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归依于自己的心灵,心灵又归依于什么?或者说,心灵是一个什么东西?有一个叫作心灵的实体吗?这是一个令人茫然的问题。按照奥勒留的哲学,回归心灵的道路与回归宇宙之神的道路是同一条。由于奥勒留的宇宙之神是非人格的,因此,他的心灵所要归依的便只能是自然了。宇宙万物自发自然地协同合作,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服从于同一目的。不论是事物还是人,“不管你将自己摆在什么地位上,你都是宇宙目的的参与者”,目的都蕴藏于你的内部。奥勒留写道:“当心的活动符合自然时,它便处在良好的状态下,它从容地接纳事物。无论逆顺,心都能应付裕如。诚然,这样的心并不是完全冷漠的,无倾向性的,它有自己的选择性和趋向性。但如果遭遇什么,它便会全力以赴,就像火将落入自身的东西转为燃烧一样。”在自然之中,没有所谓的不幸,也没有所谓的意外。所谓不幸和意外都不过是人的一种意见罢了。他像一个诗人那样赞叹:“啊,大自然,凡对你来说是适宜的,于我也是如此。”奥勒留把死亡当成一件善事,因为它是自然的事业、宇宙活力的体现、神的颂歌中的一个乐章。 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句话可以说是人道主义的第一个宣言。它确立了人作为世界的价值主体和源泉的创世地位,把本来没有价值差异和价值取向的自然世界加以分别,而这种做法除了因为我们自己是人外,没有任何根据。奥勒留可以说是“一个精神视野遍及物质全体与时间的人” ( 柏拉图语 ), 他已不再坚持人对万物的尺度。他的自然之道已超出人道主义 ( 或曰人类中心主义 ) 的范围,他的回归自我实际上也是放弃自我。他放弃了人的立场。不仅如此,奥勒留还认为,人对自然世界的分别之心和非分之想正是痛苦和不幸的根源。 仔细考察奥勒留的价值观是相当有趣的。《沉思录》通篇充满着对物质形态变幻不实,人生短暂无常的感叹,强调了存在的无意义、无价值。 但是从宇宙统一体和自然之神的角度,他又指出,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所有这一切存在都是渺小的、变化着的、不稳定的东西。不要忘记,这所有一切,均来自宇宙的灵魂,或直接或间接地受因果法则的支配。因此,咆哮的狮子的凶恶,蝮蛇的毒汁,或任何自然界中有害的东西,如荆棘、污泥之类,都是高贵和美丽的某种东西的产物。因而不要以为它们是毫无疑义的,是不值得你崇敬的某种存在。要了解所有这一切所由来自的那个源泉。”而且,奥勒留还体会到“事物之间存在着自然的交感同情”。正是这种万物等价同源的观念使奥勒留不至于滑入虚无主义的深渊。他要去掉的是顽固不化的个人立场。这种立场的实在性是一种障碍,它使人愚昧,也使人痛苦。奥勒留要消除个人立场和佛家要消除人的私我是一致的。只有你的视野开阔并且保持立场的变通,世间的一切事件就会畅快地从你的心中流过。除了这个,你还需要什么呢! 或者有人把奥勒留归结为一个虚无主义者,但是这种归结使皇帝对政治等世俗事物的恭敬和勉力,以及对社会公义的坚持变得荒谬和不可理解。因为一个货真价实的虚无主义者的唯一出路,就是找一个僻静的去处了结自己的生命,不麻烦别人。一个半拉子的、冒牌的虚无主义者通常的选择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让杯樽空对月。奥勒留二者都不是。他也不同于那些在境遇不通、时运不济的时候否定一切,看透一切,一旦利益在前就斤两不让、尺寸必争的伪虚无主义者。 许多虚无主义者,起源于对人注定要死去的无奈,认为死亡是对人存在的彻底灭绝,因此它堵住了通往永恒和神圣的出路,使生命显得无根无据,毫无希望。其实生与死、寿与夭不见得是人存在的究竟,长生不死并不能保证一个人活得幸福、愉悦。如果一个人过得痛苦难熬又欲死不成,那才是最可怕的。 某些存在主义者把死亡作为否决人生的借口。加缪将全部哲学的问题归结为人要不要自杀?因为无根无据、毫无意义地赖着活是无耻的,也是不可理解的。但这恰恰是他反思人生所得出的结论。他认为人只有在对荒谬、无意义的反抗中才能获得意义。西西弗就是这样的英雄,他把一块注定要滚下山去的石头推向山顶。加缪的逻辑似乎勉强。的确,按照有理数的原则,如果一个数是负值,那么它的反数就是正值的。但是,如果这个数是零,它的反数是正值的吗?零乘以什么都是零,正与负都没有意义。如果人生的意义是恶的,那么对它的反抗就是善;如果人生的意义是虚无,顺从与反抗都是虚无。加缪似乎是个与命运闹情绪的人。萨特更是要与世界闹别扭。加缪的车后来撞到了树上,他的死看不出是他杀还是自杀。 一般的价值淘金者通常是把世界敲碎成一片散沙,然后从中检测各粒沙子之间的差别,以此来确定它们的轻重贵贱,然后淘汰那些轻贱的沙粒,从而获得贵重的金子。对于他们来说,价值是一种差别。奥勒留是一个特殊的淘金者,他从宽广的时空视野来考察宇宙之沙,发现这些沙子尽管眼前五光十色,千差万别,但是这些差别更多是来自我们的褊狭的立场和意见,依特殊立场而成立的意见必定随着立场的转变而转变。 在生灭变化的火之河流中一切差别最终都被抹平。因此,肆意扩张这种差别使之升级来获得荣耀是可笑的,人把心灵交付到这种差别之中去受作弄是不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