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驾车带孩子回老家。走到村口,见到村边一户人家正在做建房前的准备工作----砸地基。一辆大拖拉机通过发动机带动链条,将一块几百公斤重的巨大条状石块举向空中,重重地落在地面上,如此反复。孩子的目光被拉直了,显然对这样的机械和作业产生了兴趣。我便把车停在路边,和孩子驻足凝望。老乡们见到我们父子俩回来了也拥过来和我说话。拖拉机上的司机也跳下来和我打招呼,一看,那司机原来是我表哥。表哥沐浴了党的惠农政策的阳光雨露,享受农机补贴款,买了这台大拖拉机,农活不忙时就给人砸夯,生意颇为红火。
表哥和我寒暄了几句就去忙他的了,孩子却不愿意走,站在一旁继续观察。我看着忙碌的人们,思绪却随着上下起伏的石夯回到了童年。
在农村,修房盖屋是人一生中的大事,不亚于儿娶女嫁。我们小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机械化程度这么高,一切全凭人力,一家盖房,邻里们都来帮忙。谁家也不高悬没事的牌,帮人就是帮己。所以人人都是全力以赴,不敢耍奸靠滑。建好的房子是否坚固、结实,关键就得看地基处理的好不好。夯实地基,是盖房的第一道重要工续。那时的石夯是多数用轧场的碌碡,也有用长方体石块的,两侧用铁丝绑上两根粗壮的木头做成的。砸夯的时候,十多个壮汉分成两排站在石夯旁边,伸出手握着已经磨的光滑了的木头,在口号的指挥下一起发力,将石夯垂直抛起一人来高,任由其在重力的作用下砸向地面。一拨人累了,就去一旁喝水休息,另一拨人立马换上。
人多力量大的前提是劲往一处使。十多个人只有在夯号子的统一指挥下才能保持步调一致。夯号子就好比大海航行时的灯塔,而喊号子的人则如同是龙舟比赛里的击鼓手。对于喊号人来说,号子在词语上没有固定的套路和样板,往往是其即性发挥,而曲调则大同小异,先扬后顿。而抬夯人则在喊号人一句号子刚刚结束,就共同和以“哎-哟-呼-嗨-哟----”,同时用力抬夯。在我脑海里经常会回想起那样的场面:夕阳西下,炊烟袅袅。落日把余晖洒在抬夯人古铜色的脊背上,远处荷锄而归的农夫侧耳倾听这边传出的悠扬的号子声,真是一幅妙不可言的水墨田园画。
好的夯号子能鼓舞干劲、缓解疲劳,从而提高工作效率。那时候最优秀的喊号人是我堂哥老五。五哥喊的号子不拘形式,生动活泼。再加上五哥帕瓦罗蒂式的男高音,喊出来的号子有着极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非常给力。好夯子就是生产力,同是一伙人,在五哥的指挥下就能多出三分之一的活。
砸夯劳动强度大,很消耗体力。半天下来,夯手们大都已经筋疲力尽。他们就是战场上凯旋的勇士,理应受到款待。过来帮忙做饭的女人们早已备好了酒菜,烙好了大饼。劳累了的人们一边洗着手,一边和那些半大媳妇们开着无伤大雅的荤玩笑。这时往往也是我们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不仅可以不劳而获的改顿膳,还可以不去理会平常的种种约束,尽情地玩耍,就算犯点小错大人们也会宽宏大量,不予追究。现在孩子们每天沉迷在电脑前,不是奥特曼就是电子游戏,我们那个时候的欢乐他们永远也体会不到……
孩子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把我拉回到了现在。
现在人们的生活好多了。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比过去有了很大的改善。传统的劳作方式早已被现代化的机械替代。砸夯这项集体劳动也由一个人开着拖拉机全办了。人们从辛苦中解放出来,那嘹亮动人的夯号子自然也是渐逝渐远,再也听不到了……在市场经济的大潮荡涤着每个角落今天,劳动力早就已经能用货币量化。现在谁家有事没有“请工”的了,都雇人,当天的工钱当天结清。过去大锅炖肉,不分你我的热闹场面再也没有了。五哥的夯号子派不上用场了,五哥与时俱进,经营了一家小卖部,买卖做的有声有色。现在五哥的代销点版本升级成了超市,由他儿子打理,五哥在安享晚年了。
可我总觉得现在人与人之间比之过去缺少了些什么。虽然不能用冷漠来形容,但却有了隔膜,不复再有那种融融泄泄的场景。难道这是社会发展过程中不能改变的吗?人们当然不愿意再过过去那种物质匮乏的生活,可互帮互助,不计得失的感情能不能延续下来?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可我还梦想着有一天五哥那清亮,激越的夯号子又索绕在故乡村庄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