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当我不记得是第几次问起端木泽关于苏宁的事情时，他狐疑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对人家有什么想法？我脸一红，神色有一瞬间的慌张，嘴巴上却死犟，没有，我随便问问。
端木泽“哼”了一声，随便问问，怎么没见你随便问问我的事，你知道我多高吗，你知道我生日几号吗，你知道目前几个女生在倒追我吗，既然是随便问问，那你也关心一下我呀。
我被他一连串快语激得半天没说话，只好迫不得已地询问，那你告诉我你多高呀，生日什么时候呀，目前几个女生在追你呀。
他得意地笑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其实端木泽真的是很能打动人的男孩子，他身上有一种很能感染人的朝气，连我这样的木头人跟他混久了都喜笑颜开，周围的人都说安可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彼时，他陶醉地向我报备他的资料，我身高182公分，生日是5月29，双子座，目前正被6个女孩子围追堵截，你快点解救我吧。
我无辜地看着他，我怎么解救你呀？你又要我假装你以前的女朋友来求你和好？一招不二用，懂不懂啊。
是突然之间吧，他的笑容有一点点僵硬，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是我的错觉吗，我似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落寞一闪而过。
偶尔跟端木泽在校园里进出的时候会遇见林卓欣，那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两颊一对深酒窝，可是只要看见我，她的脸就在瞬间换上憎恶的表情，我时常揪着端木泽的耳朵发怒，都是你害的，无缘无故给我树敌。
有次在校门口，不记得跟端木泽在说什么，忽然之间两个人就那样追打起来，我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一头往地上栽下去，眼看就着地了。顷刻间，一双温暖大手将我揽入怀抱，我犹如跌进一只恒温的火炉，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是端木泽一把将我从苏宁的怀里拉出来的，他像个气急败坏的小孩对苏宁吼，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呀。
苏宁蹙着眉看着他，小泽，你怎么了？不至于紧张成这样吧，言毕他继续往前走。我一时顾不上端木泽径直追了上去，眼泪像泉水一样从眼眶里冒出来，好像蓄积了很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爆发的时刻。
我拉住苏宁的手，声音颤抖着开口，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住在乡下的时候，隔壁奶奶家有一个小女孩，你带她捉过萤火虫，玩过泥巴，你记不记得？
由于过于激动的关系，我只能语无伦次地问那些问题。我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的目光像温婉的月光将我覆盖，我沉浸在那样的注释里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宁轻声地问我，你就是吗？
我点点头，眼泪大颗地落下来，是我。
霎时，漫天星光纷纷明亮，此生仿佛已修得圆满。他轻轻地替我擦掉眼泪，用一种宠溺的语气说，安可，这些年来你好不好，当时走得那么匆忙，连招呼都没有打。后来我也举家迁移了这些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没想到竟然还会再遇见你。
安可，原来你已经长成这样了。
我把头埋进他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说出那句话，苏宁，这些年来你在哪里，让我现在才找到你。
当我抬起头来，目光越过苏宁直挺的背脊时，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神情那样哀伤的端木泽。


5.
在端木泽的生日聚会上我很意外地看到林卓欣对我笑了，当然，她是挽着端木泽的手对我笑的，那笑容里分明有示威的成分，我报以宽容的一笑。而此时我的手正被苏宁紧紧握着。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心满意足，仿佛有了他，世上别的风景都是多余。
我把礼物送上给端木泽，第一次那么细声细气地同他说话，小泽，生日快乐，好好珍惜你的女朋友，别辜负了人家。他对我笑笑，那个笑容让我很久都回不过神来，我从来没有看到他有过那么，那么令人心酸的笑容。
苏宁那只握着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那天晚上大家抖玩得很开心，连我这种平时滴酒不沾的人都趁兴喝了几杯皇家礼炮，不久之后只觉得全身燥热，我找个机会溜出去买了瓶水，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瓶，正要服药的时候我听见黑暗里两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那是端木泽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语气，苏宁，安可她跟你平时接触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她特别单纯，你别害她了。我端木泽从来不求人，这件事，当我求你。
我听到这里只觉得一阵眩晕，连忙喝口水定了定神，又听见苏宁轻声地嗤笑，小泽，你还是你吗，居然为了这样的事来求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安可那个小丫头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连躲在一旁的我都觉得尴尬。
苏宁拍了拍端木泽的肩膀，你别傻了，放着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一个又笨又呆的安可干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小时候跟她玩过一阵子，又是因为你认识的，我才懒得搭理这么闷的女生。你不知道她有多呆，长这么大竟然连酒吧都没去过，每次聊的都是什么艺术......
我陡觉胸口钝痛难忍，刚要走出去说什么，就听见苏宁一声惨叫，然后就是两人厮打的声音，剧烈的声响很快惊动了里面的人，大家跑出来拖开他们，我挤进去看到苏宁的嘴角上渗着血，而端木泽的脸上也有淤青。所有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出去遣散了众人，大家继续玩吧，没什么事，一个误会而已，误会而已。等到局面控制下来之后我叫林卓欣把端木泽拖进去继续玩，关上门之前我拍拍他的脸，小泽，谢谢你。然后没等他开口说任何话就决绝地关上门，转身朝苏宁笑，走吧。
一路上我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他跟在我身后几次欲言又止我都知道，最后到了我的公寓楼下的时候，我背对着他轻轻地开口，苏宁，我都听到了，其实那些话你可以直接对我说。
我的眼泪那么不争气地掉下来，可声音依然保持镇定，苏宁，我只是觉得生命兜兜转转之后还能遇见最初的人这是上天的眷顾，我只想在你身边待一阵子，将来有一些关于你的回忆就足够了。
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刺痛我。
他走到我面前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我说什么，我拼命地摇头，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了。苏宁，原来人是会变的，是我自己一直活在记忆里顽固地拒绝长大，我以为谁都会爱护我，而其实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多了。
可是苏宁，我不怪你，关于你给我的这段回忆，我仍然感激。我也依然怀念小时候带我捉萤火虫的那个哥哥，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


6.
那晚他离开时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安可，对不起。
最后一次与苏宁见面是一个周末的午后，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们坐在上岛咖啡里沉默了很久，咖啡冷却的时候我说我该走了，他伸手拉住我，我看到他的手臂上刻着一个吟字。他看着我，眼神是如此真诚，他说，安可，我也被伤害过，我也曾是被欺骗的那个人，从那之后，我跟自己说，不要再相信爱情，所以我才会那样对你，安可，真的对不起。
我的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可是苏宁，我并没有亏欠你，你被伤害过，所以你来伤害我，因为你痛，所以你要我也了解那种痛，可是从头到尾却与爱无关。
那晚之后我消失了一段时间，手机关机，QQ和MSN完全不登陆，等到我再回到公寓时隔壁的女生跟我说，知道吗，端木泽找你都快找疯了，前天晚上在这里淋了一夜的雨，你快去看看他吧。我手里的行李“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头也不回地朝男生公寓跑去。
一路上我的鼻腔里都是酸涩的，小泽，我怎么可能不明白你想什么，从你第一次露出那种哀伤的表情我就懂得了你全部的心思，可是那时候我心心念念的是别人，我根本无暇顾及你的感受，后来知道你跟林卓欣在一起了，我稍许觉得有些安慰，可是就在你生日那天凌晨她拨通我的手机哭着说，安可，今天我只是配合小泽演一场戏给你看，他想让你以为他很好，他没事，可是我受不了。
安可，请你手下留情，别再折磨他了，请你离他远一点。
我气喘吁吁地到了男生公寓楼下，却又停止了脚步。周遭人来人往，我看着小泽的门牌号，轻声地说，这次，我会离你很远很远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每天想念你的。
我把那个玫瑰红色的大兔子放在他的门口，那是我在消失的这段时间里自己亲手做的。在它的肚子里有一封信，信是我写给他的。
泽，我用一块玫瑰红色的布给你做了一个兔子，它像你那么爱漂亮那么臭屁。它的耳朵一边长，一边短，就像你有时候总听不进去我说的话。还有，它黑漆漆的两只眼睛是我用黑色扣子缝制的，没事的时候我就瞪着它，把对你的思念都谁给它听。
泽，我把这只兔子送给你，以后我不在你身边的那些日子，由它代替我陪伴你，见证你的喜悦和悲伤，它会一直在这里，不离开你。
还有一句话，小泽，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亲口告诉你，你之于我的意义，重要过任何人。
两天之后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登上前往北京的飞机，妈妈对我说，只要动了这次手术就好了，以后你就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选择自己的生活了，再没有那些禁忌。我默默地看着手里的小药瓶，它们陪同我走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这次手术成功的话我就可以像斩断那些的回忆一样丢掉它们了。
还真有点不舍得呢。
是的，我从小就患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所以爸爸妈妈拼命赚钱想要医治好我的病，后来他们将我放在最好的环境里培养，不准我太靠近人群，不准我接触任何不利于我健康的东西，我没抽过烟，没喝过酒，我甚至连城市的夜晚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比同龄的女孩子所了解的东西要少得多，我所知道的那些信息全都自报刊杂志上获取.
可是这些，我又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我内心那些小小的自卑，我怎么可能坦然地昭示人前。
我以为我这一生都要冷冰冰地度过了，可是端木泽那么强势地，不由分说地闯入我的生命里带给我那么多应接不暇的惊喜，他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鲜活，比起苍白的我要动人得多。
所以，我索性连爱字都隐没在嘴角。所有想要说的话，全在那一封信里，而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看见。
我被麻醉后意识逐渐模糊，最后想起的画面竟然是九月的那天，他推开礼堂的门，我望向他，时间就定格在那一瞬间。
小泽，你要幸福才行啊。


7.
我在清晨睁开眼睛，看到那个玫瑰红色的兔子破破烂烂地放在床头，我的心脏剧烈地疼痛。难道他憎恨我到这个地步了，连我亲手做的兔子都要摧毁了还给我吗？
清晨有大雾，门口有个人在对我微笑，我用力地眨眨眼，他还在。手里扬着我写的那封信，狡黠地说，对不起啊，我养的猫喜欢乱抓东西，兔子不是我弄坏的，但是如果没有我家那只猫，我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兔子的肚子里有封信吧。
安可，你把我那样甩下，害的我想尽一切办法还自己掏钱买机票来北京，你说说，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的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走过来抱着我，不要太激动了，我不会跑的。他拥抱我的窗外，阳光晴朗，那个兔子好像在偷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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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2008年08期《许愿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