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韦长歌有一瞬间的恍惚。
景致穿着月白的长衫,发黑而直,脸上有跋涉过后的风尘,和些汗水,挂在颊畔。亮亮的眼眸斜睨过道旁集体犯着花痴的众女客,那样一股傲气,一派超然,俨然十四岁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混世魔头苏妄言。
回神看见苏家二公子,三公子一左一右“护”在她身侧,本来都是俊逸风采的年轻人,但在她身边一衬,不仅是失色,简直是没了颜色。
韦长歌咦哂,上前稍一寒暄,就把三人带去了后边专给苏妄言准备的小院子里。
再次见景致就是第二日启程之时了。
依然是一身男装打扮,跟在妄言身侧,却全不见了昨日的傲气,眼眉动处,温文尔雅。
意外地,韦长歌一眼看去,就见景致目光一闪,躲过他的。
疑虑之余是可惜,她毕竟不是妄言当年。
当年的妄言只在他的记忆里生根发芽,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妄言。
那样惊才绝艳的妄言,那样倪物傲视的妄言,韦长歌记忆里的妄言。
那个虽然总是和自己斗气,但天下只有韦长歌是他的挂念的妄言。
似乎都是过去了啊 。
现在的妄言,依旧会说“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依旧会和他置气,但是天下让他挂念的人却不止韦长歌一个了。
韦长歌心里一凉,抬眼看坐在马上的苏妄言。
苏妄言却也正在看他——
——满脸不耐烦地看他。
“韦堡主,您再不上马,就可以留下来吃完午饭再走了!”
韦长歌自嘲一笑,挥手别了韦敬等人,率先策鞭出了天下堡大门,妄言景致左右相随。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本还顾忌景致身子,怕赶路太急她吃不消,但到了路上,竟还是她前后照顾两人的饮食行止。
韦长歌试探着问她,她却不看韦长歌的眼睛,淡淡地说自己自蜀中一路到洛阳,从春满江河走到夏雨连绵,旅途上该遇到的该知道的都已了解了明白了。
韦长歌还待再问,景致就自起身走去寺外看天上半弦的月。
——错过了宿头,三人只能借居废弃的古寺之中。
天已又些薄凉,妄言执剑靠在厅中大柱子上微憩。
这几日赶路,不管是住是行,他都很是警醒,很耗心神。
现在估计他是真的累了。
不然,洁净如他,怎会这么随意就在这废旧的地方安然睡去。
韦长歌从包袱了取了风衣批在妄言身上,妄言微微动了一下,嘴角沁出一丝微笑,再又稳稳睡去。
睡吧,有韦长歌的一日就能保你一日安枕。
韦长歌念着,耳中却听寺外悠悠扬扬响起笛声,“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一曲《葛生》,曲转低婉,在月光中宫商角子羽的脉络被梳得分明。
起身走出寺门,景致坐在一棵杨柳的横枝上,靠着树,正微微仰头,朝着月亮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深幽的曲子从她指尖飞出来,与白衣长发一起在风里轻轻舞动。
笛声是奇异的,不像是中原任何一个地方的曲子,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哀伤。
仿佛在苍穹下有人仰起头凝望,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仿佛篝火在夜色中跳跃,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脸颊。欢跃而又忧伤,热烈而又神秘,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开。
韦长歌一愣神,想起那日乍见景致时的惊艳,及这几日她的闪躲,再加此时的飘然物外,忧伤不禁,究竟什么样的才是真正的她。
她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这样蹊跷!
站定在景致面前,韦长歌想,自己今夜一定要把一件事情浓清楚了。
他迎着景致身周飞扬的乐音,定定地看她!
“你究竟是谁?”
景致微微一笑,停了曲子,却仍不看韦长歌。
“韦堡主,您终于问出声了。您放心,我不会害苏大公子的,我只是一个无力之人。”
韦长歌斜了眼看她,“你怎知我是怕你会害妄言,而且,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因为我的眼睛看不得的,会让人产生幻觉。”说完,噙了一丝苦笑看韦长歌一眼。
只一瞬,韦长歌就知她所言非虚,那眼中,流光溢彩,确是看不得的,因为那里面蕴了太多美好的梦。
韦长歌闭了眼睛,定住心神,再看景致,她低了眉眼,手指缠着衣带来玩。
“韦堡主,还有什么疑问,您一并问了我吧,景致知无不言。但问完之后,景致也求韦堡主应允一件事情。”
韦长歌微一沉吟,“今日确想不到什么来问你,以后问你,你也一样会答吧。”
景致微微一笑,“韦堡主明明满心疑惑,如今倒怎么什都不问了?也罢,韦堡主什么时候想问了自来问景致就是。”
“恩,那你要我应允的是什么事情?”
景致深吸了一口气,“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