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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 


极目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招魂》 


一招魂 

郢都城外,空桑岭下,春草长天。一匹纯黑色的骏马甩着长尾,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马的主人是一个英武的青年,青衣白裳,气度非凡。此时他正坐在草地上,一边玩儿着手里的弓矢,一边闲闲地向城门方向眺望,只见一人一骑卷着烟尘,正向这边飞驰而来。 

骑士一落地,屈膝欲跪,"公子--" 

"做什么呢,还跟我来这一套!"公子清任一边朗声笑着,一边快速地掠出长弓,挡住来人屈下的膝盖,"城里的情况怎样了?" 

"回公子,一切安好。"持戬侍卫摩罗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我出来之前,已经关照过那几位大人了,肯定没问题。" 

公子清任赞许地点点头。 

"公子也在这空桑岭下守了七天了。七日期已满,湘夫人的那个什么招魂,难道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摩罗笑道。

"是啊!"公子清任冷笑一声,"连扶苏大祭司的无边法术,也无能为力啊。" 

摩罗道:"湘夫人纵然手段厉害,这一回只怕也要理屈词穷。我看,公子不用再等下去了,不如早些回宫准备一番。" 

公子清任却没有接他的话。他凝了凝神,方道:"不必了。你这就回去,通知庆延年他们,今日午时以前,务必在丹枫殿前聚齐,恭迎湘夫人凤驾回銮。我们的兵马--不必动用,暂时待命。" 

摩罗领命,上马欲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公子,午时你也到丹枫殿,是吧?" 

公子清任没有回答,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空桑岭的高处,那株神木扶桑,在初夏的和风中飘下一片金黄的枯叶。 

在空桑岭那一边,浩荡青水的南岸上,此时正在为青王武襄举行盛大的招魂仪式。 

青夔最为神圣的色彩和礼仪都集中在了这里,为的是向北方的土地远远致意。在清悦宜人的颂乐中,韶歌声起,一排排金翠闪烁的孔雀翚扇从中间向两边次第撤开,显出正南边最高处,檀木和雪松架起的祭台上,一片高缈的紫色纱帷。祭台四周,蹲踞着四只黄金铸就的麒麟兽,从口中不绝的吐出缕缕香烟。在嫋嫋烟芬熏袭的紫色纱帷后面,朦胧的映现出大祭司冷俊威仪的身影。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些只--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些只--" 

招魂的队伍很浩大。百官和赞仪依次罗列在祭台的两边,纹丝不动,一列绛色纱帐里面,是宫中侍奉王的妃嫔命妇,坐得端庄整齐,头上衣上的金珠在淡霞似的红帐上明明暗暗着。四方入贡的白象、骏马、虎、豹也一一序列,驯服地跪在祭台前。没有一个人敢于流露出半点懈怠来。大家知道,远处僻静的山坡上,有人正在用一双冰凉而洞察的眼睛,俯瞰所有一切。 

"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些只--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只--" 

祭台的高处,大祭司扶苏已经很疲劳了,他远远地看着下面五颜六色的仪仗和供品,觉得这些色彩显得如此虚幻不实,如云烟过眼。他其实毫无作为,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好像自己只是仪式的一件道具,被人牵着绳索舞蹈。江雾升腾,薄日无光。隔着浩淼烟波的青水那一边,远远的北方隐现一片绿色的原野。扶苏在高处遥望着,看见云层深处透出一泓清泠泠的波光。他有些惊奇,不觉停了下来。那波光离合变换着,化成了一双注视的眼睛,遥远、深切而哀伤。 

祭台下的人群看见主持的大祭司凝立不动,也就趁机停下来休息。 

烟雾渐渐散去,露出扶苏的形容,勾勒着神明的面谱,浓墨重彩,呆滞而残暴。他转过脸,"是正午了。" 

没有人敢回答,大家只是怔怔地望着大祭司。 

"已经整整七天。足够了吧?" 

扶苏的话是朝着后面的山坡,远远送过去的。山坡上停着一架青色帷幕的小车,车障上仅缀饰着一小串铜铃,在江风里微微地低吟。 

过了一会儿,铃声中传来一个清淡的女声,"那么就到此为止。" 

听见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大口气,不由得略微骚动起来。渐入孟夏,天气有些热了,人们脸上流下一道道的汗水,油光满面。 

丰盛的供品都被倾入江中。贴着精美的红绿纸条的牛羊尸体,在浊浪中沉沉浮浮。扶苏把指挥收场的工作扔给了几个副手,匆匆驱车,奔回郢都城。神庙里空无一人,他径直向大殿后面的密室里奔去。 



1楼2006-11-22 13:34回复

    车中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有几个大臣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摩罗咬了咬牙,又大声说了一遍:"请湘夫人下车!" 

    车中依然毫无声息。 

    太傅庆延年忍不住了,终于出列,朝青车雍然一拜,"老臣有一句话请奏。" 

    没有回答。 

    庆延年涨红了脸,有些搁不住了。他是三朝老臣,即使青王武襄也对他恭敬三分。他大声道:"王后这样拖下去,想拖到哪一步呢!自从今年春天王上到云梦狩猎,回来就一病不起,至今已有两月余。两个月来,朝政荒疏,民心惶惶。臣等窃以为湘夫人陛下应速速立公子清任为王储,并任命其为太子监国,处理朝政,好让臣民们放心。" 

    等了许久,仍是没有回答。王后湘夫人,一向很矜持而又坚决,当她不置可否之时,往往是说话人要大祸临头了。 

    庆延年索性豁了出去了,"公子清任早已成年,文武兼修,深孚众望。湘夫人一再拖延立储之事,究竟何居心也!臣等已有两个月没见国王,王上的生死安危,老臣担心得紧!" 

    "闭嘴!" 

    劈空一声断喝,只见一把黑亮的巨大兵刃,重重砸在垂山面前,插入土中一尺多深。 

    众人一惊,忽然发现四周的廊下,隐隐晃动着如丛的刀斧。原来御林军早已埋伏在大殿四周,此时将一伙聚众的大臣团团包围。大臣们有些不安了。 

    御林军统领牧流将军闪到了垂山面前,厉声道:"太傅大人,你恶意污蔑湘夫人陛下,该当何罪!" 

    庆延年看见牧流,心中一惊。然而他抿紧了嘴,冷笑着不置一辞。 

    作为目下青族的第一武士,牧流将军并不是青夔人。他本来是北方洛国的王族,亦是河神的后裔,年轻的时候因骁勇善战而闻名北方。然而自从洛国的国王看中了他的发妻,强抢入宫,他就一直在本族内郁郁不得志。有人说武襄当初能够轻易地征服洛国,是由于牧流的叛国。因此亡国之后,来到青夔投军,牧流继续遭受人们的冷眼,直到后来湘夫人亲自过问此事。湘夫人向青王陈述牧流的清白,并提拔他做了御林军的统领,牧流在青夔的地位才从此得以改变。 

    所以,牧流是湘夫人收服的最为忠实的下属。御林军一向是湘夫人的心腹力量,既然他们已经出动,看来湘夫人对今天的事情,是早有预料。垂山想到这些,觉得有点大势已去,膝盖有点发软。他悄悄地四处张望,希望能够找到公子清任的身影。如果清任自己在这里出现,情况会有所变化。 

    "牧流!"年轻的武士摩罗却不服气,跳了起来,"你不过是湘夫人的走狗而已!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训斥众位大人们!" 

    牧流冷冷地不理他,只是沉声道:"请诸位立刻解散,各自回府,御林军可以护送各位大人。否则,欺君犯上之罪,恐怕你们谁也承担不起。" 

    已经有人开始慢慢地往外走了,立刻有全副铠甲的武士紧紧跟上,如同押解一般。 

    "等一等--"摩罗忽然大叫一声,扬起了手中的大戬,在空中轮了一道炫目的圆弧。然后大戬突然顿住,定定地指向牧流。 

    牧流也是武士,不能够拒绝这样的挑战。于是他伸手取过了自己的青乙铲。那黑色的巨刃,传说由大河淘尽的铁砂炼成,是每一个北方武士闻之神往的奇特兵器。此时它深插在砖石中间,牧流却像是从松土中拔一棵小草一样不费力气。大臣们虽然早知道牧流的神武,还是不由得惊呼起来。 

    摩罗却毫不动容。这时候大殿前的空气忽然凝固住了,青乙铲浓重的煞气,大戬冲天的寒冷,在丹枫殿上空隐隐交战。 

    "湘夫人有旨--"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丹枫殿里面传了出来,忽然间打破了阴霾的气氛。 

    大臣们一阵愕然,只见大殿一侧的角门缓缓开了一扇,走出来一个宫里的侍从官。 

    "湘夫人口谕,请诸位大人们离开王宫。大人们如即刻回府呢,今天的事情便概不追究。" 

    摩罗看看青布小车,又看看那个侍从官,不解道:"湘夫人究竟在哪里?" 

    牧流冷笑道:"湘夫人早就从北门回到宫里头了。" 

    那青布小车里,不知何时变成空空如也。再坚持下去,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摩罗和大臣们知道,这一回他们又彻底败给了湘夫人。 
    


    3楼2006-11-22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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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苏的眼前,又浮现出公子清任线条挺拔的面容。在郢都的繁华街道上,他面对一个异乡人的死亡,恍然若失。在公子清任的心中,是否也有一些解不开的隐秘?否则,为何他总是在某些微妙的时刻沉默不语。 

      廊下,濂宁正在和婢女们嬉闹,荷荷地叫嚷着。扶苏看了一眼他满身的泥水,默默摇头。 

      濂宁的笑声在清冷的苍梧苑上空飘浮。孩子们的欢乐都是一样的,不管他是聪明还是驽钝。十年前在同一个院落里欢笑着的公子清任,如今却成了湘夫人目前最大的死敌。 

      "身为九嶷山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为我找回王的灵魂!" 

      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扶苏缓缓地抬起头,看见湘夫人的脸上,骤然换上了那种铁一般冰冷严厉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青王身后的珠帘里面,出言训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样。 

      过了一会儿,扶苏哑着嗓子道:"难道说,救回武襄的灵魂,对你来说就那样的重要?" 

      湘夫人犹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现在,青王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运。" 

      扶苏紧紧咬着自己的髭须。 

      湘夫人续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扶苏盯着湘夫人身后的那面青铜镜,镜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绰绰,奇幻而动人。扶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么,重华呢?重华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他做什么。"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宁在嬷嬷怀里睡着了,花萼一样娇嫩红润的脸上,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她摇头道:"至少,总得为濂宁这孩子着想。假如我败给了清任,濂宁怎么办?你不知道相乔的儿子,是一种什么命运?"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当年青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宫,迫使招拒传位于他。那时他曾答应过招拒,会善待王子相乔以及相乔的后人。但是武襄继位之后不久,相乔就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赐死。他的儿子被封为"相庶人",幽闭在郢都城外某个阴暗的离宫里。十几年后,还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为要挟,使得武襄把他释放出来。但那时,这个孩子已经变得如同白痴一般,见不得郢都的阳光,不久就虚弱而死。 

      "清任和他的父亲不同,他不会这样对待濂宁的。"扶苏叹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你还不了解他么?" 

      湘夫人微微地笑了笑。清任的确是与他的父亲不同。但是青夔的政治,是轮回的而且代代相同的。为什么一说起这些,扶苏就不理解她的意思。在九嶷的绿林里、云梦水泽之间,听着神示,唱着灵歌长大的大司命扶苏,哪怕经历了再多的苦难漂泊,也不懂得铁和血的真正含义。这也是他的命运吧? 

      扶苏犹豫着续道:"再说,以濂宁的情况,是不可能成为青王的。" 

      湘夫人的手指缓缓地掐入掌心,"不止为濂宁。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必须掌权,所以必须延缓武襄的死亡……" 

      "什么理由?" 

      湘夫人茫然不应。 

      青王武襄庞大的躯体在锦绣之间横呈,发出迟缓的喘息。 

      扶苏看着尸居余气的青王,忽然一阵阵恶心与恼怒涌上心间,"你关心的不是武襄,而是你自己的位置吧?然则时机尚未成熟,武襄倘若这就死了,必然被公子清任夺了先机。是不是拖延时间,把濂宁推上王位,你就可以控制青夔的一切?是不是作为先王的公主,你觉得你才是青夔理所当然的继承者?这就是你,湘灵,现在所想要的一切么!" 

      二十年来,矜持而冷淡的扶苏,还是第一次在她面流露这样强烈的情绪。湘夫人听罢,不由得浑身一震。在纷繁动乱的郢都,沉静的扶苏,被湘夫人视为和她的过往岁月的惟一联系的纽带。可是,连扶苏都会说出这种话来,连他都是这样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者说连他都不能理解……湘夫人忽然觉得身心疲惫。她的手指松开,露出五个鲜红的指痕。 

      然则她终于道:"说得不错,大概就是这样了……" 

      扶苏觉得心口憋闷得慌,说不出话来。 

      她摇摇头,认真地说:"不管你怎么想--你必须为我找回武襄的魂灵。" 

      "哈!"扶苏怆然大笑一声,"你还是死了这份心罢!你也知道,我这个大司命,早就是徒有其名了。以我现在的灵,根本不足以和九嶷山的阴灵们的力量对抗。" 
      


      6楼2006-11-22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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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夫人霍地站了起来,盯紧了扶苏。半晌,终于冷笑道:"你终于肯向我承认,作祟者的确是那些幽族的遗民了。" 

        扶苏道:"你我都可以感知他们的存在与怨望。" 

        湘夫人顿了顿,缓声道:"我想,作为大司命,至少你可以劝服他们。不错,武襄曾经血洗九嶷,是不可饶恕的仇敌。但目下杀死了武襄,对他们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扶苏道:"有没有好处,我不清楚。但我绝不会试图说服他们。"说着这些话,冷静的扶苏渐渐显出少有的激动来,"这是家国之恨。" 

        在青王寝宫的深处,扶苏的语调并不高亢,传到湘夫人耳朵里,却显得十分尖锐。 

        "虽然已经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颤了一下。

        扶苏察觉出她的变化,轻呼道:"湘灵--" 

        "不要这样叫我!"湘夫人轻声地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断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茎,渗出淡淡的汁液来,把掌心染成青绿色。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扶苏似带着几分怨怼,"其实在为青王招魂之前,我就想告诉你,这是徒劳。就算我肯救他,也救不了。武襄这一回,是死定了!" 

        湘夫人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 

        扶苏大声道:"血咒!是九嶷幽族神圣的血咒!" 

        湘夫人茫然道:"难道说,我们小时候听老司命讲的那些青兕的传说,竟然是真实的?" 

        扶苏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本黄黄的册子,"当年武襄的一把大火,烧毁了幽族多少珍贵的典籍。所幸这本司命的历书,还算被我抢了出来。" 

        册子翻过一页,赫然一行血字: 

        "杀青兕者,不出三月。" 

        湘夫人合上历书,默默地沉吟着。 

        青兕,传说中守护幽族的神兽。它出没在云梦泽深处,水草丰美的高树密林之间。每逢圆月初升,它会在江离山深处的幽潭里沐浴,月光下浑身披着炫目的青色麟羽。在九嶷代代相传的神话里,青兕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但凡敢于令它流血的人,必将遭到血咒的惩罚。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青王的箭筒。 

        青王武襄,以战神而闻名。他自恃膂力过人,所用的羽箭皆是用青铜打制而成,杀伤力极大。 

        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支一尺三寸长的锋利羽箭上,似乎尚滴淌着青色的血液。 

        湘夫人恍恍然地低声念道:"血咒,是神兽青兕的愤怒,也是幽族最可怕的诅咒。血流一日未干,创伤一日不平,青兕的愤怒也就一日不可平息。如果三月之内杀伤青兕的凶手不能偿命,那么青兕将会死去。而血咒之灾将会祸及整个九嶷大地。" 

        扶苏淡淡道:"原来你还记得师父的话。" 

        湘夫人道:"那么这一回,又是谁法力无边,扣留了武襄的灵魂?" 

        扶苏咬着髭须不说话。 

        湘夫人忽然掀开了扶苏的额发,于是那道晦黯的蓝月亮露了出来。 

        "不是你,"湘夫人冷笑道,"大司命扶苏,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 

        扶苏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冷笑道:"是武襄本人让青兕受了重伤。扣留他的灵魂是为了让青兕康复得更快,血咒得以解除--" 

        扶苏沉声道:"你忘了,师父还说过,青兕的血咒虽然针对它的仇敌,其实也是针对九族,也是整个人世间的灾难。所以,必须--" 

        湘夫人焦急地打断了他,"你们不能这样。" 

        "什么不能!"扶苏道,"武襄他,还没有为九嶷付出过代价。青兕也是为九嶷报仇。" 

        "这是胡说!"湘夫人厉声叫道,本来美丽绝伦的脸,因为苍白而现出诡异来,"这是胡说。是你们复仇的借口。难道不是么?扶苏,你们不能这样!" 

        扶苏再次激动起来,"就算真的如此又怎样?难道我们不该杀了他,不该为重华,为死去的多少族人复仇么?湘灵,你竟然在袒护他。你竟然袒护他!" 

        湘夫人瞧着他,眼神渐渐变淡。 

        扶苏的眼神,却透着蓝荧荧的光芒。他嘶声道:"这一回我绝不再听你的。无论你说什么,我决不放过武襄!" 

        湘夫人淡淡一笑,道:"你以为,没有你的帮助,我就不能把青王救回来么?" 

        扶苏霍然立起,看见湘夫人站在青铜镜巨大的镜光之中,掩映着逼人的眼神,"湘灵,你怎么可以--" 

        湘夫人转过身,看着镜子中央自己白色的影子,冷然不语。 

        扶苏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花白。接着,他从怒气中清醒了过来。原来他忘了,湘夫人是青族人,真正血统的青族人。 

        "你是这样决定的?"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无力地问道。 

        湘夫人低着头,慢慢地用手指摩挲自己的戒指。那枚戒指是用纯金打制的。在青夔没有人知道,这戒指上的雕刻,其实却是代表幽族人血统的文饰。 

        扶苏把斗篷罩在身上,退了出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湘夫人听见他的脚步渐渐地远了,才转向窗牖,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别无选择,也不愿再解释什么。 


        7楼2006-11-22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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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滔滔孟夏,草木莽莽。她看见云梦的水泽了。 

          那些如同宝石一般镶嵌在平原与山川之间的水泽,似乎还是碧绿而宁谧,不曾被连年的战火烧灼干涸。水面的波光映出镜面,她忽然觉得一阵辛酸,竟低了头,不敢再看下去。 

          不觉又是夜深了。武襄岿然的身躯,在罗帷中独自沉寂。 

          还是只有轻声的叹息。不想再看了,点一盏孤灯,飘然回到独居的苍梧苑。荒台上的白芷花,寂然幽香。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之中。"这是真实,抑或只是一种安慰? 

          濂宁睡着了,圆圆的脸上浮出花一样的笑容,还不时地伸出红色的小小舌头舔着,仿佛在吸吮糖果一样。睡着了的孩子,如此幸福。那一个孩子呢,他又在做什么?只怕,也不曾睡着吧?只怕人已经到了空桑岭北的大营,和忠于他的军队将领们在一起。 

          湘夫人没有猜错,那一晚公子清任的确没有睡着。 

          离开晴岚阁以后,清任一人一骑,悄然从郢都的南门出去。等他到达空桑岭北,已是深夜,一望无际的大营之中灯火辉煌,与散落在天际的几点星辰混在一起。公子清任策马驰过第一道哨卡之后,本来肃穆无声的大营中渐渐沸腾起来。 

          那个青衣白裳的矫健影子施施然过来。将士们从帐篷里钻出,眼中流露出骄傲和敬仰的神色。那是青夔最年轻的英雄,他们心目中的君王。 

          公子清任笑着,招呼大家早些休息,然后来到自己的帐篷前面,跳下马。 

          "紫微星宫,为北方青气所犯。" 

          清任回过头,看见帐篷外面,离篝火最远的暗影里,一个披着巨大紫色斗篷的人,一双深沉的眼睛观察着他。清任冲着他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帐篷。 

          "还请大巫指一条明路。"清任道。 

          巫贤,一度是青夔最有名望的巫师,是为帝招拒所敬重的大祭司。招拒驾崩之后,巫贤宣布退隐。然而退隐的大祭司声望犹在,加之现任大祭司扶苏是异族人,难免为同侪所嫌忌,所以隐然中巫贤仍旧是青夔灵巫中的第一人。公子清任费了很大心思,争取到了他的支持。在这种关键时刻,巫贤出现在空桑岭的大营中,清任的心气又不免提了一层。

          "我看到了星辰的变化,王的寿数,只到这个月望。"巫贤淡淡道。 

          "只到月望?那么湘夫人和扶苏的招魂术法,是肯定不会起作用了?"公子清任追问。 

          "那个却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了。"巫贤深知公子清任的心思,语气里免不了一丝讥讽,"不过,公子的星辰正当光华灿烂,前途大可放心。" 

          "多谢大巫。" 

          派人护送巫贤离开之后,摩罗转回清任帐中。公子清任抚案而坐,缓缓道:"看来我们应该等等。" 

          摩罗很明白清任的意思。从名义上讲,湘夫人的地位和权利,是和青王的存在息息相关的。只要青王一死,湘夫人无所依倚,就名不正言不顺。那个时候,他们可以抓住机会,把青王的死归罪于湘夫人的弄权,一击而溃。--只要他们的军队可以占领王宫,把湘夫人控制和孤立起来,这些就都不难办到。 

          但是,这一切要等到青王咽气。 

          "月望倒是不远,不过等这些天,局势随时会变。"摩罗皱着眉头说。 

          "我也知道。"公子清任说,"而且探子来报说牧流带着人出城了,这几天倒是大好时机。" 

          "他走了?"摩罗眼中一亮,"要不然,我们趁此机会杀入宫去把王……" 

          "不可以!"公子清任猜出他的念头,立刻打断了他,"绝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等等也好。我们只要密切关注牧流。但愿他晚点回来。" 

          摩罗叹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的力量。如果没有牧流,对付湘夫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清任想着巫贤的占卜,觉得胸有成竹,心里颇为平静。然而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惊醒,悄悄地披衣起床,对着月光想念关于九嶷、关于云梦的一些传奇。无论怎样,那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梦魇。 

          六血咒 

          "呵呵……哈哈哈……" 

          牧流一惊,拉住了马缰,向四周张望。 

          深山寂寂,鸟鸣幽涧。除了他们一行夔人,哪里来的半个人影?只有碎碎的阳光从枝梢间露下来,在草地上摇来晃去。 
          


          11楼2006-11-22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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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怕,往前走!"牧流沉声命令。 

            于是大家拖着长矛大戬,缓缓地继续前行 

            "嘻嘻嘻嘻……哦哈哈哈……" 

            众人不得不又停了下来,围成一圈,刀剑向外,警惕地守候着。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将军,"一个士兵颤声道,"江离山这个鬼地方,有很多妖精吧……" 

            "闭嘴!"牧流断然喝道。 

            他也有一点点紧张,在北方的时候,听说过幽族的遗民,供奉各种山川水泽的神灵,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是普通夔人可以想像的。 

            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响从上风处传了下来。牧流仰头望去,只见远处南方的山顶上,流下来一道如银似雪的巨大山涧。山涧上横过一只摇摇欲坠的小竹桥,竹桥上隐隐有人影,似乎是个幼小的女孩子,穿着薜荔女萝编织的衣裙,山花插了一头,绚丽非凡。 

            "过去!" 

            明明追到了山涧那边,人影却在水汽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牧流冲上桥去,那人倏忽又不见了。 

            士兵们在山涧这边,一个也不敢过来。 

            牧流瞪着他们,正待发怒,忽然一个士兵大声道:"将军快看 

            --" 

            山涧的上游的浪巅上,小女孩正踩着浪花嬉戏,就像是在花丛草地上蹦蹦跳跳似的,一边还"咯咯"地大声欢笑。 

            果然是九嶷山的妖孽!牧流暗道。他追过桥去,小女孩忽然哗的一声,沉到了浪底。牧流怒从心起,正待下水去寻找,忽然看见,女孩又出现在远远的山涧上游,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晃着两条细细的腿,脚踝上多了一串蚌壳的镯子。 

            牧流的脚步很快,不管那些没用的卫兵们被甩到后面。他看见山石的后面蹲着一个青色的人,便不假思索地拔剑刺去。 

            剑一下子穿透了,却没有看见血。松松软软的,只是一团蒲草而已。 

            天色渐渐地黑了。牧流心中由淡及浓地漫起一股恐惧和怨怒。 

            昏黄的月亮斜斜地歪在山崖边上,像是被尖利的岩石刮破了,嘶拉拉地渗着血色。轰鸣的山涧在月色中射出耀眼的银光。夜空中隐隐地似有清歌飘荡。牧流回头,发现他的随从都走失了,忿忿地哼了一声,继续朝山顶攀去。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江离山的山顶,居然是一个大湖,平川一片,荻芦成荡,青苇随着粼粼的波光,柔和地起伏舒展着。一声声的、清朗的捣衣声在湖面上回响。循声望去,一个玄色的人蹲在水边,正在浣洗一段白布,淡淡的血晕从捣衣砧上漂出来。 

            牧流正待拔剑,忽然犹豫了,想了想,大声道:"什么人!" 

            那人站起来望着牧流,形容窈窕,看起来是个年轻女郎,并非日间那个奇怪的小女孩。女郎戴着长长的玄色面纱,看不见面容,只是静静地不说话。 

            牧流又道:"你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女郎的声音清淡之极,"如果不想被血咒沾染,就立刻离开!" 

            牧流听见"血咒"二字,心中一惊,顿时腾空而起,向女郎抓过去。然而他扑了个空,回头一看,玄衣女郎却站在了水面上,似乎连衣襟也没有动过一下。牧流觉得女郎面纱后面的眼光冰冷而可怕,他一咬牙,厉声道:"你们把青王的魂灵交出来!否则,我会血洗九嶷山。" 

            "呵呵呵呵……九嶷山已经被你们青夔血洗过一回了,再洗一遍,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用的是你们的血。" 

            牧流回过头,看见说话的正是日间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坐在了石砧上,把女郎浣洗的白麻布捞了起来,打成一只蝴蝶结。 

            "姗--"女郎柔声呵斥道。 

            姗嘻嘻一笑,解开结子,把白布浸到水中,绕在一棵青苇的茎上。 

            女郎朗声道:"青王武襄,用箭伤了九嶷山的神兽,三月之内,必然偿命。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她顿了顿续道,"亦是他今生的业报。" 

            牧流不耐烦道:"什么业报!不过是你们的妖法而已。大王当年,南征北战,杀人如麻,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你们这些妖人,竟敢为了一只畜生害他性命!我再说一遍,如果--" 

            "不用再说。"女郎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警告你,月亮升到紫微宫的时候,你还不走,必然大祸临头!" 

            


            12楼2006-11-22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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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捏住了自己的抚彗剑。 

              "所以,我走的时候,这里的事情就只能拜托你,姗。" 

              姗有些忐忑,终于点了点头,忧惧地望着少司命。 

              七望夜 

              昏暗的密室,铺洒一地斑驳的月光。扶苏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实在有点凉,于是把衣襟拉拉紧。月光亮亮的,抹在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姗到没到九嶷?离青王武襄魂灵飞散的期限,还有几天?他默默地数着日子,不禁又为那边的女孩子担心起来。扶苏被幽闭在他自己的密室里面,已经有十来天。他不知道外界的任何消息。牧流去了九嶷,没有音信,他的部下每天在他窗外巡逻,把风铃弄得"笃笃"作响。扶苏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桌子上散摆着十几个筹码,每天拨来拨去。他并不很相信卜算术,往往今天的结论与昨天的结论就大相径庭。因为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算筹的变化跟不上白云苍狗。所以在很多时候,推演算筹不过是一种形式。他更信赖自己的直觉,凭着多年的修行和沉思默想所得来的直觉。 

              但是,总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吧? 

              他觉得永恒的时刻,快要到了。 

              月光下,古旧的算子反射出类似青铜的光芒。这一副算筹有几百年历史,在幽族的司命之间代代相传,当年老司命临终时交付给他。每一次触摸,都似乎能感到先哲们留下的手泽。然而那种光滑沉厚的感觉却仿佛针刺一样的痛苦,令手指不住地微微颤抖。忽然,风铃的声音呼啦啦地紧了起来。 

              "你来了?"扶苏心里很有些讶异,表面上却仍是轻尘不惊的样子。 

              月光地下,玄衣女郎默不做声。 

              "这么说武襄的魂灵真的被牧流救回来了。你不甘心,是不是?"扶苏叹息道。 

              "师父……"女郎扬起头,玄色面纱后面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你知道,这是我的使命。" 

              扶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揭开了女郎的面纱。女郎认真地瞧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说一点鼓励的话。但是扶苏只是出神地注视着女郎的面庞,半晌方微笑道:"季荪真的长大了……那么,今晚,你自己要小心。" 

              季荪笑了笑,"也许,我还会见到湘夫人呢。" 

              扶苏闻言,心里一惊。见到湘夫人,那又是怎样的场景?也许还是不要见的好,只是徒然增添悲苦而已。作为少司命的季荪,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这几年的事实证明,季荪甚至比他这个做师父的还要镇定坚强得多,但是扶苏自己,却不能不对她抱愧。"季荪,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扶苏苦笑道,"我身为九嶷的大司命,却违背了老司命的嘱托,躲在郢都做他们的祭司,把千斤的重任都扔给了你。那时你那么小,独自守护九嶷山祭坛,必然很孤寂。师父对……" 

              "师父--"季荪打断了扶苏的话,她本想说她根本不孤寂,守护祭坛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但是却又说不出来,末了只是笑笑。 

              扶苏看看季荪的前额,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在幽暗中散发出悦目而宁谧的光辉,心中释然。九嶷初生的最清新的白芷花,她不会失败的。 

              "外面那些卫兵都睡着了。"季荪道,"师父快离开吧?" 

              扶苏摇头。 

              季荪瞪大了眼睛,"难道师父不想回去了!" 

              扶苏笑道:"季荪,从此以后,你的使命是守护九嶷。而我,我要守在这里。" 

              "师父,你决定了?" 

              扶苏点头。 

              没有人比幽族的司命更了解自己的命运。聚散,生死,缘起,缘灭。季荪知道她不用再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一低头,翩然而去。扶苏听见风铃的声音渐渐停下,回头撇了一眼桌上的算筹,忽然大吃一惊。 

              为什么竟是凶相环生!是他的感觉错了,还是推算不可相信?他惊惶地奔到窗前,可是季荪早已不见了。 

              丹枫殿的深处,白衣翩翩的湘夫人在廊下徘徊。她手里攥着一封密报,一天前清任已经带着人从空桑岭背面出发了。本来她的计划中,是有所防备的,但是,牧流去了九嶷还没回来,郢都忠于她的王公大臣中,并没有拥有足够实力的人。

              想着想着,湘夫人有些忍不住了,撇下青王匆匆地奔回苍梧苑的那口井旁。江离山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湘夫人缓缓地挪到井边,几乎不敢向里面探望。从水井的波纹中,湘夫人看出武襄的魂灵已经自由,正在往郢都赶来。她总算略略放了点心。 
              


              15楼2006-11-22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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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礼魂 

                湘夫人从宫女那里听说,青王在晴岚阁洗浴。她没有说什么,却觉得有点反常。武襄是那样一个精明的帝王,不会想不到在他离开的三个月里,朝政将发生怎样的变动。这样的时刻,他却把自己浸泡在香汤里面。 

                宫墙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了,晴岚阁却似乎一片寂静。 

                宫女侍卫们都躲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愈显出王宫的清冷与空旷。湘夫人在冲进晴岚阁的时候和一个陌生的玄衣女子撞了一下,彼此对面一照,忽然发现对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那玄衣女子的额上有一道淡蓝色的新月。 

                湘夫人愣了愣,忽然间全都明白了。 

                这就是命数。 

                湘夫人长叹一声,走向温泉池子。原来温泉里飘满了一种奇怪的气息,像是血腥气和白芷花的芳香混杂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九嶷山的残酷的战场。她俯身去看武襄飘浮的尸体,水中显得宁静而虚无缥缈。她有些伤感地想到,自从他回来,彼此还没有来得及说过一言半语。不过,就这样结束也好。原来他也想到了。 

                季荪望着沉静的湘夫人,心慌意乱。她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决定赶快离开。但来不及了,她已经看见黑马上的年轻公子,独自出现在丹枫殿的门口。 

                清任也看见了她,拖着银色的长剑,身上散发着寒冷的煞气。 

                "站住!"清任不由得厉声喝道。 

                季荪飘然而起,踩着空中的气流逃开,远远地飞到了高处。清任拉开长弓,一箭射落了她的玄色面纱。季荪惊恐地回首一望,只得更快地逸去。清任看见她的脸,一时惊呆了。 

                "让她走吧。"湘夫人远远地淡淡道。

                "不能让她走--"清任又射出了第二箭,指向她的脚踝。 

                公子清任的神箭追了上来。季荪轻盈如风的脚步竟似躲不过,不觉暗暗叫苦。空中洒下几星血雨,有如落花。 

                "让她走,"湘夫人清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拒绝的力量,然则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求你,清任。" 

                清任听见这几个字,手中不由猛一抖。季荪躲过了这一箭,就在这时,忽然头顶一阵罡风刮过。她就被一双手托了起来,然后跟着风一下子飞出很远很远,把战乱的宫廷扔在下面。公子清任懊恼地停住了手中的箭,瞪着湘夫人,"为什么?" 

                湘夫人不答,若有所思。 

                回风马展开轻灵的羽翼,在郢都上空飞翔。季荪倚在姗身后,一时百感交集,忽然落下泪来。 

                "等一等。"她说。 

                姗拉住了回风。落下的地方,已是郢都城外,荒芜而寂静的驿道。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 

                "濂宁?"姗认出了这个傻乎乎的小王子。 

                "母后叫我出来,"濂宁哭道,"我找不到路。" 

                季荪伸出双臂,抱起了濂宁。 

                "报--已经是子时!" 

                摩罗挥起大戬,招呼道:"跟我冲进宫去--" 

                火光一卷,如龙行一般的狂流,汹涌而去。青王的宫殿迅速地沉入了一片银盔铁甲之中。 

                摩罗带着人马闯入温泉,看见公子清任、湘夫人、息夫人,还有死去的青王,一池的血水。 

                摩罗断喝道:"湘夫人弑君,论罪当诛!" 

                公子清任轻声咳了一下,淡淡道:"并非湘夫人。但--"清任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刺客却是湘夫人放走的。"顶着纵容刺客这样的罪名,湘夫人也不容易撇清吧。 

                湘夫人站了起来,静静地瞧着清任,"你错了。" 

                清任心里一紧。虽然此时,千军万马都听他的号令,青夔几乎已经在他的股掌之中。但是湘夫人的声音,仍是他最最畏惧的。他不由苦笑,是什么使得他一生都斗不过这个女人? 

                "清任,你进来的时候,王已经断气了。你并未看清是谁杀死了他。"湘夫人极为平静,"我让你放那个女子离开,是因为--真正的凶手是我。" 

                听见这几个字,公子清任几乎窒息过去。真正的凶手是她? 

                他紧盯着她,沉声道:"真的是夫人你,杀死了父王?"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远处如水的夜空,有几丝浅浅的流云飘了过去。然后,是永远的空寂。 

                "是我杀了他。" 

                公子清任不能够思考。她为什么要自承弑君?为什么?为什么? 
                


                18楼2006-11-22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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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根本不相信是她动的手,却连反驳的依据都找不到。原来他竟然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子,这个他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女子。 

                  现在他应该说什么? 

                  "我理当受罚。"湘夫人依然是淡淡道。 

                  摩罗一挥手。士兵们冲了上来,用刀剑逼住了湘夫人。 

                  这正是他们所要的结局。然而就连这样的结局,也是湘夫人自己安排下的。清任茫然不语。湘夫人的脸沉静犹如天边的残月,而眼神异常的遥远。 

                  他感觉自己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永远地碎裂了。 

                  "带她回苍梧苑,关起来。"公子清任木然道。 

                  "不,不是你--"沉默多年的息夫人,忽然喊了一声。她觉得那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喉中发出来的,然而她毕竟喊了出来。她觉得还有话要说。武襄没有说完,湘夫人也没有说完,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躲在廊柱后面的息夫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甚至连同公子清任,也不曾看他的生母一眼。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湘夫人,在士兵们的簇拥下,从容地走出了晴岚阁,薄薄的白色裙裾拖在殷红的地毯上。 

                  天色微明的时候,公子清任从苍梧苑的后门出来,脸上还残留着的泪痕。他想起湘夫人竟是那样的决绝。无论他怎样哀求,怎样哭泣,她始终一口咬定杀死青王的凶手是她自己。其实公子清任当然知道,真正的刺客已经离开,甚至他也不关心父王的死。在湘夫人走出晴岚阁的那一刻,他忽然强烈地感到,他是那么的需要湘夫人活下去。 

                  但是湘夫人很坚决,一如她二十年来在青夔朝中参政的一贯作风。甚至当清任狠下心来,痛斥自己,湘夫人也只是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并祝福他成为一个好的国君。那种慈爱的态度,一如清任小的时候,在她身边念书识字一样。 

                  "母亲,这究竟是为什么?"清任的眼中漾出泪水。 

                  湘夫人没有回答。 

                  清任记得那个刺客的脸,有着和湘夫人一模一样的美丽和忧伤,衣袂之间流动着江南的芬芳。在他的猜测中,那个神秘的女子和湘夫人有着密切的关系,犹如她的影子。 

                  "那个人是谁,你为何护着她?" 

                  湘夫人微微笑着。那个荷衣蕙带、额现新月的少女的出现,令她悲欣交集。她想她的使命终于可以完成了,不如归去。在这最后的时刻,她不能让清任和季荪结下冤仇。 

                  "清任,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就像疼爱那一个……我很早以前失去的孩子。你不必难过。如果将来你真的惦记我,就请遵守我和你父王的约定。" 

                  她用这样的结局,令他终身不敢忘记。 

                  公子清任立在晨风里面,努力地呼吸着,想让清凉的空气让自己平定下来。他没有注意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悄然走入了苍梧苑。 

                  一个时辰以后,朝阳的光辉酒满了清冷荒凉的院落,零落的花瓣上衔着几粒露水。清任踌躇一回,悄然推开紧闭的屋门。 

                  悠长的白练在风中斜斜飘过。雕梁画栋的下面,她的身体也像轻盈飘逸的精灵一样,缓缓摇动。那绝美的容颜上,散发着纯净的宁谧的光辉。 

                  白芷花的芳香,在晨光中渐渐飞散。 

                  青夔历三百九十三年,王朝历史上最为杰出的征服者武襄王驾崩。鉴于武襄王的赫赫战功,庙号"东皇"。当时朝中流传一种说法,说武襄王是被他野心勃勃的妻子湘夫人谋害致死。然则继位的国君清任,在几年之后公开禁止了这种说法的流传。湘夫人在王死后不久即投缳殉夫,两人合葬在空桑岭下的王陵之中,遥对浩瀚的大江。 

                  关于武襄王的妻子湘夫人的传说,在青水流域流传了很多很多个年代。史书的记载是零散的,于是有人说在武襄王征服云荒的战乱中,她是无辜的受害者,最后以生命的代价完成了复仇,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一个野心家,二十年来凭借自己的谄媚和手腕,妄图控制青夔的政治,最后被英武的东君清任击败,不得不上吊了事。这个传奇女子的面目在青史中越来越模糊和空灵。人们看见宗庙遗留的她的画像,温婉而美丽,觉得很诧异。 


                  东君清任之后,青夔由武襄王朝战争武治的时期,进入了升平的年代。空桑岭上的神木扶桑,在绚烂的阳光底下郁郁葱葱。 
                  


                  19楼2006-11-22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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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魂兮归来 

                    扶苏终于回到了江离山。他本来以为自己一生,是注定了无所归依,客死他乡。然而那一首歌谣中吟唱的诗句,毕竟还是实现了。 

                    他看见九嶷的山川碧色千里,云梦的流水清澈如旧。水流中映出风尘苍老的面容,玄色斗篷下面,鬓如霜雪。 

                    "师父的头发,难道是在那天早上变白的?"季荪悄然来到他身后。 

                    扶苏淡淡一笑。 

                    "那一天,"季荪缓缓道,"是师父见了她最后一面吧。" 

                    扶苏道:"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原来有些事情,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季荪道,"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会跟武襄离开九嶷,做了青夔的湘夫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救武襄的性命,--是这样么?" 

                    扶苏微微讶异。 

                    季荪认真地看着扶苏,道:"其实我从来就知道。"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腕,让扶苏看见了上面的一道印记,是用利器印下的。 

                    "小时候看见这个印记,我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其实幽族人都知道,这是父亲那个家族的表记,刻在一只代代相传的黄金戒指上。于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所以师父,当你把司命的职责交给我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过呢。这是父亲从血液里,留给我的职责。" 

                    她低下头,续道:"而我的母亲,当然只能是那个戴着戒指的青夔公主。父亲把戒指赠给了公主,而公主戴着戒指,嫁给了九嶷的敌人,一去就是二十年。" 

                    扶苏道:"不是这样的,季荪。" 

                    季荪微笑道:"让我来说,好么?也许我想的和师父要说的一样呢。公主这样做,是因为她决定用自己拯救族人的命运和九嶷的绿野。她和武襄约定,她用她的身份帮助武襄登上王位,而武襄在位期间,不能够伤害幽族遗民。所以她不能够让武襄死去,武襄是她保护九嶷山的棋子。而清任继位后,也还将继续维护这个约定。" 

                    扶苏点了点头。那天早晨,在苍梧苑的深处,湘灵与他,缓缓地回忆起过去。其实他本来早该懂得,却被感情遮住了眼睛。他不如他的徒弟,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司命。湘灵很平静,很恬淡。她也说起了那个失散的女儿,如今长大成人。武襄被刺杀的那天晚上,她见到一张酷似自己的脸。那一刻她想到,也许这件事情原本是她自己应该去做的--她从未忘记过幽族的仇恨,但是她终究没有那样,反而宁愿武襄活下去。毕竟她做武襄的王后有二十年,二十年间他一直恪守那个约定,如此维持九嶷山和青夔国之间的安宁,才是最好的选择。 

                    季荪是如何猜到这一切的? 

                    "我听到武襄临终的只言片语。"季荪淡淡道,"这些日子我想了许久,不难体会母亲的心情。" 

                    但是他扶苏却从不明白,就像武襄最终也不明白湘灵的想法。 

                    "师父你,"季荪轻声道,"也是爱着母亲的吧?" 

                    扶苏惟有叹息。 

                    溪流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姗带着濂宁一起嬉水,把浪花溅到老马回风的身上,老马有些不满地甩着尾巴。 

                    "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扶苏道,"而且,你的母亲也终于回来了。" 

                    季荪瞪大了眼睛。 

                    扶苏从袖中抽出了一角白色麻布,"她给我最后的指令。" 

                    季荪的眼中满溢泪水。她把十指合在胸前,念起了咒语。 

                    符咒燃烧了起来,淡蓝色的火苗中一缕青烟升起,在两人的头顶徘徊良久,终于乘着一阵和风,飘然化去,沿着云梦的河流山水远远地去了。 

                    扶苏满头的华发,在盈盈泪光中飞起。 

                    开满鲜美的白芷花的山峦上,永远有悠长的歌声,绵绵不绝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 






                    梦旅人·青夔 


                    若要从头讲述青夔的历史,便不能不提及冰帝国。星尊帝统一云荒并建立空桑帝国之前的时代,被称之为往世,那个阶段的历史大多是以民间传说的形式存在的。后世的空桑历史学家罗际,通过研究残存的古代文书,搜集轶散的稗官野史,抄录吟游诗人的唱词,整理出了一部官方的云荒上古史《往世书》。由于先天不足,这部上古史内容并不全面,也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偏偏那个编书者罗际,并不太尊重历史学的严谨,反而富有文学家的浪漫气质,每每将历史的疏漏迷失之处,一一通过个人的推衍和想像来补齐。所以,所谓《往世书》,某种意义上也只是文学的再创造罢了。 
                    


                    20楼2006-11-22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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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算是完


                      22楼2007-03-22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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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认为武襄是爱着湘夫人的,虽然他霸道,淫邪,但是他心里是真正的爱着湘夫人,舍不得放不下,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和方法想要把湘夫人锁在自己的身边,但他没有想到留住一个人的身,但是留不住一个人的心。可是一个人的欲望一旦达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总会干出一些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来。


                        23楼2016-03-29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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