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王逸宁的书橱又渐渐满了起来,尽管书橱还是那个书橱(这真是万幸),书却绝大多数不是那些书了,但毕竟又再次渐渐地满了起来,这终归是个好兆头。
“或许吧。”当“好兆头”这三个字被1988年的王筠嫣第一次吐出来的时候,王逸宁如是说。
然后又过了一年,王逸宁沉默地坐在窗边KAN书,王筠嫣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刺绣。
有时候,王筠嫣在打扫王逸宁的书房时KAN见了那为数不多的几本古籍,她便会想起某一天的某一个下午。
某一年某一天的某一个下午,赤色的火焰正和着血液燃烧得如痴如醉。王筠嫣闭紧了所有的木门和玻璃窗,然后王逸宁进了来,脸淡涩地沉着,嘴唇比日常时显得更薄。
王筠嫣只是低垂着眼,双手交叠着垂在身前,安静地面向王逸宁站着:
“……也该收拾一下了,”她低声说,“先生。”她对王逸宁用了“先生”这个字眼。
王逸宁点了点头,然后他们俩便合力把冬天用的炭火炉搬到了书房。王逸宁搬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王筠嫣生了火,开始将书一摞摞地抽下来。
当脆弱的纸张在火焰里赤化最后碳化的时候,王逸宁自始至终都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偶尔王筠嫣拿着书向他确认,他才点一下头或者沉默不语。
数年后的王筠嫣一想起这一幕便心里直发怵,她觉得坐在椅子上的王逸宁神情也过于平淡了。她无法想像王逸宁当时在想些什么。
后来不少古籍都陆陆续续再次出版了,可那只是后人收集与拼贴的一些残片,至少缺失了积淀百年的尘埃。
其实它们并不全烧了,还有一批遗失了,有一次王逸宁在他兄长的书房里KAN到了它们,他没开口去要回来。
当脆弱的纸张在火焰里赤化最后碳化的时候,一刹那间王逸宁觉得,这就是他们的过程。
纸张的噼啪声多么像子弹的声音,燃烧着的火焰多么像绯色的血迹。
最终一房子书变成了一小堆碳,绯色的血迹被冲刷成了发黄的旧影。
毕竟王逸宁也是活过了二千年以上的南京城,而非蜉蝣一般须臾的人类,所谓的怪圈他和他的亲人们绕了一个又一个,多少人曾经或正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被挤压、扭曲、变形,过隧道时在黑暗中弯下腰,弯了不知多久终于通过了隧道,才能稍微直起腰来活动一下筋骨,嘴却已经闭着了。
王逸宁已经足够成熟然后苍老了,早已懂得了如何弯了又直起身,早已懂得了什么话该说不该说。所谓的成熟就是如何在一弯一直中在心底里存留着自我,所谓的衰老便是对一弯一直与一直弯以及自我的存留与消失都看惯了,见怪不怪了,对于这些早已不容易七情上面,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毕竟要活,自己不是一个人,是一座由人组成的城市,你又要活又要不死,无论是哪种层面上的活和不死,这样自然就得成熟,成熟了自然就会衰老。只是对于许多人来说,当他们庆幸自己终于活过来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已经死掉了。你活着,你死了。然而你终究又要活又要不死,这样即使你KAN似死了,你其实还是活了。
有一次,王逸宁见到了一个跳楼自杀的人,他觉得那人跳下去的动作就像一只鸟儿,但那只鸟儿最终还是“磅”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王筠嫣放下刺绣,起身推开了窗户。王逸宁眯着眼朝窗外望去,他KAN见人工修剪的树上落着几只鸟儿,都不叫,嘴巴仿佛贴了封条——说不定往外面一点的地方还有电网等着它们,等着它们“啪”的一声撞上去,然后“磅”的一声落在地面上。这就叫噤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