获一等奖,有个意大利的画家要出十万美元买,他非常喜欢中国,但我没有卖,这幅画是我到杭州农村写生时,偶然发现这个酷似西施的女子在小溪边用木杆洗衣,灵感一动,就素描下来了,这幅画再多的钱我也不卖,云青,你是搞创作的,艺术这东西,灵感来了没有具像,具像有了没有灵感,两种之间综合是要逢缘的,人一生有一二次逢缘就不错了。徐志摩如果不是在大海的夕阳中感到孤独和伤愁,他是无法想起在剑桥撑竿康河的情景,不是那种特殊背景,他是难以写出《再别康桥》这首传世之作的,大姐说,今晚参加颁奖会回来晚,我们都挺累的,她也破例晚上不作画了,要好好休息,明天要认真给我画肖像画。
在大姐家,我特别感到惬意和舒展,昨晚是到上海来后第一次睡得这么香,等大姐叫我的时候,我还在做梦,早餐是小保姆做的,有牛奶、蛋糕,花生米几个小菜,吃好早餐,大姐让我坐在光线比较亮的东南方向的坐凳上,她支好画夹,调好色,拿起笔开始勾勒。大姐神情严肃,目光犀利,她一笔一画地细描,当她画到我的眼睛时,聚精会神地凝视了我一阵,把我弄得异常紧张,云青,放松点,自然一些。我平时手握摄像机给别人摄像,这时才知道被别人注意时的心情,尽管大姐连说两遍放松点,但我仍然紧张。我吸了一口气,大姐又开始描我的眼睛,描了两笔,又停下凝视,她把画笔搁下,赶到我面前端祥一阵,再回到画夹处,取下没有画完的画纸,揉成团,丢在地上,云青,在屋子画你感觉不太好,我始终找不到在收容站大院前那个杏树林的感觉,那时你眼睛多么自然,多么清彻,多么艺术,可能是环境问题,这样吧,今天就不画了,明天我们到浦江上游的山湖,那里有上海大观园,园子里有杏花树,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收容站前杏树的感觉。今天,我带你到上海几个景点玩玩。这天我们去了上海城隍庙,鲁迅纪念馆,一大会址,我非常高兴,大姐虽然没有画好我的肖像,但她仍然开心。
第二天一早,大姐就让我起床,大姐看我精神比昨天好多了,就说:云青,休息得可以吗?大姐,在你家两个晚上都睡得特别香。大姐已让保姆备好了早餐,用过早餐,大姐自己又驾车,我坐大姐身边,车很快地驶过上海万人体育馆,飞驰在郊区的农田上。郊区的农田,熟透的小麦正搭拉着头等待农民的收割。不及时收割,就如熟透的爱情一样,错过了季节,就会掉在泥泞中腐烂。江南水乡的天空总是烟雾朦朦,不知是水乡的湿气所至还是城市排放的废气过量而成的。大姐告诉我,上海市区到黄浦的路沿途都是风景区,特别是山湖,依山傍水,是上海最好的风景区,上海人会因势利导,我们都知道大观园和上海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上海人就利用了这独特地貌建起了大观园。上海人知道《红楼梦》本身就是红楼说梦,带着浓烈的虚幻,北京有大观园,无锡有大观园,苏州、杨州都有大观园。他们都能建,为什么上海不能建呢?就像做梦一样,人人在做梦,我当然也会做梦,在上海人的思维逻辑里,建造大观园是在自然的情理中了。但上海人忽略了一个历史背景,曹雪芹在著《红楼梦》的时候,上海只是个小渔村,贾宝玉和林黛玉怎么会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渔村去呢?大姐一面注视着前方,一面给我说这种奇异的文化现象。
车速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青浦。从车窗望去,远处水波浩淼。大姐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指着那一片连绵的水面说,这就是 山湖,上海大观园就修建在湖北岸边的山丘上。上海大观园实际名字叫青浦大观园,外地人都叫它上海大观园。大姐说我们先游览大观园,再给我画肖像。我知道大姐的意思,她是让我绝对的放松,从大观园园中找到感觉,激情是借外在的具像刺激激发出来,从而瞬间产生灵感,大姐是用艺术创造的构建理论思维安排的。我自然明白,大姐知道我特别喜欢《红楼梦》,在收容站的时候,我常和她谈论《红楼梦》,我比较同意胡适对《红楼梦》研究的观点。胡适说《红楼梦》是虚幻的故事。大姐却坚持鲁迅的观点,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体。直到现在,大姐刚才还在车上与我议论这个问题,仍是各持已见,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搞艺术的人都很固执,认定了的事,就认为是绝对真理,不然,他们就不会执着地去追随他们所爱所感受的东西。
我是一个很容易被环境感染的人。一下车就被这葱郁的竹林,漫山遍野的樱花,苍翠的小杉树所吸引。真好一片江南秀色,这里离上海市区远,山青水秀,天蓝蓝的,一群群小鸟飞来飞去。青浦大观园就建造在这片风光如画的小山丘中。进门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有太虚幻境四个大字。策划修建大观园的人们知道《石头记》中明明记到:此通灵何年何月不详。这就给接班人留下了极大的疑问。青浦大观园走进门的牌子上写上太虚幻境,这就符合《石头记》中的说明,不过《红楼梦》人人都曾做过,那梦是人们情感世界在特定的环境和特定的状态中产生的幻觉真实,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先来到了林黛玉居住的潇湘馆,这是被竹林覆盖的小桥流水,一套别致的明清风格园林建筑隐在竹林中,假山、真山交错,花园、小桥相连,竹林流水辉映,在这样的环境中学诗画画,抒情作文,让一个情感丰富青春旺盛的女子在这里想入非非但又不能付诸实施,可想这种情结是个什么样子。潇湘馆是木建的庭院,走廊,百叶窗,雕楼。小院坐北朝南,光线柔和,小院左边是紫娟的居室,塑有紫娟的腊像。大姐指着紫娟的腊像对我说:《红楼梦》中丫环我最喜欢紫娟,紫娟特别忠于主人但又不阿谀奉承,紫娟特别善解人意,她与袭人成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黛玉对紫娟如姐妹,不像是对待佣人,士为知已而死,有黛玉这样的主人,紫娟来人生一趟也就知足了。我频频点头。我同意大姐对紫娟的评点。潇湘馆中间大套是黛玉的书房,书房中纸墨犹存,像是黛玉刚刚出去会宝玉去了。右边是黛玉的卧室,卧室不大,布置得典雅文静。室内中间放了一盆取暖的火盆,是青铜制的,黛玉虚弱怕寒,隆冬初春,她常围在火盆边思情,那是怎样的孤独和忧伤。卧室里边是黛玉的床榻,一棕清秀如玉的黛玉腊像半卧在床榻上,精致的秀手捧着一本诗文,好像在看婉约派的情诗,她半露着脸颊,忧伤多愁,什么时候才有欢颜,人世间如霜刀雪剑,她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弱女子,怎敌这风寒的愁袭。我淆然泪下,大姐也异常的沉重,我想一般人身临其境会有我和大姐同样的心情。我们依依惜别了潇湘馆,来到了怡红公子贾宝玉的庭院。这套庭院比潇湘馆气魂多了。中间书房,两边卧房,左边卧室中有袭人和睛雯的腊像。晴雯的像塑得太清瘦了,好像是按她病中的体形塑的,实际人们喜欢晴雯撕扇子的形象。宝玉的卧室在右边,室中塑着宝玉的腊像,风度翩翩,主人气足。怡红院内有专设的游艺厅,宝玉和黛玉正在对奕,袭人与紫娟侧立在各自主人的背后。别了《红楼梦》中的两位主人翁,我们穿过楼阁的转角长廊,一曲《黛玉葬花》越剧曲子传来,原来是一个戏班子的乐队在弹唱江南的小调。这曲调在这特定的环境中流淌出来,尤以感人。乐队中间唱调的那位女子,楚楚动人,娇柔秀丽,声喉甜润婉转,笃情投入。江南女子多情,从这女子的歌声的柔情中全都流露出来了。转过一个大弯,上一道坎,前面就是一片杏树林,牌子上写着杏花村,大姐说我们就在这里画像。
大姐让我坐在山坡上的一块青石头上,她把画夹搭在一棵小杏树的树杈上,取出色料和画笔。大姐借着杏树,神情轻松自然,看来她是完全放松了。云青,这次我找到感觉了,就看你的表现了。本来大姐让我参观大观园是放松精神,大姐还是不了解我,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当我看到大观园中林黛玉的腊像时,我心里特别沉重,《红楼梦》书中的各个人物频频在我脑海里穿梭,特别是宝玉与宝钗洞房花烛夜时、黛玉惨死的场景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强打精神,想尽快消除这种干扰。但是,这时我的自控能力不起作用,我想关键是我现在正处这种环境中,想摆脱是不现实的。大姐开始调色,色调好后,看了看我坐的位置,然后把画纸夹在画夹上,拿起画笔开始勾勒。她信心十足,她的画笔在画纸上飞舞,像是在作诗,当她从我的头发画到额头再画到眼睛时,她突然停下来,她左右上下地看了我一阵,脸色有些不悦。她又拿起画笔费劲地勾勒,勾勒了两笔,停下来,她取下画纸摊在地下仔细凝视了一阵,拿起画纸,倾刻把画纸揉成一团。云青,怎么回事,我还是找不到收容站院外的杏树林中的感觉,你今天的情绪比昨天还糟,你的眼睛充满忧伤,缺乏纯扑和激越。如果画下去,这幅画肯定是败笔。这样吧,我们各自调整几天,过几天后,我们到郊区农村去画,也许能找到那时的感觉。大姐,我后天一定要走,我的飞机票订在后天,我倒有个想法,你如果可能的话,你明年秋天到我们阿克苏去一趟,这几年到大西北,到新疆的艺术家不少。我们阿克苏开辟了好多旅游景点,我们那里的地貌尤具有特色。有著名的库车天山神秘大峡谷和温宿库都鲁克大峡谷,如果你去的话,凭你现在的艺术技巧,准能画出世界级的精品来。云青,我答应再给你画一幅肖像画,我想了几十年,现在见面了,我却画不下去了,我想这主要是环境和具像都发生了变化,能不能到你们那里去,我现在说不准。但是我要争取,我一定要把这幅肖像画画完,如果说是感思还不如说是解脱。你一定要后天走,我也不留你,到西部去的事,明年春天我决定后告诉你,我想是可以实现的。大姐说完就收起画夹,我走过去背起大姐的画夹,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大观园。出了这个院子,我心情一下轻松了。
大姐开车送我到飞机场,她办了一个特殊的入场证,把我送上飞机,然后又在我的脸颊上轻吻了两下。大姐落泪了,服务员把大姐扶下舷梯,大姐不停地向我招手,飞机起飞了,大姐被飞机抛在后面的停机场上,我已经看不清她的影子了。一会儿,上海已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坐在机舱里,一遍一遍地祈祷大姐,你一定要下决心,阿克苏近来变化太大了,有几十层的高楼,有星级宾馆,如果你愿意去收容遣返站,我带你去,我已有几十年没有去过了,每当我坐车经过那道大铁门,我就恐惧。大姐快来吧!阿克苏人民一定欢迎你,这是天天都在变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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