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骖乘锋镝染膏血，神州四处起烟尘。碧空长寄郎君雁，斜阳遥望女儿津。烟花巷里滋乱欲，金玉堂前废常伦。龌龊繁华皆流散，青山荒冢与后人。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历来伦理道德只行在太平之世。昔桓灵无道，盗贼纵横，奸臣窃幸，百姓涂炭。幸得太祖武皇帝讨平诸侯、澄清宇内，才有如今大魏山河稳固。然而数十年前，犹是诸侯割据、群雄角力之乱世，如彼礼崩乐坏之时，又有多少荒唐奇诡之轶事……

（一）
初春。洛阳的一座巨大的宅邸前，百来号人整齐列着，庄严肃穆。细细看去，竟是平日难得一见的公卿大臣，跟着是森严整肃的宫中禁军，皆披白麻，中间陈着一具棺椁。
和洽收起圣旨，扫过众人，低声说一声：“起——”
于是一行人缓缓而行，自东而出，打头的是西陵侯、太常和洽，跟着宗正曹恪和武卫将军曹爽，再后面是度支尚书司马孚、领军将军夏侯献……于是那棺椁就离了洛阳，过了洛水，终入了远处的寂寥。
景初元年，清河长公主薨，葬于首阳。而她的往事也逐渐不为人所知，只是偶尔有好事者遍翻史书的只言片语，暗暗揣摩那一段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故事……

（二）
时灵帝中平元年，曾经声震大漠、扬威西域的巨龙已难掩衰朽疲态。于内，在桓灵两代皇帝昏聩的统治下，朝中大员与宦官相互勾结，有识之士无不受到残酷迫害。地方充斥着捐钱得官的缙绅，他们为收回巨额的官价，巧立名目，对百姓极尽压榨，州郡之间流民无算。于外，自太尉段颎平定东西羌后短短数年间，乌桓鲜卑迅速崛起，威胁边关，河西四郡的军情如纸片飞入洛阳。是年，巨鹿人张角揭竿而起，天下响应，是为黄巾起义。尽管起义在数个月间就被平定，可谁都能看出来，大汉的统治根基已经摇摇欲坠，距离分崩离析也只是时间问题。
是年，数有军功政绩的济南相曹操对朝廷心灰意冷，告病归乡。次年，刘夫人为曹操生下曹铄和公主。

（三）
刘夫人向来体弱，在生下曹铄和公主后不久病逝。曹操的正妻丁夫人膝下无子，于是收养了刘夫人的长子曹昂。不过丁夫人并没有兼爱的意思，曹铄和公主从小没了娘，日子并不好过。加上那时曹操的其他夫人也陆续产下子嗣，两个孩子并没有得到父亲太多关爱。幸而曹昂明慧，常常亲自照顾弟弟妹妹，二人得以平安长大。只是公主好奇娘去往哪里的时候，曹昂常常不知所措。

（四）
初平元年，随着一纸檄文飘向各个州郡，关中诸侯奋起讨伐董卓，曹操于是变卖家产，迁往陈留，而后与诸曹夏侯率兵前往酸枣会盟，曹昂亦在行伍。公主不懂得其中是非，只是听曹昂说，董卓是坏蛋，爹爹要去打败坏人救回皇帝，必然获得胜利，于是开心大笑。
两个月后，曹昂带回了战败的消息，和卫兹的灵柩。荥阳一战中曹操中伏，卫兹战死，曹昂奉命回到陈留帮助卫家治丧。公主偷偷跑到卫家，窥见其间白布高挂、人来人往、诵经声声，突然明白了死亡为何物。公主回到家，在自己房中摆放蜡烛，祭祀刘夫人。
那是公主第一次接触死亡。

（五）
三年，曹昂始教公主读书，而曹铄在州郡就学。曹昂以为乱世之中，《女诫》之流无用，使公主学诸经史。
兴平元年，曹操征徐州，屠戮甚众。兖州陈宫、张邈等不满，起兵反叛，数日之间，兖州仅有三座城还在曹操手中。张邈遣人入东阿，意图行刺诸曹，幸而夏侯惇识破刺客。然而那日曹铄下学后竟没了踪影。直到半个月后，几场立足之战打完，曹铄的遗体才被发现。是月，曹昂与公主葬曹铄于城南，顾虑曹操仇家太多，不为曹铄立碑。公主将曹铄之死归咎于曹操，以为若非曹操进攻徐州，曹铄不必至此。公主本来与诸曹关系不好，所亲近只有同母曹昂、曹铄，如今仅剩曹昂。公主乞求曹昂多陪伴几日，曹昂因为兖州尚未平定，此事关系曹氏存亡，忍痛拒绝。又顾虑自己随时有殒命之危，劝说公主与诸曹相结好，并礼待诸夫人，不从。

（六）
后两年，曹昂跟随曹操讨平四方，与公主会少离多。
公主问《桃夭》于曹昂，曹昂回答说：“古时圣人制定完备的法度，天下太平时，百姓可以安居乐业，男女耕种于田垄，彼此相会相悦。然而我们生于官宦之家，一举一动与家族紧密联系，婚事往往由长辈决定与另一个宗族联姻，不能够从心所欲。昔日父亲为我向袁氏求亲，当时天下诸侯合力伐董，袁公自冀州举兵，太傅一家惨遭董贼毒手。后来父亲想要我娶汝南许氏的女子，只是连年征战没有时间成亲。我将来迎娶她，未必能够互相钟爱。你将来会嫁给别人家的才俊，希望能够结成良缘。”公主说：“我喜悦的只有兄长了。我幼年时母亲去世，父亲又很少关照，赖兄长提携以至今日。铄儿死于非命，我倚仗的只有兄长了。”于是诵《遵大路》，遭到曹昂斥责。公主渐乖戾，喜好奢华美丽的服饰，常鞭笞下人。
其后公主为曹昂则诵《草虫》之流，曹昂大多不回应。
建安二年，曹昂再次离家，公主诵《君子于役》，曹昂以《宛丘》应之。

（七）
二年，曹昂卒于宛城。公主悲痛不已，数日间身形消减，偶尔有发狂。曹操自觉亏待公主，多予钱帛。其年丁夫人与曹操离异，卞夫人成为正妻。卞夫人贤淑仁爱，抚养曹操因故丧母的孩子一如自己的孩子，府中都信服卞夫人，只有公主不加理睬。
公主另居宅邸，常着华丽的衣服行诸曹夏侯之间，与曹泰、夏侯楙兄弟等亲密逾礼。仆役皆以毒药灌口，使不能言。公主喜欢葡萄，曹丕则借送葡萄之名前往公主的宅邸，公主则予以甜头。
卞夫人尚俭，府中人衣不过两色。及公主至府，卞夫人急劝之，公主以卞夫人出身倡伎之家辱之，卞夫人为之落泪。曹操大怒，将公主痛打一番，逼着公主向卞夫人谢罪。又觉得过于放纵公主，意以公主配丁仪。公主令曹丕进言，改适夏侯楙。其年张绣降，曹操表为扬武将军。公主深恨之，说：“除非你死那天，我再不见你。”
夏侯楙并不想娶公主。他认为这种人可以当情人，但是娶回家可着实受罪。然而他也明白，诸曹夏侯这一代芝兰玉树，倘若仅靠自己的才能，恐怕会有辱门庭。他明面上对公主恭恭敬敬，心里十分厌恶，暗地蓄养姬妾。公主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也不作理会，却与他的两个弟弟往来更多了。

（八）
时间一晃来到了十八年。这年夏天，曹操进位魏王，曹丕和曹植为了世子之位开始明争暗斗。其年郭氏被选入东宫，凭借美貌和谋略迅速得到宠幸。郭氏为了进一步巩固地位，主动与朝中大臣的女眷结交，以帮助曹丕取得大臣支持。郭氏又携礼物拜访公主，公主以曹丕不亲至，多加轻慢，暗中讽刺郭氏急于表现、意在争宠，郭氏含恨而回。
曹家上下大多忌惮公主，不愿与其相处。只有甄姬因为长久失宠，始终恭谨，如同仆事主。等到公主初见曹叡，想到故弟曹铄，因此甚为喜爱。数年间，公主与曹叡逐渐亲近。

（九）
二十五年，曹操去世，公主与曹氏众人一并参加葬礼。曾经的怨恨随着时间慢慢淡化，她能够理解当初曹操做的种种。何况曹操于她确实没有更多可以指摘的了，这些年来，她的穷奢极欲、凌虐下人，曹操都知道，却都默许了。婚事固非所愿，但是她也能挑选自己的夫婿。她的三个妹妹嫁给大二十岁的汉天子的时候，可是毫无自由。
年末，曹丕代汉自立，改元黄初，魏朝于是建立。过年时，公主入宫相贺，二人交谈甚久。自公主触怒卞夫人以来，他们再没有这般说过话。曹丕想起少年时与公主不可言说的往事，加以公主的美貌并没有被岁月淹没，不禁心里发痒。公主乐得与新皇帝打好关系，以维持她奢侈无忧的生活。她太了解她的弟弟，表面上不假辞色更能激发他的欲望。只是郭氏更加怨恨，她不明白，皇帝与公主到底是君臣，纵然皇上尊重姐姐，怎么能容忍公主如此摆脸色？心思百转间，她想：难道陛下喜欢公主这种？倘若自己加以模仿，是不是可以更受陛下宠爱、将后位收入囊中？
是年，诏令夏侯楙出镇长安。

（十）
露往霜来，时间就在歌舞酒乐中飞逝。公主收敛了性子，府中的下人很少有旧面孔，他们感激公主赏赐丰厚的时候，不会想得到曾经的仆役如何提心吊胆地生活在府中。她在入宫看望曹叡的时候，也会平和地与东宫大臣交谈。岁月消磨着欲望，曾经她宠幸的人逐渐让她厌烦。或许她就这样老在府里，逐渐无人在意。
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永远安稳。
七年，曹丕病逝，曹叡即位，改元太和。二年，沉寂了许久的蜀国出兵陇右，南安、天水、安定三郡望风而降，关中震动。曹叡亲自坐镇长安，调夏侯楙回洛阳。两人关系彻底破裂，夏侯楙另居别处，与姬妾寻欢作乐，见都不见公主。

（十一）
四年。
“臣夏侯度、凉拜见公主。臣近日见二哥心神不定、甚是可疑，因此暗中调查，竟发现有谋反之迹象。此时事关重大，臣不敢不报。”
公主看着跪在下面的两人，心里冷笑。夏侯惇的儿子一个个都没学到他老子的本事，内斗倒是在行。夏侯楙和两个弟弟因为自己的缘故，关系僵硬。但是他们久不见幸，为何此时翻脸？莫不是夏侯楙抓住他俩把柄，把这二人逼急了？
“你既然有证据，就应该去找廷尉大人，为何跑到我府上？”
“公主明鉴，臣以为陛下宽仁，必然不愿治罪我二哥。然而国法不可废，先父为国之大将军，窃以为门户之内，不容败类苟且。况且臣听闻二哥在府内多蓄养美姬，对公主多有不敬之语。公主与陛下亲善，亦可禀告陛下，以正夏侯之门。”
这么说来这二人并没有实质性证据，还指望自己通过皇帝构陷夏侯楙。这两人任散骑常侍这么多年，也没能得到重用，到头还指望自己出头。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急着置夏侯楙于死地？
“你们把状子递上去，陛下自然会召见我。你们把事情做干净了，我自然好在陛下面前说话。下去吧。”

（十二）
公主的车驾驶向城门，道上，迎面而来的马车停下，等待公主通过。
“卫大人。”公主倾斜华盖，“这是从哪里回来？”
“族中有长辈去世，臣才办理完丧事回来。”
“大人节哀。”
卫臻的言语听不出任何情绪：“臣听说尚书多通蜀人，好蜀锦、巴姬，为此耗钱巨亿，且与伪朝官员有往来。陛下震怒，将治罪。”
“夏侯楙镇长安要地，不能持重，这是他咎由自取。就是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公主言重了。尚书里通外国并无实证，虽然贪赃枉法，不至于死。公主此去散心？臣观今日天色不好，不宜出游。”
公主只是说道：“那确实可惜了。”

（十三）
春去秋来，公主府内歌舞越来越少，更加冷清了。
夏侯楙终究是没死。高柔检举，其在长安时多蓄蜀妓、购蜀锦，更重要的是他府邸的管家被查出是伪蜀的细作，夏侯楙本人与蜀地官员有往来，且未上报朝廷。
公主想不通，那两个纨绔子弟怎么有能力抓到这么多证据，有这些证据，又何必来求自己。她也想不通，陛下居然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只是削了夏侯楙的职。
她便不再想。朝中波谲云诡，与她也无关了。她交往日稀，仿佛众人都把她淡忘了，只是在过节时，门口会停满载着礼物的车马。她平日只在府中侍弄花鸟，几十年沉溺于荣华富贵，竟然感觉到倦怠。或许她就一直在府中看花开花落，最终归于沉寂。
只是，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已然环绕再她的身边。
青龙二年春，卫臻走进了公主府的大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