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死后,被一阵一阵的唢呐声送走。唢呐声被风传扬,穿过那棵老树的枝桠,穿过冒着炊烟的烟囱,跨过几排房顶,掠过几条小路,在整个村庄上空悠悠回荡。人们听见了,问一声,谁家的老人走了?然后说起祖先活着的诸多事情。说着,又叹息一声,死者为大,一路走好。祖先活着的时候,在村里像风一样走动。从自家的门口出发,走到碾台前碾谷。从村后的小路出发,来到热闹的集市。从走了一辈子的田埂路上,来到亲手播种的庄稼地。在祖先的心里,田野的气息温暖而亲切。农忙的时候,祖先的背影站成地里的一棵庄稼,农闲的时刻,祖先也慢吞吞地来到田里,就在那条留下了无数脚印的田埂路上蹲下身来。在田埂上吸一袋烟,在阳光下瞌睡一会,在地里逛上几圈。年迈的祖先走过了一生的风雨,终于带着自己的故事,被风中的唢呐送走。来到他生前熟悉的那处山坡,来到自己多次祭奠祖先的地方。安静地,就在自己的祖先旁边,像个孩子式的依偎着,又在生前看过多次的族谱上,用风的大手,默默地排列上自己的名字。从此以后,村庄里少了一个人的呼吸,田野里少了一个人的劳作,饭桌上,少了一个人的碗筷。祖先的身影走得轻巧而快急。甚至后人还没来得及挽留,他就扔下了手中的锄头,扔下了身边的琐事,扔下了挂系心头的烦恼与欢乐,从此意志坚决地离开。第一年,祖先的坟在众多的坟里,显得那样突兀。那是崭新的坟,没有荒草,没有鸟叫。一掊掊的新土,让祖先的坟头更像刚刚入世的婴儿。第二年,祖先的坟上长出了零星的绿草。嫩嫩的,不知后人的悲伤。在春天的风里孤独地冒青,在秋天的雨里孤独的衰黄。再几年,总算有虫在草里醒来,总算有花开在祖先的房顶上。还有不知被哪阵风带来的一粒种子,在人们熟睡的某个夜晚,安家在祖先的身边,沉入泥土,长成一棵相思之树。在我的眼里,祖先是寂寞的。就在那冰冷的坟茔里,继续着自己的全部时光。不知白天与黑夜,不问寒冷与温暖。在我的心里,祖先是悠闲的。他终于从忙碌一生的土地上抽出身来。他黑黢黢的皮肤不再被头顶的烈日照晒,他老去的脊背不再被自己的汗水压弯。他不用再为歉收而没完没了的愁苦,不用为儿孙的前程彻夜不眠。从此,他可以彻底地歇息下来。用自己的静默,倾听风的语言。用自己的坦然,接受时光的问候。可什么时候,我又觉得祖先没有走开。也许他化做了风,踩着季节的足迹,正一路走来。是的,祖先来到生前劳作的田野,看一看耕种了一生的麦地,是不是已经长出了丰年。祖先来到生前用过的灶台,看一看自己的儿孙们,是不是生活安康。祖先在梦里抚摸着儿孙的额头,抚摸着儿孙的思想和自己的思念。祖先像风一样,把院子里的农具一一摆好,看一看哪件锄头已经生出了锈迹,看一看哪把铁锨依旧光亮照人。多少个夜晚,祖先把离别后的生活在梦里说给我们。多少个白天,祖先在我们的生活里走遍。其实,真正的祖先永远也没有离开。走开的只是他的身体,他已经在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一点不落地留给了后人。你看,他的气息在风里浮动,他的身影在风里行走。他的爱,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