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续】天衣无缝

这是一场盛大的骗局，只为了圆满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心愿，最终却成就了一世的刻骨悔恨与附骨相思。之所以道上一句“天衣无缝”，只因为即使睿智机敏如他，穷尽心力也看不透，堪不破罢了。
只是堪不破罢了。
                                        ——引言
楔子
青石街，花吹雪，柳叶舒摇，江南三月。
    恰相逢，彼时少年，不知情深缘浅。
    思心遥寄，鱼雁托传，盼一个执手相牵。
    星辰悬天，河汉不渡，求一个灵犀通点。
    红线系，三生连，云卷云霰再不知，淡嗔薄愁痴缠绵。
    想当年，远贪念，未堪今时因缘孽，穹顶俯瞰下界天。
    折扇摇，绣帕飞，碧落九重不得见，忘川彼岸不展颜。
    跪佛前，叩佛莲，一花一界一散仙，宿世爱尽终无言。
    佛前百年，跪叩佛莲，为君化开命中劫。
    一花一天，一界一剑，斩尽宿世爱万千。
    六道轮回，遍寻君颜。
    爱万千，再不见。
    玉宇霄汉独自坐，佑君平生自平安……
云阙九重，雕梁画栋。
宫中最华美的宸仪宫里，散尽侍婢宫人，空落落的三千宫室便似乎再无生息。于是她轻轻哼唱，音色婉转，声如碎玉，宛如裂开一地的极品白锦。
“玉宇霄汉独自坐，佑君平生自平安……”
    喃喃地呢语这一句，仿若不经意间勾动了什么陈年旧事，她微微垂首，如画的眉目流转过一尾浅笑，动人心魄到几欲灭世。
那是人世间不该有的绝美，单单只是一眼，便足以让人为她一生沉沦。
不为任何人所见的暗处，有人静静观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唇角轻勾，自己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个已越发少见的舒心笑容。
正当此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眼瞧着那紫袍绶带的男子缓缓迈入，步步沉静，步步优雅——那是她的夫君，龙章凤姿，宛如天神般的男子，此刻却在她的面前敛去通身霸气，温润如绝世美玉。
笑意更浓，她起身正待迎过去，心口处却又突然犯起那已经熟悉的焚心苦痛。
她蹙眉，笑意却是未褪，只是透出了一分苦涩，任由那黑暗吞噬她全部的视线。
“倾情……”
“七七……”
恍惚明暗里，是谁在唤她，又是在唤哪一个她……


第一卷：江南烟雨
江南 青州
    从城门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驾车的布衣小厮一直低着头，让人无从看见他的面貌长相，只手中一根马鞭时不时地轻挥，把马车驾得稳稳当当。
    青州自古繁华，往来商贵不曾断绝。这样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当真是想要引人注目也难。可已经在城门附近守了几天的人却是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就迎了过去。
    布衣小厮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把马车驱往一条鲜有人迹的小巷，迎过来的人便也乖觉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
    “公子。”
    待到马车停稳后，那人一个福身便拜了下去。容貌平凡至极的女子却娇声沥沥，那宛如黄莺的柔声与面貌如此不配，除却以易容之术掩去本来面目之外便不作他想。
    顿了一顿，一只比大多女子都要白皙漂亮的手撩开了车帘，似带着无尽的风情与慵懒，被唤作公子的人淡淡出声，音色缠绵迤逦：“交代的事办得如何？”
    易容下的素颜美眸一暗，却还是答道：“按公子吩咐，江南有名的大夫都已请到。小婢已另购下一处宅邸，此刻他们都在那儿候着。”
    公子闻言却不回应，只扭过了头，声音压得极低地说了几句什么。
    车内有一瞬的安静，之后有另外一道男声应了句“好”。
    他们的声音都很低，似是唯恐惊着了谁。
    公子这才回首，语音依旧淡淡道：“上车，带路。”四字落地，那车帘也随之复又落下。
    紧紧咬着下唇，素颜知道，即使他说的是“上车”，自己也没有资格当真坐上去。旋身落座于布衣小厮身边，深吸几口气，趁着公子再出声催促前，素颜以平日镇静的语气开始指路。
    果不其然，车内原本细微的衣料摩挲声立时停了。只有那不时挥动的马鞭在空气中荡出细锐的回响，布衣小厮依然稳稳地驾着马车，尽量避免任何一点颠簸。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处普通四合小院门前。
    虽然院子本身乍看之下没有什么出彩之处，那周围却是如同精致园林般的小桥流水，景色秀丽如画。
    只是，它的主人显然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思。
    素颜把车帘聊起的同时，一个身影就飞快地蹿了出来，带起一阵的酒香。素颜看着那个挂了两个酒葫芦在胸前的男子，他大大地吐出一口浊气，好像在车内憋了许久。此刻到了外面，正是可以舒展的时候，他张了张口，像是要吼出一句什么。可不知有了什么顾虑，赶紧又闭上了嘴巴。
    目光在他身上一晃而过，没有多做停留，素颜很快就被车上下来的另外一人夺去了心神。
    锦衣华服，金冠束发，肤如白玉，眼同桃花。眸是秋水一泓，春是红樱二月。举手投足间风流不尽，衣袂轻摇处妩媚似水。那人只是立在那儿，便几乎要胜过世间万般红颜。
    这是……她的公子啊。
    对素颜痴痴的眼神恍若未觉，公子下车后也并没有立时走开，只是退开两步，与粗豪客一起看向车内。
    素颜犹豫了下，也将目光投注于车内。
    她自是知道里面的人是谁的。
    虽然从不曾见过，但公子那般相待的人，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想亲眼看看，那个生来便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天之骄女，到底是如何的芳颜冠绝，如何的灵动妖娆，如何的让人……舍不下，忘不了……
    纠结着心里的团团思绪，素颜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隐约现出的那个身影。
    下一瞬，她就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美。
    若世上只有一个人才能配上这个字，那必定是眼前之人无疑。
    纵使素颜自己也是一明丽女子，纵使她饱读诗书，可看着眼前佳人宁静的睡颜，她居然无法用任何言语去描绘她的美好。只因若是美到了极致，再华美的辞藻都已然配不上她了。
    如今，那佳人雪白了一张花颜，安静地在怀抱她的男子胸前沉睡，那般轻衣不胜的模样，让人担心呵出一口气来，她是不是都要被融化了。
    连身为女子的素颜，见到她都会下意识地心头巨震，更何况是……那人。
    眉眼清俊的男子看着自己怀中的人，瞳仁里的淡然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可不知怎么的，就是让人觉得他其实很是珍视她。不管是那紧紧环抱的伸臂，还是下车时小心翼翼的动作。
    “走吧。”眼光在女子身上扫过，公子干脆地转身，率先向着四合院走去。
    粗豪男子却是上前几步，拍了拍男子的肩膀：“沈浪……”他想要劝慰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悻悻地止住了。
    沈浪抬起头来，几日来终于第一次露出他往日的浅笑，让人丝毫看不出他眼底的暗潮汹涌：“没事。”
    一句两字，也不知是在说他，还是在说她。
    “那当然。”粗豪客猛灌一口烈酒，“我熊猫儿的兄弟和妹子，怎么会有事。”
    是了，若那清俊男子便是沈浪，这世上除了朱七七，又还有谁能被他紧拥入怀？
    而世人皆知，若是有了沈浪在，朱七七又怎么会有事？


可是，凡事皆有变数。
    即使以那么笃定的口气说了“没事”，可是看见站了一屋子的大夫时，熊猫儿的脸色还是不由得一沉。
    真的是满满一屋子的大夫，且个个都是江南数得上的名医。
    他们几个人里中，有本事有势力又偏生自来张扬的，除了那正懒懒坐于椅上的王怜花，不作第二人想。
    此刻，那大名鼎鼎的洛阳公子，正似笑非笑地扫视着那一群大夫，见他们各个都在他的目光下狠狠瑟缩了，才满意地转过头去，吩咐道：“素颜，过去伺候朱姑娘。”
    “……是。”
    “多谢姑娘好意。”岂料一向懂得君子风范为何物的沈浪，此时居然会避开素颜意图搀扶朱七七的手，略带歉然的语气却不容任何人反驳，“在下来就好。”
    说着，也不待人有所反应，便抱着朱七七进了屏风后的隔间。
    王怜花挑起眉头，眸中复杂的兴味泛了起来。
    他自是知道从那日起，沈浪便寸步不离地守着朱七七，没有一时一刻放松过。哪怕是睡着，他也要把朱七七牢牢锁在怀里，以最牢固的姿势细细保护好了，方才闭目小憩片刻。
    一路看下来，王怜花纵然有点不是滋味，也已经算是司空见惯。
    毕竟，朱七七之于沈浪到底是如何的重要，便是傻子也该看出来了。经历过那样的事，如此不日不夜地守着她才是理所应当。
    可如今这是怎么样了？
    居然连旁人的触碰，他都已经不许了么？
    沈浪啊沈浪，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又何时这般谨小慎微过？
    但偏生连王怜花都不得不承认，若是为了朱七七，沈浪这般作为几乎没有人能置喙半句。
    因为，值得。


就在王怜花不动声色走神的时候，沈浪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烦请大夫进来吧。”
    闻声，王怜花跟着一个眼神压过去，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大夫便哆嗦着手脚进去了。剩下一群人，在王怜花的笑容和熊猫儿的粗豪下，继续诚惶诚恐。
    外间的一切，有屏风格挡着，沈浪自是看不见的。
    他只是抬手理顺朱七七的鬓发，让她半坐于床榻却靠在自己肩头，又扯过轻若无物的丝被给她盖上，再仔仔细细地为她把被角掖好，沈浪这才道：“大夫，请。”
    那大夫硬着头皮上前，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隔着沈浪铺上去的丝绢给朱七七诊脉，眉头不经意间便越皱越紧，不安地时不时觑上一眼沈浪的神情。
    沈浪不言不语，眸中带笑。
    半晌后，那大夫终于是收回了手，颇为不安地道：“这姑娘身受重伤，失血过多，五脏受创，伤势虽已于性命无碍……”
    “大夫直说无妨。”沈浪淡声道。
    “敢……敢问，这姑娘可是被人伤及心脉一线？”
    “……嗯。”把朱七七的手轻轻收回被子下，沈浪低垂了眸，“一剑穿胸而过，只稍稍偏离了心口一点，且被人施以鞭刑……”
    就算那大夫不知沈浪与朱七七是谁，现在也发觉自己问了多么愚蠢的问题：那男子虽然表情淡然，没有半丝要发狠的意思，可不知为何，那语气却硬是让他听得背脊发凉起来，不由得更加惶恐：“姑娘的性命虽然无碍，可心脉之伤极重，兼之已元气大损，以后即使是好生调养着，恐怕也会落下病根来。”
    沈浪终于抬起了头：“病根？”
    “是、是……许是会胸闷心痛……”
    “在下知道了。”突然出声打断了大夫残忍的宣判，沈浪嘴角微弯，似乎想要勾出一抹笑来，“辛苦大夫了。”
    “不用不用！”那大夫把头摇得快要掉下来，近乎是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
    人的直觉在危险关头，总是最大程度地得以发挥：那大夫就是直觉如果自己再待下去，怕是就得做了被那城门之火殃及的池鱼。
    即使沈浪以前从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


“嗯……”低弱得如同无声的呻吟响起时，沈浪却是立刻就从痛苦的记忆里得以抽离，睁开眼，垂首，一瞬不瞬地注视了怀中人的一张雪颜
。
    他看见她漂亮的眉轻轻蹙起，仿佛再也无法忍耐满身的疼痛，苍白的唇间溢出小小的呻吟。似乎是极为不情愿的，她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抖
，却无力睁开眼睛。
    所以他开了口，用她最喜欢的温柔语气，低低地唤：“七七……七七……好孩子，莫要再睡了……七七……”
    普天之下，所有人都只道朱七七是他沈浪的逆鳞，容不得任何人哪怕是无意的触碰或伤害——他一向都是隐忍内敛的。活到现今，除却幼时
那段惨烈的往事，能使他敛去笑意的，从来都是只有一个朱七七。
    可是，又有谁知道呢？
    沈浪也是朱七七的弱点。
    只要是他，只要是为了他，莫说是遍体鳞伤，朱七七就算是魂飞魄散了，恐怕都会死守住最后一缕执念，陪她的心上人一生一世。
    至死不休。
    如同被追回了三魂七魄，朱七七那双夺人心神的眸子终于缓缓开启。那样一个刹那，世上万般光彩都凝在了她的瞳仁里，那是即使伤重也无
法掩去半丝的风华。
    然而，几乎是立刻的，有浅浅的阴影落在了她的眸底，替她遮去几日未见的日光，不着痕迹的淡泊温柔。
    清醒的第一瞬，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地，觉不到自己满身伤痛，她下意识地只能喃喃唤出两个字。
    她在说：“沈浪……”
    “我在。”怀抱她的人立刻就应了声，声音柔润得宛如朱七七爱极了的江南春雨。
    费力地眨眨眼，再眨眨眼，好不容易才驱散开了眼前的模糊，朱七七就迫不及待地看向身边的清俊男子。当目光落在他明显比几日前消瘦不
少的脸上时，那如水般清澈的眼神里透出了担忧，她努力开口，嗓音带着令人心疼的沙哑：“你……怎么了？”
    拖着一个伤痕累累的身子，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怎么了”。
    她问的是“你”怎么了啊……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浪甚至要用尽全部的冷静与自制，才能勉强忍住没有将她狠狠拥进骨髓。
-------------------------------
    我总觉得好像把小沈写崩了，泪……


“我没事。”抬手抚上她毫无血色的脸颊，沈浪眸色深沉，嘴角却是勾出了一个笑，“你可还有哪里痛？”
    痛？
    她如何会不痛呢？
    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寸皮肤都在痛，连同心也跟着阵阵撕扯，痛得她想哭喊，痛得叫她发疯，痛得叫她险些忍不住眼中藏了许久的泪
。
    挣扎着蹭了蹭他温暖的掌心，朱七七随他一起露出笑意来，面色苍白，那抹笑却依旧光风霁月，低声回答：“不痛。”
    沈浪看了她片刻，笑意陡然浓了：“那想不想用些吃食？”
    “我不饿。”
    “好孩子，莫要任性。”给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沈浪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宠溺，“多少也该用一些。”
    朱七七却是不理他的劝哄，她只是突然有些愣了神，自顾自地盯着沈浪不放，看得格外认真，仿佛要将昏睡日子里未见的那些统统补上。从
他的眉，到他的眼，再到他的鼻，一分一分地留恋着，目光缱绻，像是永远都看不够。
    直到沈浪突然低下头来，将他的唇覆上她的。
    那是沈浪从不轻易展现的温柔，绵软却锋利，切金断玉，丝丝缕缕地砍到骨子里，深深浅浅地烙下他的印记，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忘不掉
。
    朱七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终究落了泪。只是隔着眼前朦胧的一片水雾，她似是看见那个清俊男子微锁了眉，幽深如海的眸子里却凝了一簇灼
灼的光，那双搂着她的手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似不知道该拿捏个什么力道才不会弄痛她。
    他难道也会不知所措么？
    朱七七想笑，却有湿意从眼角蔓延而过。
    于是那人眼中的光立时柔转下来，覆于唇上的温暖也越发轻柔，辗辗转转，全是独属于他的气息，还有几要渗入她血肉的心疼怜惜。
    他在难过……他还是为她难过了……
    不晓得沈浪知不知道，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朱七七，其实当真是怕极了他的难过。
    本能的，她想抬手去拥他，给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安慰也好，手臂却丁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瞧见她气恼的神情，沈浪笑了笑，终于稍稍偏离了她，转而轻抬起了朱七七的手，小心翼翼地生怕碰疼了她，然后将她冰凉的指尖抵上自己
的眉心，眼底有一丝纵容瞬息而过。
    朱七七一呆，可唇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无力地抚开他眉间蹙起的同时，口中浅声笑开：“若我是个高手，你现下可真危险了。”
    任凭是功力再高，眉心也还是无法避开的死穴。一剑刺去，神仙也难救。
    沈浪只是一哂，没有说话。
    看来她是忘了，往日她撒娇撒泼的时候，哪次不是戳着他的额头，大声嚷嚷欢声嬉笑，全没有把这当做是此刻提及的致命死穴。。
    而又有哪一次，沈浪推开过她？
    恐怕数遍整个江湖，能轻易一指点中他眉心的，也还是只有一个朱七七。


想来，耳力太好也不是什么美事。
    目光在那屏风上悠悠晃过，桃花眼底飞快地流转过一抹异彩，王怜花抬手自斟一杯美酒，轻笑一品。
    而熊猫儿自然没有洛阳公子那般的优雅，直接夺过那白玉酒壶就是一通猛灌，看得王怜花禁不住摇头，口气微讽：“五十年的女儿红，竟被你这样牛饮，活活糟蹋了这上好的佳酿。”
    熊猫儿狠狠瞪过去，语气不善：“这当口，你还有心思理这些？我妹子可是还在里面躺着呢。”
    “那又如何？”公子漫不经心地轻转酒樽，盈盈酒香在指尖缭绕不去，“前日我给她把脉，已是脉象渐稳，该是无碍了。”
    此话一落，满屋的大夫不由得面面相觑。
    洛阳公子名满天下，武功文论，琴棋书画，样样皆是精通。这般惊采绝艳之人，便是善于岐黄之术，也该是顺理成章的。可怪就怪在，既然公子亦然是一良医，这般大费周章地找了他们一群人来，又是为何？
    顾盼之间桃夭灼灼，公子含笑，似嘲似讽，不辨深意。
    伺候在侧的素颜神情愈黯。
    因着自身的几分薄才，公子待她与其他侍女便稍有不同，领在身边做了近身侍婢。往日里若是有些什么琐事，也多是吩咐她来打理。如此多年跟随，素颜纵然从未看懂过他，可她并非是如熊猫儿般的粗豪之人，公子此刻的神情即使未变，也足以让她从中窥探出一丝玄机来。
    正是因为看得到，所以才想要看不明白。
    大凡才华横溢之人，总也生就了一身傲骨，更遑论是如公子这般不世出的风流人物。那通身的妙绝下，是谁也不得亵渎的傲，越是天赋异禀，越是傲然不羁。
    公子今日命她召集江南名医，与其说是医治，不如说是……不放心。
    他不放心那个女子。
    所以明知她已无碍，依旧还是强押着一群大夫给她诊治——在他自己已然下过诊断之后。
    这不是什么碌碌庸才，而是一块人间妙玉，那个从不自疑的洛阳公子啊。
    不受控制地，素颜也将眼神转向了那道屏风。
    被公子挂在心上的那个女子，正在屏风后与心上人蜜语甜言。但她又是否知道呢？有一个素来随性的洛阳公子被挡在了她的视线外，竟也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屏风前，给她召来了整个江南的名医？
    咫尺天涯。
    那个女子不出声，公子竟也不跨越，独自守下了这一方三寸天地。
    这是她的公子啊……


朱七七到底是身受重伤，醒来不过片刻，只是和沈浪说了会儿话，倦意已然又涌了上来。
    沈浪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在宠爱一个不知事的孩子，压低了声音道：“你累了，歇歇吧。”
    “那你呢？”虽然昏迷，可也不是全无意识的。恍惚明灭里，她隐隐约约地知道有人环绕着她，几天几夜，没有片刻的放松。
    那双手臂，抱过她，搂过她，她哭泣的时候拥过她，上面的温度和气息都太过熟悉。纵然沉睡，也足以让她熨帖到心头。
    朱七七明白，她睡了多久，他一定就是醒了多久。
    沈浪笑意融融，眉间舒展：“猫儿和王兄还在外间。你醒了，我总得出去告诉他们一声，好让他们安心。”
    “……嗯……”朱七七皱皱眉，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哼出一个回应。
    一场大难死里逃生，饶是倔强如她，心里也会后怕难安。现下里，一时一刻，一瞬一息，便是一个眨眼，她其实都想留下他在身边。
    “你莫怕。”沈浪将她小心地往床里侧抱了抱，身形轻移间，有他温热的吐息附在了耳际，渲染开浅浅的安慰，“我很快就回来。”
    她犹自不信：“醒来还能看见你么？”这人一向都神出鬼没，说不定她一睡去，他就不知又要消失到哪儿去了。
    手下给她细细掩好被子，眼里却瞧见了她的怀疑神色，沈浪不由得伸手轻抚过朱七七的脸颊，触手的那份冰凉让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眉，声音
里的暖意却是愈盛：“我保证，你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一定是我。”
    “你若是骗我，看我伤好了怎么收拾你。”
    “那是自然。”沈浪笑语应了。
    ……这般哄慰孩子的语气……
    朱七七不满地想要瞪他一眼，浓浓睡意却再不许她反抗，迅疾地要抓她入梦。
    神思迷蒙里，她似乎听见了谁的喃喃低语。那声音似极了她的沈浪，却又分明不是沈浪会说出口的话，那般的缱绻，那般的疼宠，那般显而
易见的眷恋。
    那人笑叹，字字怜惜：“傻孩子，我几时骗过你了？”
    她不知，哪怕他要骗尽天下人，只要她想听，他说的就会是真话，一丝虚假都不会有。
    只是她不知而已。


“沈浪，”见那清俊男子缓缓步出，熊猫儿忙不迭地就迎了上去，张口便是一问，“我那妹子怎么样了？”
    沈浪一笑，尽散几日来的阴霾：“方才醒了片刻，现下又睡了，想来已经无碍。”
    无碍？
    王怜花先前也跟七七把过脉，此刻便冷冷笑道：“若是留下一个心痛病根也无妨，那便是无碍了。”
    他这一张笑脸，惑人至深，却也是冰戾至极，尖刺遍布，伤人伤己。
    沈浪笑意不改，仿佛他口中提及的那个人并非是朱七七，可熊猫儿却是急了：“会留下病根？那可怎么办才好？”
    “这天下能人异士甚多。”平缓地道出一句九字，可字字声气皆是坚定，似乎沈浪这么一说，这世上就当真会有那么一个人妙手仁心，足以
起死人愈白骨。
    而若是连濒死之人都可救治，又如何不能治愈一个心疾？
    熊猫儿这才恍然，赶紧道：“是了，我这就去通知我那帮兄弟，打听有没有什么神医奇药的消息。”
    既（性）来粗豪，便该有个粗豪客的样子。话刚出来，还未及落地，一阵酒香突然刮向屋外，熊猫儿的人影已然消失不见。
    果真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沈浪笑了笑，有几分舒心安慰的样子。
    王怜花哼道：“你笑什么？”
    “七七有友如王兄和猫儿，”沈浪旋身在王怜花对面坐下，目色安然，“我自当替她高兴。”
    这话该是好话，说话之人语气更是真挚，却听得王怜花眉宇一蹙，神色陡然一冷：“可她身边有一个你，我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闻得此语，沈浪不敛笑容，可眼底平息不久的暗潮却突然泛起了波澜，再次涌起汹汹涛海。
    机敏地看出情形不对，素颜不动声色地遣走了众位大夫，自己也悄然退下，独他二人继续无声地对峙。
    满室生寂，空气厚沉。
    “若不是因为你，”容忍到此刻已然是王怜花的极限，他自来便少有顾虑旁人的善心，现下满腹都是窝了好几日的恼火，语气便更是冷嘲热
讽起来，吐字若剑，“她此刻也不会躺在那儿。”
    一语诛心。
    饶是冷静从容如沈浪，被这太过狠辣的一剑刺中，眼中光彩也不由得一黯。
    他从不逃避任何事，也从不害怕为自己的错负上责任，就算是要以死偿还。
    可是……
    这一次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沈浪微垂了眸。
    于他，便是刑罚千遍，也足有本事一笑置之——闯荡多年，他早已学会了何为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若是那伤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对于沈浪而言，就是世间最可怕残酷的刑具。
    无异于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这一点，沈浪自己早已心知肚明。而历经前些日子的一场劫难，眼光锋锐如公子，自然也不会看不穿。
    所以此时此刻此地，他才会选择将这话说出口。
    “快活王败于沈大侠之手，本该是武林一大幸。奈何沈大侠宅心仁厚，不愿斩草除根，留下了快活王手中一群残余。”提及那个给了自己生
命的男人，王怜花的口吻依旧是漠然的，不带一丝情绪。突然，他嘲弄地看了一眼沈浪，极尽讽刺，“半月前，沈大侠再次仗剑行善，为救一
女童，竟将自己的心上人独自抛于荒野……”
    沈浪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声。


一时之间，几人各自想起了各自的心思，周围便更是再无声响，安静得令人难耐。
    似是受不了如此压抑的气氛，朱七七忽地一跃而起，匆匆向不远处的马车行去。她眉眼低垂，竟是谁也不看，哪怕是经过沈浪身边时也不曾
抬眼一瞧，只那脚步停顿了一下，丢下一句“我先去睡了”，人儿就已经躲进了车厢。
    那般慌张的模样，几近狼狈。如同唯恐多留一刻，便要失却了全身力气一般。
    沈浪轻挑了眉。
    “你不去看看她？”熊猫儿虽说粗豪，也不是全然不懂这红线纠缠，儿女情长。眼见着朱七七脸色实在不好，他自己说不上话，只好推着沈
浪去瞧瞧自家妹子。
    沈浪岿然不动：“她想睡了。”
    四字出口，熊猫儿自是不明所以，却听得王怜花眼波微动，目下神采似有若无地掠过沈浪。
    她说要睡，他便只管让她去休息。
    她说了什么，即使明知不过是个借口，聪明绝顶的沈浪也还是信了。
    只因是她朱七七开了口。
    轻易看破其中玄机，王怜花唇边带笑，似在讥讽，似在自嘲。
    一讽沈浪的表里不一，纵然爱重至极，却从不肯宣之于口，也好让朱七七就此安心，再不猜疑。
    二嘲，却是在笑他自己的优柔寡断。
    若是朱七七开了口，若是朱七七对着他王怜花说了什么，只怕，他也是会信的。
    哪怕明知是假，哪怕错漏百出。
    只因是她朱七七，便足以让人去信其所有。
    洛阳公子暗自咬牙，心底却是无奈，只为那人入骨的蛊惑。


一个时辰后
    沈浪抬头望了望，原来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
    随手往火堆里再添一把柴，沈浪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青衫，对着熊猫儿和王怜花一笑，淡然道：“夜色已深，两位也早些休息吧。”
    “休息？”熊猫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丈远之处，那儿的一辆马车沉默已久，“可我那妹子……”
    沈浪眉眼不动：“她该当是已经睡了罢。”说着，也不待两人有所反应，已是缓缓行去了。
    “喂！沈浪！沈浪！！”
    “别鬼吼鬼叫了。”王怜花动了动身子，到底还是不耐地一眼瞟过来，眉梢轻挑间斜飞入鬓，“你且看看沈浪到底是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
    熊猫儿不明所以，沈浪还能去哪儿？不就是去马车那里休息了…
    等等！
    ……去马车那里……马车……车里的人……
    愣了一愣，熊猫儿终究还是撑不住，仰头大笑出声。
    沈浪啊沈浪，你居然也有这般扭捏的时候。
    如此猖狂的笑声，沈浪自然不会听不见，却是连脚步也未曾停顿一下。那分明该是平缓的步子，可两三下竟已到了马车边，只见车帘一撩一落间，那个青色的颀长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于是王怜花也禁不住一哂。
    自始自终，他都未曾抬起过头，却依然知道沈浪行至何处，所为何来。
    若是当真要究其原因，即使百般不愿千般不甘，王怜花却心下还是有数。
    不过是四个字罢了。
    将心比心。
    --------------------
    世人皆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可若是有朝一日，纵使明知是虚明知是假，甚至明知是噩梦连连，可只要有那人独立其中，那也终究还是不愿醒来，也不得醒来。
    一如此刻的朱七七。
    她正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
    那是她十年来从不消解的心结，是她有生以来最深的孽，最重的债，亦是最放不下的一份牵绊。
    梦里，是谁在宠溺含笑，是谁在柔声依依，是谁为她纵身一跃寒潭水，是谁为她落下一身难医病，是谁说此生但凡她要的，他自然都会拱手相送，哪怕倾尽一生显荣。
    这人是谁呢？
    朱七七抚心自问，垂首间，却是任由眼角一道晶莹蜿蜒而过。
    她如何会不知道这人是谁？
    她知道的，这人贯来立于九天，霜月流弦，红尘俗世几乎不曾入眼，却会为了她的一双眸子，笑意柔绵。
    她知道的，这人向来霸道邪肆，视人如草，一将功成何止千万枯骨，却会为了她的一时溺水，身中寒毒。
    她知道的，这人从来美人环绕，莺燕袅袅，三千粉黛尽在指点之间，却会为了她的一个欢颜，安然心间。
    哪怕是忘了自己，她也不会忘了这人啊……
    “莫染……”
    樱唇翕动无数次，舌尖上有什么情绪缠绕不去，她听见自己终于唤出了他的名字，含着笑意，透着哭音，声声哀戚。


若是有这么一个人，让你便是梦寐之中也片刻不得遗忘，他，该是你的谁？
    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氤氲出浅而入心的温柔，沈浪的眼神却是沉静如水，眸底有什么光芒明灭闪过。
    “莫染……”眼前的她颦蹙黛眉，紧咬下唇，却依然从齿间呢喃出这样一个名字，字字清晰，字字亲昵，字字眷恋。
    于他而言，却是字字焚心。
    沈浪锁起了眉头。
    朱七七对他，气过，恼过，最绝望的时候甚至恨过——恨到希望他亲手杀了她，给她一个干脆到底的了断，从此生生死死都不必再让她苦苦纠缠。
    然而，这气、这恼、这恨，哪怕让沈浪再无奈都好，都无一不是朱七七对他沈浪的在意，无一不是在表露朱七七对他沈浪的感情。
    那其中遮掩不住的烈烈浓情，沈浪从来都看的一清二楚。
    可是……
    顿了顿，还是轻轻拭去那人脸上刺目的泪痕，沈浪苦笑一声，终于还是伸手拥她入怀。动作之间的那份小心翼翼，如同在触碰一生之中的最
重最珍。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一路追寻，一路痴情，朱七七此刻的温柔，便是沈浪也几乎不曾见过。
    是的，温柔。
    那般入了骨的温柔，每一声的呼唤都卷着一丝魂魄，每一声的音色都缠着一缕心神，似乎她早已将一生的神魂都给了那人，无法再分给旁人一星半点。
    唇边弧度终究染上了苦涩的味道，沈浪凝神注视了朱七七的容颜，耳听她一声一声呼唤着别的男子，心下止不住地叹息。
    他从不怀疑朱七七的感情——她的爱，给得太过热烈，太过蛮横，纵是绝望却也义无反顾，明知无路也还是不肯回头。直到哪一天当真落下 那万丈深渊，粉了身碎了骨，才算是一个结果。
    那样如同扑火飞蛾般的女子啊，容不得任何人的丝毫质疑。
    “但是这个莫染，在你心里……又该是何等重量？”
    沈浪动了动嘴唇，无声吐字，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只是那双拥着朱七七的手臂，却是越发的紧了。


豫州虽说并非江南重镇，却也是繁华不胜，世人皆知其名。
    不为别的，只因豫州历来便胜出美人。自三代前的齐鲁王妃萧馨，再至前朝的冠绝才女顾连衣，不让须眉的将军夫人宁碧沁，谁不是千种妖娆，万般风情？便是撇开这些名留史书的奇女子都不谈，单单挑出一个本朝先帝的独宠爱妃莫云烟，又何尝不是睥睨天下女子的人物？
    据说莫氏此女命格金贵，降生之日满室生香，七日不散，遂及笄后即被送入宫中，侍奉先帝。
    古来帝宫妃嫔何止三千，却独莫氏一人圣眷浓浓，深为先帝爱重，其后诞下一子更是立为皇储，可谓富贵已极。无奈天妒红颜，莫氏入宫七年便身染重疾，终是芳华早逝。
    先帝悲不自抑，亲赐莫氏谥号为“心瑜皇贵妃”，棺椁入帝陵，待得百年之后方可与帝合葬，尽享皇后尊荣。
    因着如此之多的红颜传说，江南就早有传闻，说道这豫州是独独得了老天爷造化的，每逢百年必有绝色美人临世，若非倾城，便会倾国。
    坐在豫州最好的客栈雅间，用着豫州最好的吃食酒水，王怜花却不懂入乡随俗，直接对此地的美人一说嗤之以鼻：“若当真说起得天独厚，几时轮到这地方了？”
    不说青州满金楼的艳名花魁，不说洛阳出了他这般的精彩公子，朱七七那妙绝人寰的一副容颜，何曾比那些所谓的“倾国红颜”差了？
    这便是王怜花了。因着是朱七七，即使从不曾得见过那些美妙女子，也认定了她的绝世无双。
    说着，公子的眼光便似乎漫不经心地转到了朱七七身上，却见一直气息萎靡的美人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将视线砸向了他，本是暗淡的眸子忽而耀出了灼灼的光，那眼神里透着不容错认的不满和……愤怒？
    公子顿感莫名。虽说朱七七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可他的话也绝无惹怒她的道理，那这又是怎么了？
    饶是王怜花再如何的聪明绝顶，也猜不出朱七七的心思了。
    朱七七也不言语，只是狠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王怜花，就一扭头看向了窗外，接着沉默。
    自打进了这豫州的城门，她便一句话也不再说，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闭口不言。连着三天下来，除了用膳时与他们同坐一桌，其余时候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只那气色却是越发的差了。
    沈浪瞧着她苍白的脸色，手指微微一动，却是夹起一筷三炒素鲜，放入朱七七面前的碗里：“多少用些吧。”
    这样的语气，似无奈似叹息，可独独没有劝诫。
    他不知道朱七七为什么郁结寡言，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日日斋戒，不知道她为什么日日独坐房中抄写佛经，可如果她真心想要这么做，如果这么做她才能觉得舒服……那么，沈浪就什么都不会说。
    不会劝，不会阻，哪怕会心疼。
    这就是沈浪所给的纵容，从来都是这般无言静默，不易察觉，却偏偏化作了雪山顶上奇绝的一泓温泉。铺天盖地的冰寒里，只有这人的清浅笑容是仅有的暖意，离开了，便要冻死了。
    也许朱七七从不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沈浪的心思也少有她能看透的时候。可此刻，那般隐匿的宠爱却一丝一丝地渗入了她的心底，滚烫到了最深处。
    她瘦削的肩膀陡地一颤。
    半晌后，朱七七终于转过了头来，明丽双瞳里便映入了沈浪依旧浅浅带笑的面容，从未改变。
    这样的清俊男子啊，不曾对她说过一声喜欢，却将全部的温柔都融在了一言一语中，举手投足间。就如同是甜蜜至极的毒药，一点一点地让她上了瘾，上了心，再也没有戒去的可能。
    失色的唇无力地翕动，朱七七险些再也忍不住心底的忧伤，几乎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的沈浪。
    那些前尘过往，起伏跌宕，还不起的一笔账……


一座孤坟，一块石碑，一列字字润血的墓志。
    三生牵。
    究竟要是何等的深情，才会在心上之人故去后，也还是舍不得遗忘她的音容笑貌。便是为她立下墓碑，也要写下这样一个决绝凄美的承诺，许愿三生石上结因缘，三生三世手相牵。
    “爱是缘，也是孽，所以才不能求来一个永远。可尽头之前，若是能企盼到一个三生因缘，想来便也是足够了……”
    记忆中，那个人曾经月下独立，目如沉渊，口中平缓地道出这样的一句，却是声如泣血。
    下意识地抚上疼痛不止的心口，眼睛牢牢地钉在了那块石碑上，朱七七的呼吸陡然沉重了。
    她设想过千遍万次：如果有朝一日当真来到此地，她要说什么，要做什么，才能稍稍纾解心中积压了十年的愧疚。她甚至想过若是这世上果然有灵，那长眠许久的人能够得以苏醒，想要她以命偿还那笔拖欠，又有何不可呢？
    那样的一份亏欠，不说自己的性命早就归于那人所有，就是要将她朱七七拖下刀山火海，只要那墓中的人可以解恨，万般刑罚，她自然都甘愿一一试过。
    可是……
    耗尽全身力气也不能移动僵硬的脚步，朱七七垂下头，却还是遮不住唇边自嘲的弧度。
    今日，她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里，那块常常现于梦中的墓碑就在咫尺之外。只要再前行几步，她就可以跪倒墓前，焚香供品，代替那人好生祭拜一番。
    然而，也正是这短短的几步之间，她却突然失却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只能傻傻地呆立在原地，无法前行。
    这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啊。
    朱七七曾在那人的书房里，见过一副画像。那画中女子眉目姣美如月，神韵高华如仙，垂首侧目间的那丝流丽难以言说，而眼波顾盼之时又何止飞扬？便是穷尽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也描摹不出她的半点真彩。
    这般令天地惊艳的女子，史书留名，万人传诵，昔日里的一个轻颦浅笑，便是足以入诗入画的绝美风华。
    而今，朱七七就正是站在她的墓前，又怎么能不心潮起伏？
    更何况，这墓中之人……是那人的母亲……
    这是莫染的娘亲啊！
    这样的心念忽闪而过，却让朱七七全身一颤，不许她再逃避，不准她再自欺。
    手脚似乎已经不受自己控制，朱七七近乎是呆怔地看着自己艰难地挪步过去，起落之间，每一步都是重重地踏在了她自己的心上，连心脉肺腑都跟着颤抖起来，彷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开。
    如同刀尖起舞，步步撕心。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去的，只是当朱七七真的双膝跪倒在那墓前之时，恰好风起，脸上泛起一片湿冷。
    怔怔地抬手一摸，这才发现满面水渍。
    原来，她终究还是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