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
曾经那温柔的少年，美好的女子，这天上人间，再无处可寻。-------------------------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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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是他床头一盏青灯。
从她有意识以来，她每天所做的事，便是看他。
看他清晨离开，等到太阳被门口白杨遮去半边时，他便回来。她再看他盘腿在榻上悟禅，看他在她身旁看经书。
她最是喜欢这个时刻。他认真的侧脸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微垂半遮着眼，露出的瞳孔中映着两个小小的她。
她羞得连烛火都快托不住时，他便凑上来，红润的唇缓缓靠近，靠近，靠近……
“呼。”
他吹灭了灯火。
一片黑暗中，图余她一灯娇羞荡漾。好红好水润！是不是很软呢……好想知道啊！她似乎可以感受到她那并不存在的心将要跳出。
黑暗中，她望一夜他的清俊睡颜，听一夜他的心跳，等待新的一天，等待他的下一次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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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他与她住在珈蓝寺。
他叫苦叶。
他是主持的亲传弟子。
他不爱吃斋饭里得萝卜。
他的生辰与门外的白杨树精是同一天。
……她伴在他身旁十余年，自然对他不是一无所知。有时是听见门外的只言片语，有时是向白杨打听，她都默默记在心中。
她也不知道自己记来做什么，只是心中有着隐隐的期待。期待什么呢，她并不敢去深究。
直到今天。她终于懂了。
今日她正陶醉于他的侧脸，忽然元神一阵绞痛。他几乎要被一阵微风吹倒却怕烧到苦叶的宝贝经书，竭力站稳。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白杨说的……渡劫？
短暂的慌张后，她越加惊喜。白杨说，渡劫后，便可以化形了。她就可以……变成人了。
原来这就是她的期待。
———————————————————————————————————————————3
苦叶床边的灯忽然熄灭。
苦叶一惊。忽又听见门口有细微的声音。
他放下经书，走去开门。
打开门，一抹青影忽然倒向他。苦叶下意识的伸手揽过。定睛一看，竟是一青衣女子。一头乌发凌乱披散在她的肩头，他的臂上指尖。
苦叶红着脸正想松手，那女子却拽着他的袖口抬了头。
一双似天上星子的眸中闪着乞求，苦叶一怔，不再动作。
看他似乎懂了自己的意思，她安心的闭眼晕了过去。
———————————————————————————————————————————4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环视一圈，开心的发现仍是熟悉的禅房，而她正躺在苦叶的床上。她的脸腾地红了。
苦叶一推开门，便看见那女子半坐起身，不知为何还红着脸，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有些惊慌地看向他。苦叶缓缓低下头去，微侧身恭敬地迎出身后之人。
“苦叶。这便是你昨夜救下的女子了。”充满慈悲的声音响在耳畔。可也仍低着头，回答：“是的。师傅。” 十法住持站在门口静静打量那女子。一身青衫，散着乌丝，面容清秀却不足以倾城，但那双眼却亮的出奇。清凉的眼同样毫无顾忌的回望着他，清澈的眼底如初生的孩童，竟让修行了半生的他有些不敢直视。怕，污了那纯净之地。
十法收回目光。施施然走到床边，带着老和尚招牌式的和蔼祥和的笑对女子略一施礼。
“不知女施主缘何深夜来到小寺？”女子看着他，不做回答。
“施主从何处来？”女子眨眨眼，没有回答。
“那施主即醒，作何打算？”仍然只有一双闪亮亮的大眼无辜的望着他。
……
十法招牌式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却听身后一直无言的苦叶问道：“施主可是……不会说话？”
女子的目光立即移向他。微勾唇角，点了点头。
“咳咳……”十法清了清嗓子。掩去眼中尴尬，又现出慈悲。对苦叶吩咐：“徒儿，拿笔墨来。”
苦叶拿来纸笔，将纸铺开在床头的小桌上。略一思索，将桌上从昨夜就忽然点不燃的青灯放在枕头下。女子眸中一闪，又瞬间隐去。
“可否告知女施主姓名？”十法说道。
女子歪歪头想了一想，笨拙的握住笔杆，在纸上画着。然后交给十法。
十法接过宣纸看着。
半晌，十法似有所悟的点点头，有些疑惑的缓缓看向女子，“啊……施主叫……骨头？”
……
她狠狠的瞪了一眼那老秃驴。期待的看向苦叶。是灯！是你的青灯啊！
苦叶很仔细的看，很努力的辨认着纸上那中间细两头粗的物什，又是半晌。终于缓缓开口：“施主好名字。”
……
她欲哭无泪。好吧，既然苦叶也这么说，就当是他赐她的名字吧……
十法又问：“施主可有去处？”他摇头。十法沉吟一阵，终于说：“既然施主无处可去，可是愿意在小寺暂住？”
女子立刻眼弯如月，用力点点头。然后在榻上躺下，亮亮的眼望向苦叶。
十法愕然：“施主是要……住在苦叶房中？”
见那女子理所当然的点头，苦叶憋红了一张脸，低呼“师傅！”
十法默然。正想开口劝导，袈裟却被一只小手攥住。
他低头，对上一双楚楚可怜闪着水光的眼，声音在喉头转了几转，终只吐出一个字“……好。”


———————————————————————————————————————————过了很久，骨头也只走到了半山腰。
骨头又急又累，顿住了步子。
背上的苦叶依然一言未发，不知是痛的昏了过去还是睡着了。
骨头咬了咬牙。暗中捏了御风诀，疾步奔向珈蓝寺。
到了寺中，众人早已睡下，骨头径自冲进了十法休憩的禅房。
十法竟像在等他们一般并未睡下。
看着冲进来的骨头背着苦叶，两人皆是衣衫褴褛。骨头脸色煞白，咬的青紫的唇渗出血珠。十法的眼瞬间闪过无数内容。
十法并未多说，吩咐守夜的弟子去请了大夫。一番折腾，终是将苦叶安置妥帖。骨头却坚持守在一旁，不肯离去。
她一遍一遍固执地摇头，一边一边解释，苦叶是因她才受的伤，她要守着苦叶。
十法沉默中。走至门口，打开门。扭头对骨头说：“骨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若其他人知道你的境况，同时会出手相助的。所以，你并不欠苦叶什么。”
骨头的背僵直起来。
她缓缓起身，微垂了头，走出十法为她打开的门。
十法看着她有些萧瑟的背影，缓缓走回枯叶的房间。他也缓缓闭了门。
十法永远不会告诉骨头，苦叶跟他说过她的失踪，请求他带弟子去寻她，他却没有答应。去后山寻骨头，是苦叶私做主张。他慌张急躁的样子，让十法深深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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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独自躺在苦叶的榻上。
她懂的。十法在提醒她，苦叶是僧人，是珈蓝住持的亲传弟子，是下一任珈蓝住持。十法在提醒她，苦叶，她……爱不得。
辗转反侧，在没有苦叶的房中，她彻夜难眠。


空气炙热难耐，房梁却还未塌。她一眼便看见蜷缩在床尾的苦叶。一手按在腿上，紧闭着眼，眉头微颦。
骨头心头的手松开了，无比的心安。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骨头用尽所有力气，将苦叶背上。略一思索，又转身从枕下摸出青灯，踹入怀中，然后吃力地挪向门口。
接近门口，上方忽然一阵异响。房梁塌下来了！
会砸到苦叶啊！骨头本能的用了瞬移。
禅院内，骨头一身疲惫的倒在了地上。四周，却安静的诡异。
很久之后，终于有一人结结巴巴的喊出：“妖……妖……妖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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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清冽的声音自人群之中传来，骨头的猛的睁眼看过去。
那人自人群中，缓缓而来。
在这一刻，她是不是可以妄想一下，苦叶对她有着相同的情感？她的奢望，是不是并不是奢望？骨头的心中升起了一轮金色的太阳，阳光的温度随着血液在全身流淌。她绽开一个笑，灿如夏花。
骨头想对他说，不必求饶，或是再见，诸如此类。她幸福的等待着苦叶坚决的站在她身前，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幸福的等待着他向十法哀哀求情。但她不会让他为难的，她幸福地想着。总之要留给他一个最好的印象，不哭不闹，安静而快乐的为他死去，让他一生都记得她，这样下一世或许可以再续此缘。
但他径自走至了骨头身前。将手伸进她身前的衣襟，再拿出来时，手中多了一盏青灯。
骨头的笑一丝丝瓦解碎裂，脊背一寸寸僵硬。
他却转过身，对着人群，徐徐道：“此妖乃是苦叶枕边的青灯所化，这便是她的本体。”他高举着那普普通通的灯，停了一下，待周身的议论声低下去，又说道：“苦叶有罪。愿亲自将此妖物沉湖。”说完，便将手中的青灯抛入湖中。动作连贯，不曾犹豫。
他的声音如珈蓝寺的风吹树叶一般好听，却是判她死刑。
骨头僵硬的转动脖颈，死死的看着青灯打在湖面扩散起的水纹。一圈，又一圈。
武僧又围了上来，将她抬起，举过头顶。骨头的视线却分毫未移。
那又是什么感觉呢，好像是黎明前最昏暗的一刻，夏花枯槁的败落。
心痛么，痛啊。心碎么，碎了啊。可是明明知道，他可以给她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宠，却不能给她一丝情爱。明明知道人妖殊途，更何况是一心礼佛的苦叶。明明记得恍如昨日的美好，但眼前全是找不出一丝破绽的绝情之举……明明知道，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仍无法缓解一丝一毫的心痛。
果然是……六根清净，抛却红尘的人么……果真七情六欲……绝的一干二净啊。比不上啊。比不上。
“扑通。”
初冬的湖水冰冷，涌入的口鼻。骨头耗尽最后的法力使自己不致下沉。她伏在水中，看向那人。眼神似乎要把他看出个窟窿。
那人恰也转过了身，看向水中的她。
苦叶的目光，温柔而悲哀。温柔的如同他揉着她的发丝时，如同他到深山中寻到她时，如同他每一次轻柔的唤“骨头。”时。
那温柔像是最温暖的阳光啊。
温暖到……足以灼烧了骨头的眼。
骨头仍死死地看他。任那痛感，深入骨髓，痛彻心扉。她忽然在水中用唇形一字一字的说了什么。
苦叶浑身一震继而转身。疾步离去。
骨头已经坚持不住，却依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忽然一抹红色，自她眼角晕开，然后在水中淡去，没有任何人看得见。
他最终留给她的背影，背对着她却面朝佛祖，步步虔诚。
她记住了。并会生生世世的铭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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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珈蓝寺住持十法圆寂。传位其弟子苦叶。
苦叶大师的功绩比他的师傅更甚，伽蓝寺香火愈旺。
很多很多年后。苦叶大师寿终正寝，百岁圆寂。百姓大恸。皆道苦叶大师无欲无求，一心向佛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若是苦叶听了，一定会笑的。
他或许是天下最贪的人了。那个女子，是他一辈子的贪念。贪婪的撕心裂肺，渴望的刻骨铭心。
他也曾以为他会一心向佛，所以当有一个人不知不觉住进了他的心，并将佛祖扔了出去之后，他便慌乱的不知所措。他慌乱到做了这世上最愚蠢的事。他竟以为那个人不在了，他便还是他，心中只有佛祖的他。
但那之后，便是日日的嗜心之痛。
那一双清凉的眼，出现在每一次午夜梦回。从笑意盈盈，到刻骨的恨。
那轻启的唇，混着气泡破裂的声音响彻耳边，她说：我爱你。苦叶。
我爱你。苦叶。我爱你。苦叶。我爱你……
悔恨像带刺的藤蔓，温柔的伤他至血肉模糊。
比恨更有力的字眼，字字血泪的让他铭记了一生。
他那时才知道，原来思念可以来的这样剧烈。日日夜夜，至死方休。
可不可以用百年功德换她原谅？可不可以换她下一世的一下回眸？
或许，依然是光华灼灼，映着满天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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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你可知罪？”一个大慈大悲的声音想起，伏在大殿之下的红衣女子悠悠转醒。茫然的抬起头来，一张面容竟如月下昙花惊艳绝人。细看眸中竟有七彩，果真是琉璃之眸。
骨头再醒来时有些茫然，还没有死么，可是连本体都溺于湖底了啊……正想着脑中一阵剧痛，无数记忆涌入脑中。
比如她并不是寺中青灯，而是佛祖身边的琉璃灯盏；比如她不堪天上寂寞，私自下凡；比如她不是妖，而是仙……
良久良久。骨头抬起头，望着那金色轮廓中的粲然一笑。而后更深的埋下头，清晰地答道：“琉璃知错。愿佛祖慈悲，赐小仙一颗望忧丹，而后任凭处置。”
金光中的人忽的笑了。回答：“我罚你在断崖禁足百年，赐你乾坤镜相伴。至于忘忧，你百年之后在服下不迟。”
“……琉璃，谢过佛祖。”


---------------------------------------------------------------------------------骨头，现在应唤作琉璃。琉璃自仙婢手中接过乾坤镜。虽不知佛祖是何用意，但这是百年里唯一的消遣了。
乾坤镜中有乾坤，可以看见上至千年浩瀚宇宙之间的所有事。
看什么呢。可惜现在的她不是未下凡前的张扬仙子，对什么，都已提不起兴趣了。琉璃眸底炫彩流光，看不出情绪。
苦叶……
心中刚有此念，乾坤镜中闪了闪，竟是有了影像。是一个小男孩儿正在剃度。
是苦叶。琉璃一下便认出了。好歹她也伴了他十几年啊。不过此时，那男孩儿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琉璃还未到他身边。
琉璃心中百转千回，归于一声轻叹，还是看了下去。
于是又是温习了一遍他的故事，从青涩的孩子，到清秀的少年，再是风神俊朗的青年，再是她的出现……到消失。
爱恨情仇在她心中来回翻转，却强压住心头的异样看了下去。果然啊，她走了之后，他的修行之路一路顺风，也没有了那时青涩，可以用温润疏离的笑从容驱散那些对他有意的女香客。成熟了许多啊。
再后来的德高望重，成为一代高僧便是意料之中的事。
终于，看到了苦叶圆寂时的情景。
空空的佛堂，此时只有他一人。盘腿坐于一蒲团，等待着最后一刻来临。但不知为何，是背对佛像而坐。
却见他整整衣冠，竟从胸前衣中掏出一檀木盒。
盒子打开，他一一拿出里面的东西，动作一丝不苟，小心翼翼的摆在身旁。
破旧的青色布条，灵芝，一根羽毛……一盏青灯！
琉璃几乎要叫出声，那全部，是与她有关的东西！而那灯，他竟又捞了回来？！她狠狠的咬住颤抖的下唇，瞪大了眼睛看。
只见暮年的苦叶颤颤巍巍将那青灯举起，轻柔的抚摸，眼中竟闪过一丝清明。他缓缓的笑了，笑的一如当初的温暖。
苦叶把那灯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上去。勾起的唇角，弯弯的眉眼，让镜前的人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他吻了很久很久。直至回光返照的时间过去，才将那灯放在胸口，合了眼。笑容未变，祥和而满足。
琉璃以为他已经去了，却看见他的唇颤抖着比了几个唇形。
于是琉璃在一瞬间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苦叶说的是：“我也爱你。骨头。”


———————————————————————————————————————————番外
佛祖问：“琉璃。那忘忧丹，你还要么？”
琉璃摇头“我要记着他。千万年的记着。”
佛祖笑了。高深莫测，眼带慈悲。
琉璃又问：“佛祖。什么是爱？”
佛祖目光变得深远：“不过是患得患失，诚惶诚恐，使人孱弱，如孩童。”
无可奈何花落去。相爱如斯，也不过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罢了。
曾经那温柔的少年，美好的女子，这天上人间，再无处可寻。


文/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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