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
【一】
耳机被扯掉一边，然后一只脑袋朝左肩靠过来。
白霁微侧脸看见安静的对方——眯着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私の指は きっと(我的指尖，定是为了)
君の頬に そっと(在你脸颊，悄悄触碰)
触れるためだけにあって(并仅仅为此而存在)
触れるためだけにあって(并仅仅为此而存在)
有些不适地调整好姿势后，白霁抬起眼望向纯净无云的天。苍蓝的颜色映在面前的湖泊里，一片澄澈。
微风将耳边垂下的发丝轻轻拂起，摩擦着肌肤带来一阵**。湖面上兴起了淡淡的漪沦，帆布鞋被浸潮些许，混杂着浅色的泥，在布料上开出细碎的花纹。白霁不由得收了收脚，蹙眉瞄一眼身旁浑然不觉的人，小声骂了句“笨蛋”。
“呐，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啊？”
“自己看。”白霁把MP4递到问话人的眼前。
肩上的脑袋轻轻蹭了蹭，白霁看见对方半睁着的右眼，“我懒的嘛。”
白霁顺手将MP4 的侧棱磕在对方的额头上，“你够了……”
“唔，‘永’……什么？”屏幕上显示着繁体字歌名和一串日文歌词。
“笨蛋，是‘永’——”正欲开口答话间，被另一个声音截断。
“弥泽，白霁，阿洁她们把饭准备好咯。”剪着齐刘海的女生在身后的山坡上挥手。
“唔，好。”白霁答应着，拍拍身边的弥泽，“起来，吃饭了。”
——却被衣角边的力牵制着。
弥泽拉住白霁，右手绕过她的腰轻轻环住，坐直了用另一只手把她揽进怀里，“哟，我们交往吧。”
连愣怔的时间也没有，白霁推开弥泽，“先吃饭。”
“阿泽，‘表白’成功否？”围坐在弥泽身旁的女生之一用手肘拐了拐弥泽的腰，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有啊，”弥泽咬一口饼干，有些不服气地朝白霁努努嘴，“白霁姐姐对我这样的帅少还真是冷淡呢。”
“那按照游戏规则，阿泽是不是应该被罚啊？”
“姐姐们手下留情。”求饶的口气却没有害怕的意思。
“给我们每人买一杯奶茶？”
“还不如拍帅气的照片给我们。”
有个声音在提议：“让阿霁来决定好了。”
白霁收拾好食品包装袋放进垃圾箱里，一边打开MP4一边解开白色的耳机线，“我吃好了。”
——高中入学后的第一次秋游。
【二】
“所以说最无法理解的就是在秋游后要求期中考试的老师了。”
“这是学校历来的日程安排。”白霁涮着刚泡好奶粉的杯子。
“你还真是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明明自己也是新生……”顾洁叹口气有些无奈地望着白霁。
“嗯。”
“……”
此刻就算目光注意在手上，也能想象出顾洁无语的表情，所以白霁准备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却不想顾洁先一步开口。
“上次你就是这样把阿泽的‘表白’敷衍过去的吧？”
“还好，”白霁拧上水龙头，甩干手上的水珠，“下次别玩这么无聊的游戏了。”
“哪有，被阿泽那么帅的人告白不好么？”顾洁跟着白霁往教室里走。
“可她是女生。”白霁走几步后停下，回过头认真地回答。逆光，无法判断她此时的表情。不过，像白霁这样的人，是鲜有表情的吧。
“我叫白霁。”起立，坐下。
开学自我介绍的时候，如此简单的方式让顾洁以为这个留着短直发的女生在耍酷，而事实证明这是她的一贯作风。
校服上衣和淡紫花领衬衫轮流穿，下面搭的大致都是一条象牙白休闲裤，体育课的时候干脆换成一身校服，反正校服和运动服没有区别。
如果不是别人主动搭话，她基本懒得开口，回答起来前言不对后语，总是想要快速结束话题。
“这么闲散的你居然有心思接纳我，还真是不可思议唉，”相互认识后的某一天，顾洁对着同样在涮着杯子的白霁感慨，“我的魅力果真如此之大呢。”
“因为你自来熟。”白霁眼皮都不抬一下，认真地抠掉里面凝成块状的奶粉。
“哟，小洁——”朝着两人走来的弥泽目光停在顾洁身旁拿着水杯的白霁身上，顿了顿，“白霁。”


“不觉得吗？纵然生命迄止之期即至，它们依旧如此热烈而急切地展示着自己的美，既知消逝，却依旧不愿松懈，在秋天最后的奏章里燃尽自己的生命……这种超然物外的境界……像不像是……爱情呢？……”
心中微微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弥泽，她已经抬起了头，白霁看清了她的眼睛，那些流动在眼底的流光，是如磐石般化不开的悲伤。她脸部的轮廓深邃而严肃，话后紧闭的唇瓣间由于压力而加深了褶纹。
“喂，你事先背过台词么……”
身体在对方的拉力下一个前倾，白霁伏倒在弥泽的怀里。
继上次秋游之后，弥泽第二次拥住了自己。
弥泽温热的气息萦绕在白霁的耳边，她的唇瓣轻轻张启，“是啊，从走进枫叶林开始，看见枫叶，看见你，就开始酝酿了——怎么开口才好——怎样才能表达我内心的感觉呢？……”
没有挣脱，白霁安静地靠在弥泽的怀里，等着她说下去。
弥泽渐渐用力握住白霁的左手，像是要将心里的全部传递给白霁。
“姐姐，我喜欢你啊……”
“不，喜欢未免太肤浅了，是爱。”
“这些叶子凋谢就像我，而它们融入的土壤，就是你。你看，我因为爱你，拼命地展现着自己的鲜丽，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只觉得兴奋，不觉得绝望，因为我会演绎出最完美的舞蹈，向你表意自己真挚而强烈的爱，然后完全归根于你……”
“而枫叶的超然，正如我爱上了同性，彻然而不顾一切……它们自由得完全不受世俗的桎梏，我也在试图挣破那道沉重的枷锁，你感觉到了吗？我的爱……”
【五】
我是白霁。
准确地说，是霁白。我的名字应该倒过来读。
雨天或雪天后初转的一抹晴，苍白得森寂。
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他好像是死了，又或者，被母亲逼走了。我被母亲养大，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有着线条柔和而饱满的眼睛、直挺的鼻梁、恰至妙处的双唇、丰满的胸部和姣好的身形，她的皮肤凝脂而细润。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划过太为明显的痕迹。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从事什么职业，但是家里从来不缺钱花。她偶尔画着艳丽的妆出门，然后熏醉而归。她喜欢扶着门框姿态慵倦地脱下高跟鞋，色泽妖娆的裙子使她丰润洁白的玉腿更加撩人，她脸颊上的香汗粘住了一些垂下的发丝，唇面如同皱缬的花，唇色却更加红润。她招了招手，把我唤过去。
“霁，扶我去房间。”她的手搭在我肩头，在我颈边呼着暧昧的热气。
我听话地扶她进房间，她则顺势倒在床上，把我也拉下去，近在咫尺地压住她。
她把手环在我的脖子上，微微抬起头，眼睛半阖着，舒软的睫毛十分惑人。
“霁，我累了……陪我……”
如你所想，我的母亲爱我。不是母爱，是爱情。只不过恰巧发生在她的女儿身上而已。
她似乎很依赖我，在小时候就喜欢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直到我喘不过气来，她喜欢咬我的耳垂，再从耳根一路咬到侧颈。她说，“爸爸不要妈妈了，霁……你会爱着妈妈的，对吧？”
是的，母亲，我爱你，可是我也恨你。
我没有父爱，甚至母爱也没有。我不知道当她慌张地抱紧我时，心里在畏惧着什么。
好像要把她的整个人嵌进我的身体里。
她的爱令我毛骨悚然，我却无计可施，由害怕到顺从。
考上高中以后，我认识了顾洁。
她很漂亮，有着少女的清纯与妩媚，看上去像一朵沾带水滴的清荷。比起浓妆艳抹的母亲，她是如此雅致脱俗。所以当她接近我时，我欣然接受。
这才是我该有的生活。
扔掉去食堂排队打到的饭，偷偷叫外卖带到教室后的草地里吃；前言不接后语地回答着她的问题，虽然经常被指责没心没肺却异常满足；被牵着手陪她看近来流行的头饰，看着她专注挑选发卡的样子。
她的存在逐渐抹去了母亲在我心中的地位。
这样子就好了，一直在一起，就像《永远》里唱的那样，为了彼此的融合而存在。
可是，顾洁的心被一个人夺去了。那个人的名字叫弥泽。
她是女生，可是有着令男生嫉妒的英朗面孔。举止之间如此潇洒，不刻意却优雅倜傥。


顾洁非常保守，不愿意承认“同性恋”这样的字眼，但她似乎很喜欢弥泽。怎么去定义心中的愤恨呢？悉心培育的感情，瞬间被别人掠走，而自己绕过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圈，最终回归原地一无所得。
——抢回来。
惯持着冷淡作风，却和顾洁贴得更近。
而弥泽在顾洁身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又或者，是顾洁有意与她撞面。
秋游时顾洁和一群女生玩无聊的游戏，输者被赢者命令做奇怪的事。顾洁命令弥泽来向我表白。
莫名其妙。
之后向追问顾洁原因。她拉着我的手坐在三楼的第三级台阶上，望向对空熔金的落日，夕阳把她的轮廓描成金亮而细软的边。
“弥泽喜欢你啊。”
“哈？”
“阿霁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很喜欢弥泽……可是，弥泽喜欢你……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成全自己喜欢的人呢？”她睫毛耷下来轻覆住瞳仁，眉间淤着阴郁。
终于，不由得关注起弥泽来。
果然是受欢迎的类型呐。
尤其是她分给自己的眼神，如此温柔而体贴。
她牵着我的手，拉我走进一片炫红的枫叶林，说着那些深奥而又深情的话，喃喃在我耳边，向我表白……从未有过的怀抱，踏实而温暖。她不像母亲那样，热情而疯狂地吸食着我的一切，她的怀抱就像凛然的白骨，所过之处尽是殷红的血液；亦不如顾洁偶尔贴在我身边索要关心的潦草一拥。
我被人依靠着，我亦需要找人依靠。
弥泽笑起来眼睛弯成弧度优美的月牙形，嘴角的蜜意恣然满溢在我周围，她能让我安心得能够平静地道出过去，她就像教堂里的牧师。
无论起初是出于顾洁的心理暗示，还是自愿为其所吸引，心中的份量不觉中便流向她那方，待回首时，才发现最爱的似乎是弥泽。
——如果溺在她的怀抱里多好？
把我的自为存在，完全融入进她的意识里，感到只有在她的意识里才能够获得存在的意义……这是爱情吧？我们彼此间的共振是如此强烈，仿佛前世约好的默契。
多想和你一起坐在湖边，看湖水浸湿双方的帆布鞋。
多想和你一起驻足枫叶林，听你说甜如糖液的蜜语。
多想和你一起听着《永远》，从而永远如是持续下去。
【六】
写字桌左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放着几叠信封。
一个面容妍丽的女子打开抽屉后，撕开了信封。
几张照片。帅气的女生搂着自己的女儿，她们靠着肩膀，或牵着手，或听着同一副耳机。
“霁……果然……”女子攥紧了信封，直到纸张皱得破开。
自上高中起，霁不再正视自己，只草草应付着自己，不再老实地搀扶着自己进房间，说一些暧昧而天真得傻气的情话。
——却是因为外人！
——肆意抢走霁的存在，把霁在自己身中植入的存在抽离。
——这个人是谁？可恶。
——去死吧！不要脸！
——霁！我不要她再出现！让她消失！
【七】
“嘁，这次秋游居然是爬山。”白霁接过弥泽泡好的奶粉，抿一口含在嘴里。
“也不错嘛，”弥泽从身后抱住白霁，两人在山林里以缓慢的步调行走着。周围有树叶簌簌落下的声响，“在一起就好了。”
“呐，耳机。”白霁摘下左边的耳机，手探向后面为弥泽戴上。
“还是《永远》么。”
“啊。”
秋日的晨曦从交错的树枝间汩汩漏下，在弥泽的睫毛上络成晶莹的光点，她的皮肤鲜白如同婴儿，她顽皮地把下巴搁置在白霁的肩胛上磕几下，白霁蹙眉让开，变成两人牵手并排而行。
落叶混着泥土的苍腐味道淡施在空气中，甚是清新自然。
周围像是笼上了一层静然的纱，安谧得似乎能听见大地的脉搏。
耳机的音乐慢慢流淌进耳蜗，自浅而深地涤荡着恋人的心。
不觉间，两人已走至林子尽头。
弥泽的左手边是山崖。
一曲毕终。
“泽。”白霁抬起手抚到弥泽的耳边摘下耳机，再缓缓触及脸颊，她认真地注视着弥泽，像是要将对方的一切看进眼底。
——“如今，你即我，我即你。并非誓言，并非承诺，我只是，想与你永远交融在双方的精神世界里。永远……”
白霁的另一只手亦不禁抬起，她用双手捧着弥泽的脸。
她轻柔地、慢镜头地将自己的唇向弥泽的唇瓣触去。
肌肤快要粘合在一起。
就要感受到了……对方在自己身体中的，自为存在……
永远……
然后她的手蓦然移向弥泽的双肩，用力。
——“既知消逝，却依旧不愿松懈，在秋天最后的奏章里燃尽自己的生命……这种超然物外的境界……像不像是……爱情呢？……”
弥泽安然地阖上双眼，顺着白霁推力的方向滑了下去。
却漾着明媚而温柔的笑靥，“我，既知消逝……”
Bye Bye Bye
Why did you say Bye Bye?
Why did you say Bye Bye?
歌词的最后，如是写道。

我可以把这个复制下来么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