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秋日似孩童般，毫无预兆落下溟蒙细雨，仰赖全娘娘提醒早有防备，否则势必同秋雨共谱一曲滂沱。我于嵇府对秋的感知同赤霞外葱茂秋海棠息息相关，每逢秋海棠盛放，我便晓不日即逢甘霖。银河擦肩，百舸争流，淙淙合鸣的护城河将四季光景映照，而禁中四季在我这儿稍显迟钝，不得不依托旁人提醒。）⠀
⠀（俟永和宫厢房一应安置妥帖，拜谒姑姑一事一并提上日程，姑姑备充后庭时我尚年幼，分别无非是东直门外大街少见一次的糖葫芦，当下的失落与不舍在转头寻见更新鲜玩物时稍纵即逝。可眼下我已不再是畴昔无忧无虑的少四小姐，行至寅清堂一路满怀惴惴——见到姑姑第一句，莫忘了同她叩拜。我如是提醒自己，亦在得见娴雅华贵，形貌秾丽，端坐殿中的皇贵妃时照做，折腰依礼拜下，怯生生唱诵一声娘娘金安。）

我已永坠深渊，却又贪婪在人间的一切。
譬如今日案上婉转奏鸣的八音盒，譬如在寅清堂复生的小南国，譬如梦里废墟中央勾弹琵琶的女皇——她极偶尔的时候像个瘾//君子，万事不顾地沉在这柔情又和缓的水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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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珰与细指都无骨，像赤白两色的蛇勾缠贴合在一块儿，那是一种隐秘地交媾，象征着姬女的神思与故梦再度地融为一体——在极深处是血月高悬的长夜，猩红色的光照在裸/赤的躯体上，是散落的朦胧红纱，是吊垂的新婚帷帐，一次又一次地见证着她与旧情的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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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低的颂安将我从温柔乡唤醒，乐伎揖礼，我也往那儿望，斜歪的身体这才坐正了，眯起眼笑像只懒洋洋的、大梦方醒的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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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善，今儿怎么上这儿来了？喏——坐这儿来——

（玫瑰无论身处何地俱骄傲盛放，以浓烈瑰色夺人眼球，只稍一眼足以令人难忘。在胡同巷尾的风照拂不到的禁闱，玫瑰以热烈与恣意生长得更为鲜艳，纵使那些同姑姑无法相见的年岁，亦不曾削减一分一毫她的音容笑貌。以至于记忆里明丽动人的眸，在我抬首与眼前慵懒却饱含故事的眸重叠时，带给我一瞬怔愣。岁月从不败美人——我于姑姑身上深刻领略，似乎御园最灿烂花卉亦不及我眸中此刻一点颜色，独属于姑姑的颜色。）
（起身时已有奚女及时递来软垫，颔首乖巧至姑姑身畔座椅敛裙坐下，悄然爬上两颊的绯红将我的紧张出卖，我总不可避免地为明艳动人的美折服。）
“姑姑。”（于唇间咀嚼许久的称呼轻轻落下，如释重负地释出膺腔团压的紧张，葱指勾缠着袖角，真诚成为我此刻依托）
“永和宫一应俱安排妥帖，我便想紧早儿来拜谒姑姑，未能侍奉于延禧，姑姑不会生妙善的气吧….”

我朝她慢腾腾地挥手，晃金的甲套、折光的宝石、丁丁当当碰出声响的玉镯，揉在一处便似招高明的招魂术，指尖一勾也能抽来条精魄一样，佛经邪说里身负孽业的妖怪才有这样的本领——这是嘉赞，我实在自得。
她坐定时，已有勤勉的小娥奉来茶。我想有茉莉在壶中被谋//杀，透明又馝馞的汁血溶进沸汤里，得一盏甘馥的茶液。闻了一回香，又探出支长指拨动那座八音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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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妃那儿也不错，我与她倒要好，你到那儿去我也能省些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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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有精湛而匠气的技艺，将这座八音盒雕造得精细又合规仪，一分一毫都圈在京城郭、朱红栏里。没有弥蒙烟雨与长久的阴沉，没有阴雨下苍白的墙和圆扇一样的门，没有角落里因潮湿而猖狂的绿霉。
这儿太规整了，与姬小姐太多的奇思悬想背道而驰。
如今日应当有沛雨幻天成海，游来一条大鱼张口，吞下半个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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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倒是其次的，我只盼你松快些，到底不是我当年孤身入宫祗应崇德皇贵妃的时候了，倘或有事，大可往翊坤宫或储秀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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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如她超脱常理的妙想，姬女并不很在意那些仿佛镌进人骨骼里的礼制，有一种蛮不讲理的回护。

（蔻丹在眼前晃出一抹鲜稠的红，春葱擦过手背，又翩跹于八音盒停留，环佩璁珑与自八音盒内泻出的戛玉敲金声，为殿内刻下我与姑姑同座之景勾织成一幅五感齐备、浑然天成的画，牖外秋色亦不及画上三分。茉莉纠缠烟软细香扑入鼻腔，颔首抬手接过白瓷，观聚拢的茶叶于沸腾中翻滚伸展，黄蕊与水相溶，娇眼递去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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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放心，全娘娘待我极好，奉职永和除却不比于府上自在，似乎并无什么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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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情声色的嵇妙善于家中被数落的几句，转头便被左耳进右耳出抛之脑后，故而阿玛将我送入内闱习仪，又恐两位姑姑照拂使我并无进益，有心要避开翊坤与储秀，未意到头却未教他称心。衹因两位姑姑宠惜，内闱宫侍总待我客气，以讨好巴结换我欢喜，被宠爱的底气教我渐渐放松，于姑姑面前展露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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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未踏入宫闱总不免有些担心，阿玛偏好将事情夸大以此规训我，眼下我尚能游刃有余应对。禁闱于我而言，很是新鲜。”

嵇家的子侄里，她最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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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望她的眼，流光闪烁下尽是不受拘压的不逊——但这样的不逊，与姬女也并非如出一辙。天祉年末，延禧悬匾下，我的真身被映进富察少姜的琉璃镜里，振翅的蝶被一簇火点燃，烧得烈烈汹汹。我愿称之为是对恶种的解禁，于是欲望、原罪、卑劣都溶隐进腾升的烟雾里，肆无忌惮地入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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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嵇妙善的反叛并不包含这些罄竹难书的罪名，那是种清透而无色的自由，目下无尘的姬柔妃认可那是与她的欲望同样珍重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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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很好，不要叫这些所谓的宫规条令骇住了，不过都是人圈下的虚幻笼子，若令它主宰你了，才是最值得悲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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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极少似这般好为人师，从来都是端坐一处，冷眼旁观着任由闹剧声嘶力竭，剧末才抚掌称一句善，以示对俳优们卖力演出的高高在上的赞美。
但她不允许嵇妙善成为这样的俳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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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这八音盒，人拨了它，它就得唱，这宫里头人人都想做人，不想做这么个物件儿。

（日落斜照的光透过窗牖，将梁枋彩画摧动，神女挥舞彩袖洒下辉泽，颦笑间牵动人心。我抬眸上望，娇眼穿过银胎绿珐琅珠翠，于膺腔发出无声的赞叹，真好看呀——姑姑好看，翊坤宫一景一画好看，俱是我此前不曾见过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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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音沉稳，将我拉出晃神的须臾，似一只蝶停憩唇畔，翕动翅膀将视线包揽。颔首笑着啜一口沁香的茉莉花茶，眼尾悄悄上扬，将神女再次镌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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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教诲，妙善记住啦。”（我无比赞同姑姑所言，诚然眼下她已贵为禁闱可制定宫规条令之人，荣耀与尊崇栖身寅清堂贵主膝下，奉令惟谨。我试图透过姑姑窥得来日我之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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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姑，妙善该如何做呢？”

我看向她，用一双幻蝶栖灭的眼——它被欲海溺亡。
而鱼者，早已悄无声息的复生。天祉八年用鳞与鳍献祭的少女，在某一时刻荣耀披身，火光也要殷勤地为她塑出一条举世无双的鱼尾。
我不得不承认被欲望汪洋淹没近毙命时，那种绝望的快感令人沉迷，就如我第一次品尝到的那种狂妄的快乐。赌/徒与瘾/君/子有一场不可名状的媾和，于是诞生我。
指尖涂着猩红色的蔻丹，像将滴未滴的血液，就这么点上她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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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谋万策，都要凭这儿。凭一颗心，不被束缚，不受屈压，永远桀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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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个师者授她以大略，而字字句句都像在炫耀不败的战绩。
在太久以前，自富察少姜而始的，早已与我、与这座城池共生的心跳，终于令人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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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驭火者，为什么主宰不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