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心中大快，唱起了大漠中的歌谣：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树荫底下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
正唱的高兴，慢行的小舟猛然狂奔起来，吓得我差点跌下去。
刚要起身骂它，看见那月白的身影，骑着雪驼，远远的立在月钩下，白袍随风飘舞，夜影婆娑。
我痴看着，已不知作何反应，只愣愣地被小舟带至近前。他眼光流转，温和地望着我，浅笑着轻声说：“你家在哪里？”
我眨眨眼睛，回过神：“我家？”随即仰头大笑：“茫茫大漠，处处为家！”
他扭头，诧异地盯着我，嘴角微微上扬，等我回答。
“不瞒你说，我是来大漠寻我阿爹的，一直未寻到。这大漠就是我的家！”
“刚才听到你的笛声，我以为是阿爹，所以追寻笛声而去。可见到你后，才知道你不是。”我无所谓的耸耸肩，把玩着我的竹笛。
抬眼，见他紧盯着我的竹笛，奇怪地低头细瞧：“你认得这个印记？”凝视着他，“我娘说我爹若见到这竹笛，就会认得我。你——见过我爹？”心里充满喜悦。
他眉头一颤，双唇紧闭，淡淡地说：“跟我走吧！”
还想上前细问时，却看他面上冷冷清清，拒人千里之外，眉宇中掩不住的伤痛，迷惑，悲凉，似有难言之隐。我扬了扬眉，静静地跟在他后面，不再发一言。
冷月下，他略微清瘦的身形，只有地上一个孤零零黑影变换相伴，更显凄凉。不知道为何，越看他，越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忍。总觉得他这样的一个男子，不应该是如此寂寞的。

二、玉儿？！
是玉儿吗？不是！他知道！
她的容貌与玉儿并无相似之处。虽然，眼神中透着股灵气，却不是他...的玉儿。
在荒漠中，骑着雪驼，吹着玉笛，
往事一幕幕……
心痛！
微微浅笑，一时的错过，就是一生的错过。
此生，只在这大漠中，孤影相随，雪驼为伴。
唯有，玉儿——剪不断，理还乱！
一阵急促的没有音律的笛音，自远而近，欢快地跳跃而来。
微微蹙眉，停住了笛音，静听。
那笛音好似没了方向，也跟着一顿。
——兀自吹笛。
近前的驼步声，那女子对骆驼的轻骂，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一声肆无忌惮的大笑，好像时光流转，一瞬的恍惚。
微闭双眼，醒神，待要吹笛时，心，一紧！
双手微颤，横笛在唇边一顿！
只听到一个“玉”字，就已戳痛心扉。止不住大咳起来。
“刚才是你吹的笛子？”忍不住问。
女子轻笑，“吹得不好，吓到你了吧？”，“我娘留给我的湘妃竹笛，可惜我不太会吹。”
心猛然一抽！强忍住咳嗽，看那翠绿的竹笛。
那夜的悲曲，那一声脆响，飘过墙头的悲影，那一刻，就注定要永远失去她！
大咳不止！
“告辞！”——速速逃离！
渐行渐远的身后，清脆的歌声，像是不舍地挽留。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树荫底下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
“巴雅尔虽然辜负过伊珠，但歌谣唱到他们最终还是快乐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声所唱的吗？”他曾对她如是说，心中充满希冀。
驻步，沉思……

待歌声行近，遥看一飞驼，颠簸着背上主人，殷勤地向雪驼奔来。
想起初见她的第一句话：“我这只瘦驼看上了你的雪驼！”不禁嘴角轻扬。
驼背上的主人，痴傻地呆呆地凝视着他，渐渐被骆驼带至身边。
那日在青园，拄拐迎风而立，也曾被玉儿这样呆呆凝视着。当时，玉儿磕磕绊绊地说：“是……是……是好看！”
心下一暖，与玉儿的过去，并不全是悲伤，玉儿，玉儿……
“你家在哪里？”话已不觉出口。
“我家？”得意地大笑：“茫茫大漠，处处为家！”
一个女子，竟如此洒脱！
侧看她，一身男装，虽满身尘沙，却别有一番滋味！
转身时，一个印记自眼前闪过。身，为之一颤！
凝神细看时，肝——肠——寸——断！
硬生生吞下了胸口涌起的呕血。
“跟我走吧！”不假思索。
这一刻，已下定决心，不再放手！明知她不是，却处处有迹可寻。尤其是那个竹笛上的印记！
再熟悉不过，曾为了打磨它，专门又跟着老师傅学了一段日子，越想做得更好，就越觉得做得不够好。费尽心血，只为她见到它时展颜一笑的那一瞬间。
她不知，她早已深深没入了他的心底。
那个印记，刻在竹笛尾端，炫目、刺眼，如利剑扎在心尖！
——一个小小的月牙泉！

一夜难眠！
静夜沉思！
他是偏爱夜色的！寂静如夜，浓墨渲染。
思绪腾空，任意飞扬……
人说——长夜漫漫。而夜，对他来说，并不漫长。
只在深夜，才有他独自想念的空间。
玉儿，才走近他，陪着他——
在天山上搭一个木屋，夏天去避暑，冬天去吐鲁番的火焰山。
他为她烤喀纳斯湖的鱼，一边烤鱼，一边看喀纳斯湖的湖水。
随着季节和天气，湖水时时变换颜色，有湛蓝、碧绿、黛绿、灰白，将近二十种颜色。他和玉儿要在湖边住上一年，要将二十种颜色都看全！
……
他恨不能没有白天，沉浸在夜中思念！
因为，夜太短！
天已微明，思索着——她又是谁呢？

他缓缓拉了下墙角的一根绳，一个青衣男子推门而进，他吩咐道：“让厨房准备两碗面。”看了我一眼，又补道，“快一点。”
“多来点肉！”我抢着说。青衣男子瞪我一眼，满脸的不高兴。转眼看向他，他点头，略思附：“加一道烧全肘，再备两个素菜送过来。”
我得意洋洋地看向那人，他瞪我一眼，转身而去。
“为何穿男装？”他转向我，温和地问。
我嘻嘻一笑，“一没钱，二没色，沙盗来了，我就装傻子，“苍狼”来了，我就装哑巴。他们抢我干嘛？带回去还要多一口人吃饭！”
他扑哧一笑，侧看着我，目光温柔如水。我的脸不觉微红。
门外有人叫了声“九爷”，刚才的青衣男子提着一个食盒进来，香气扑鼻，我扑到桌案前，掀开食盒，刚想动筷，忙抬眼迫不及待地看着他，他点头轻笑，转动轮椅到我对面。见我只守着肘子大吃，轻推一盘青菜到我面前：“吃些青菜。”我看都不看一眼，边大嚼肘子边轻哼了一声，照样吃肉。
他试探着说：“女孩子多吃些青菜，看上去才会水灵。”
“等我吃饱了。”我含混而答。
他暖暖地瞧着我，嘴角挂笑。
吃到尽兴时，将面推至我眼前，轻声说：“你的生日，好歹吃点儿。”
看着满满一碗面，明知他说得有理，奈何实在吃不下，乞求地看着他。
“我陪你吃。”说着，他拿起箸筷，埋头吃面。
我磨磨蹭蹭地，在碗里挑了半天，找了两根看似瘦短的面条，偷瞄他一眼，埋头苦吃着。
忽地，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认得这记号？”将竹笛递至他眼前。
他看了半晌，微微点头。
“那你认识我阿爹？”
他若有所思，摇摇头。
我正纳闷着，只听得他轻轻地说：“我帮你找你爹，你先在这住下吧。”


************
又是夜！
是巧合吗？今日竟是她的生日？！
玉儿，是你怕我寂寞，分身而来吗？
她有我送你的月牙泉，她有我送你的湘妃竹，她有……
她竟连生日，都与你是一天！
一声“别来无恙”，仿佛时光倒转。
那一句“今天是我的生日”，已不觉往事历历重现！
步步小心试探，只为回首那日的重逢……
让我怎能割舍？
“先在这住下吧！”是权宜之计。
我已错过一次，不敢再错过。
真的是你吗？玉儿？
哪怕是个影子？——也好！
总好过，我孤零零地苦想。
*************

大年初一，我的生日！
自从娘亲离世后，再无人为我过生日。
今日可巧！
心里美滋滋地偷笑！
当他陪我吃面时，
当他留我住下时，
忽然，有了家的味道。
只是，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即使是笑，眼神中也透着一抹伤愁。
不觉间，已走到驼舍前，小舟与那只雪驼，一棕一白，并排站在红日下，远山为衬，翠竹旁依。
小舟看见我，羞赧地瞄我一眼，我一愣：“这家伙什么时候还学会了害羞？”找了些小舟最爱吃的白刺、沙蒿，添进小舟的食槽里。待转身时，小舟竟将沙蒿衔进雪驼的食槽！
一瞬间，莫名地感动！我又找了更多的沙蒿，先放进雪驼的食槽里，小舟伸头贴近我，在我手边摩挲着，我轻抚它的头，喃喃地说：“没想到，你也如此多情！”

哎，不错呀！继续！

路过

我如痴如醉地听着，已不觉眼角挂泪。
转回神，轻拭泪。
“真好听！这曲子叫什么名？”
他浅浅一笑：“夜莺！”
“教我吹可好？”
他看着我，双瞳如黑宝石般，奕奕生辉，不置可否。
自此，我每日午后，都去他房里学吹笛。
桌案前，一炉紫烟，一杯清茶，一卷竹简。
最初，他只是告诉我简单的指法，就静静地坐在窗前看书。
我迟疑地看向他，他只是微微点头。
我断断续续地吹着不着调的旋律，实在吹得不耐烦了，就用笛子模仿鸟鸣，与窗外的鸟儿逗趣对答。
他偶尔也会朝我轻轻一笑，又低头看书；偶尔也会对我的指法指点一二；偶尔也会拿起笛子吹奏一曲。
只是，那日竹林中的曲子，再没见他吹过。
渐渐地，学笛的热情褪去——那首《夜莺》我已学得有几分模样。
我依然每日午后，去他房里。
或吹笛，或学画墨竹，或临摹小楷，或为他续茶，或什么都不做，只在他身边听鸟鸣。
不管我做什么，他总是静静地，很少说话，神情也是淡淡的，似笑未笑。
——赏心悦目的样子。

五、身世
不觉，已在竹馆住下数月有余。
我除了竹林、驼舍，也不常乱逛。
这里的每个人对我仿佛都有避讳，除了他。
“是啊，平白无故地多个主子侍候，还白吃白住，非亲非故的，怎能不让人生厌？”我自嘲一笑。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照得心底都忍不住要笑起来。
刚走到他房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轻声耳语。忙住步，退至门边，远远地站着。屋内人也立刻噤声，只见石慎行走出来，深深地看我一眼，擦身而去。
我扬了扬眉，大步而入。
只见他坐在桌案边，目光炯炯地望着我，眼底含笑，无限温柔。
我被他看得莫名，歪头也看向他。
他轻笑，忙轻咳掩饰。
“怎么？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他沉默良久。
我撩拨着香炉的青烟，转过身，等他回答。
“你阿爹的消息，我帮你问到了。”
我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正踌躇着，只听他低低地说：“你阿爹已去世多年。”略微停顿，又道：“匈奴单于伊稚斜篡位那年，你阿爹自尽了。”
我沉默……

***********
良久，她喃喃地说：“也好！”，“总比痛苦地活着好！”
手不禁一抖，看着她，神情冷冷地，面无颜色，淡然似一切成空！
忽而，她幽幽地说：“如果有来生，你还会追寻今生所爱之人吗？”
接着，又轻叹自答:“今生已了，何苦来生还纠缠不清？”。随即嘴角牵笑：“他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啦。”面色，凄凄然矣。
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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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对坐，各怀心事。
“谢谢你！”轻声说，“明天，我就——”
“你有何打算？”他打断我。
“打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茫茫然道。
“还有其他亲人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到底有还是没有？”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在哪?”顿了一下：“我送你去。”
“在驼舍。”
“驼舍？”
“小舟，我的那只骆驼。”我呆呆地说。
他失笑。
我回过神，抬头碰上他温柔的目光，想起刚才的回答，苦笑一声，低下了头。
下午的气氛是怪异的。究竟是哪里怪异，我却说不上来。
从未见过阿爹，此时，只是悲凉的伤！
这世上，我终究还是一人啦！
以前，在大漠中，至少还有一个我可以想，可以牵挂的人。
当我孤独时，总觉得阿爹一直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而今，只剩下我一个啦！
想到，已寻到阿爹的音讯，终于要离开。
心中不舍，但终究要走的！
回我的大漠，继续游荡！就这样一生？！
还是离开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在这里，其实是不受欢迎的！虽然我没念过几年书，但是非人情还是略懂的。我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与他非亲非故，在这竹馆中，大概只有那林中的鸟儿是愿意与我对唱的。终归是寄人篱下！还是大漠好，我行我素，自在逍遥。
喝我的西北风去！！

六、送驼
天微明。
回到大漠，遥看日出，坐看风起云涌！
多么惬意的日子！
看小舟跑累了：“哼！缺乏锻炼！”
小舟气鼓鼓地瞪我一眼！
“好了好了，我知道自己又吃胖了！可你呢，不也一样？一只高瘦的骆驼，现在成了一只高肥的骆驼！雪驼竟然不嫌弃你？”
刚说完，我就后悔啦。
轻拍小舟的头，安慰：“对不起，别想了，都已成过去了。”
远处，一个白点慢慢走近。在沙漠中耀眼如光！
我正好奇地盯着白点，一点点放大，一点点清晰，竟然是雪驼！
小舟长嘶一声，向雪驼奔去！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雪驼，它竟然追了来！
那他是不是也到了？我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雪驼一个！
看到雪驼与小舟相互依偎亲昵的样子，原来雪驼是为小舟而来！
心中怅怅然。
“对了，雪驼跟来，他怎么办？他本来就行动不便，没有雪驼，怎么出门呢？”心里想着——“送雪驼回去？可我半夜偷跑，和他连招呼都没打，回去怎么解释？”心里反反复复地琢磨，“算了！管那么多！先送雪驼回去再说！”
追赶上两只正甜蜜的骆驼，“别在这亲亲我我的啦！走，打道回府！”
赶在夕阳下山前，终于赶回了竹馆。
只见石谨言与石慎行边行边骂：“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还帮她找她爹，最后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半夜偷跑了！跑就跑了，还把九爷的雪驼给偷了！！简直就是个骗子!!”
竟然这么说我！！
我心里憋着火，一言不发，站在他面前。
“咦？你怎么回来啦？是良心发现还是觉得没骗够啊？”石谨言嘲笑道。
“让开！我要见九爷！”我轻蔑地瞥他一眼。
石谨言正欲说什么，被身旁的石慎行拦住。
我正欲进门，忽转身：“哼！名不副实的家伙！怪不得叫‘谨言’！”
石谨言气得火冒三丈，石慎行死死地盯着我，把石谨言强行拖走。
把雪驼牵回驼舍，越想越气！竟然说我偷他的骆驼，是个骗子！
气势汹汹来到他房门前，猛然推开门：“你的雪驼我送回来啦！是它自己跟着我跑的，不是我偷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也不过尔尔！”
他看着我，淡淡地说：“为什么不告而别？”
“姑娘自诩读过几年书，一定懂得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道理。却为何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连夜不辞而别呢？”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愣了一下，强词道：“我没有不告而别，我是……我是……，我是心里憋闷，去大漠中吹吹风，透透气！”
他似笑未笑：“既然是透气，又何来送回雪驼一说呢？”
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我再无话可说，咬着唇，眼睛盯着脚尖。刚才的飞扬跋扈，早已不见踪影，耷拉着脑袋，好像霜打了的瘪茄子。
只听他轻叹一声：“还没吃饭吧？”
我可怜巴巴的点点头。
“先吃饭吧。”
吃过饭，他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背对着我，静静地看书。
我心里惴惴不安，想找点话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只好小声地说：“对不起。”
他转过头，眼含笑意地看着我：“还要走吗？”
我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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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她竟然连夜出走不辞而别！
正懊恼时，她又气冲冲推门而入，冲我大发脾气。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也不过尔尔！”想起她生气的样子，不禁失笑摇头。
她确有很多地方都很像玉儿，但又总有不同之处。
当初因为她像玉儿而留下她，如今——
不想勉强她，总希望她能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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