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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小说—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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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
我们盘错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
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慨,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
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
把杭州作“泳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
了晚钟。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格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
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我最大的痛会是不
可以评一盘级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
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音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抵五百多岁。
    元种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
率。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窜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
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磷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饨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窜出,向
我迸出毒外。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太讨厌了。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
痛!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
这是漫天理的。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
它喋喋地笑了。
    出师末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
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气……
    ——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不知何处,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
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难的时刻,却从
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摊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
消散成泡沫。



1楼2007-01-28 20:57回复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惊魂甫定。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光,打开僵局:
     “谢你相助。”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不过她是救命恩人,在面前,
    我先自矮了半截。
     半晌,她道:
     “原来也是冥冥中被挑拣出来的试验品。”
     “哦,”我恍然,“难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但世上有那么多蛇,何以
    我们会与别不同?试验的是什么?”
     “长生不老。”
     “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慢慢才领悟到的。你几岁?”
     我连忙审视身上的鳞片:
     “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哦,已五百多岁了!”
     她冷傲地浅笑。气定神闲:
     “我一千岁。”
     我对她很信服。近乎讨好: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
     素贞与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俩是无缘无故地拥有超卓的能力,则也无谓谦逊退让。眼见其他同类,
    长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挤胆。烹肉调羹,一生也就完蛋了。我们袖手旁观,
    很瞧不起。正是各有前因,怎羡妒得上?
     我来的时候,正是中国文化最鼎盛的唐朝,万花如锦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
    么遗憾?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宋宝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俩也苟安。杭州变化
    不大。
     素贞见的世面比我广,点子比我多。便决定追随她左右,好歹有个照应。
     那天我嗅到阵阵香气,打了个喷嚏。
     “姊姊是你身上发出来吗?为什么用花香来掩盖腥气馋液呢?我不习惯花的味
    道。”
     “你不觉得闷吗?”
     “不。我日夕思想自己何以与别不同,已经很忙。”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参不透。我俩不若找些消遣。”
     她在我跟前旋身。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饰,是丝罗的孺裙,裙幅有细炯,飘带上还佩了一个玉环,
    一身素白。
     原来她用郁金香草研计,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动之时,便散发出香气
    来。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绸衫子,青绸裙子。自己也很满意。
     初成人立,犹带软弱,不时倚着树挨着墙。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过眼:
     “人有人样,怎可还像软皮蛇?”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
     “这有何难?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
     “人都爱挺身而出,瞎勇敢。”我前南咕咕,“唉,这‘脚’!还有十只没用
    的脚趾,脚趾上还有趾甲,真是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
     “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
     “是是是。”
     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娇媚”之状,我掩不
    了兴奋,回首一看素贞,她才设我大惊小怪,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我自惭形秽,
    就是没见过世面,扭动夸张。
     既是装扮好了,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
     上孤山,踏苏堤。
     到了西冷桥畔,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联曰:
     “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这是苏小小的芳家。
     “苏小小?是谁呢?唤作刊刊。’,一看便知是短命种。”
     “小青别贫嘴,别因为自己长生,嘲笑别人短命。”
     我撇撇嘴:
     “她不会知道啦。我又不认得她。啊,对了,你认得她吗?”
     “认得。她就是南齐时人。”
     “哦,那是你的时代。”
     “据说她是一个娼妓。”
     “娼妓是什么?”
     “这……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男人是什么?”
     “小小写过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骆马。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
    男人也许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
     ““谁说我不知道?”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当然,我见过,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
    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
    在马鬼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别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
    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冷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真的,有什么好听?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
    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既得制成桃、杏。荷、菊、梅等
    各种花朵,管插髯上。或设计些石榴、双蝶、云彩等绣花,缀在裙相间。或在鞋上
    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简单快乐。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2楼2007-01-28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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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
      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他扯开嗓门直喊:
       “吃汤圆库!吃汤圆步!大汤圆一个铜锅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钢钢卖一只。”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来。
       有人说:
       “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他不听,照样大喊:‘大汤圆一个铜钢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锅卖一只。”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
      圆?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瞧,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钢钢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
       —
       —其实,我干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买,什
      么都不会发生。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自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
      朝碗里吹口气,邓小汤圆绕着碗沿,咕咯咯滚转起来。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
      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
       “这是送的。”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毒药——
      我俩本身已是毒药!
       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
      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原来他就是吕洞宾!
       这个杀子刀的色情狂,诓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儿。
       哼着“吕洞宾”,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声、指事、
      会意、转注、假借,在在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么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
      们的前辈,也是专业“修炼”,发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
      子,凡间的境界的,他都跃跃欲试。有空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
      会贻下什么祸患。
       “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哈!…”
       然后扬长而去。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
       一发不可收拾。
       这祸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
      来,谁知名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我们静待它消化。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忧,不应该遇到报应呀。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过了几天,没有异状。不痛不痒,无灾无难。那小汤圆是——什么七情六欲仙
      儿?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倘样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
      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授,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他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
       “你不喜欢我?”
       “喜欢。”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
      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
      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
      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
      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
      


      3楼2007-01-28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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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鲜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
        店铺的小伙计,怪论地打着呵欠,他一定没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
         忽听得一降水鱼产。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南无佛,
         南无法,
         南无增,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仰步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2卖头巾、诗画、吃食、熟肉、
        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
        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
        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待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
        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
        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5楼2007-01-28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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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
          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
          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
          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
          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
          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
           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
          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
          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
          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
          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
          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
          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
          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
          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
          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
          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
          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
          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
          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
          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
          


          8楼2007-01-28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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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
            的道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
             “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
            已抵涉。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谁不是人?”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
            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
            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
            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场。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
            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
            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
             “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
            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
            烧的好菜——”
             “我”
             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
            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
            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无耻!”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11楼2007-01-28 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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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
              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
              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
              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
              忖恻。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
              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
              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
              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
              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
              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
              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
              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
              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
              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
              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
              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
              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
              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
              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14楼2007-01-28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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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
                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
                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
                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
                不应该恩将仇报——”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
                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
                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
                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
                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
                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
                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
                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
                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
                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
                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
                “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
                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
                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
                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
                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
                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
                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
                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
                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
                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
                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
                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
                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15楼2007-01-28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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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
                  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
                  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
                  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
                  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
                  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
                  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
                  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
                  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
                  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
                  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
                  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
                  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
                  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
                  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
                  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
                  眺望, 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
                  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
                  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
                  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
                  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
                  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
                  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
                  


                  17楼2007-01-28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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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给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瞒?”
                     “没有——”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令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施,负雌雄
                    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他
                    道:“岔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
                    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
                    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
                    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
                     “娘子,这天师糊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他呼嘻地说,
                    “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
                    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
                    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他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糊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
                    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
                    心神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窜至吕祖庙前,找他算帐。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
                     “‘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
                     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他送来, 素贞接过, 便吞下去。我待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嘿嘿,
                    “现出真形”?真是衣角妇死人,好大威风。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
                    土?
                     我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
                    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谁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
                    便嚷道:
                     “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
                     天师被骂得张目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
                     哗,煽得群情汹涌,嚣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转身便跑。
                     我岂肯放过?
                     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说,谁是妖来着?”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
                    愿意,真是败类。连尊严都出卖。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因见宝剑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他也就讨价还价:
                     “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他抬头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
                     他无奈只好道谢。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
                    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
                     胡闹了一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20楼2007-01-29 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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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万物流离失所。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
                      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
                      忽闻窗户晰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许仙凭窗轻问:
                       “什么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
                      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
                       “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问:
                       “谁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不认。认不认?”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
                      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对V、扑对卜扑……特别的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
                      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
                      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
                      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
                      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
                      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
                      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
                      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
                      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
                      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
                      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
                      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
                      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
                      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
                      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
                      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
                      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
                      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
                      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22楼2007-01-29 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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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
                        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
                        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
                         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小。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
                         “……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
                        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
                        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
                        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
                        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
                        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
                        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
                        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
                        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
                        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
                        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
                        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
                        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
                        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
                        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
                        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
                        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
                         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24楼2007-01-29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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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
                          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
                          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
                          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
                          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
                          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
                          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
                          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
                          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
                          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
                          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
                          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25楼2007-01-29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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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
                            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
                            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
                            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
                            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
                            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
                            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啊——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
                            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
                            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
                             “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
                            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科开着,为世人
                            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冲出房门,墓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颜容憔悴。
                            她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素贞拨走粘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
                            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她咬牙问:
                             “谁说我家有妖精?”
                             “姊姊··”
                             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相公,你来!”
                             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你看!”
                             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素贞用腰带变的。她指点着它,拚尽全身气力一般地解释:
                             “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
                            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素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
                             许仙搀扶气若游丝的娘子。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素贞无限的悲凉。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
                             她软倒了。


                            27楼2007-01-29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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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让我把这句说完,你住嘴!”许仙截止我打的圆场,他有意让我听着,
                              “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
                              我承受得起,一时间又巨大起来。
                               我竟有兴致给她锦上添花呢。
                               取过一个签筒,速与许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枝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许仙已经无心恋战.也许心中在厌恶我的殷勤。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
                               “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要求求签。”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不一会,跌下一枝签,是第八枝。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签。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还一边笑,一边说:
                               “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这第八枝,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日:“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参差意不舒。
                              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么可以宣诸于口?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
                              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
                              下, 那是“杜鹃啼血, 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甘八技,不过是中平,开首是
                              “部油污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枝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
                              许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
                              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
                              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
                              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值转薄。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
                              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镇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
                              又不敢困为禁育——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痊夏的毛病。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
                              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
                              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
                              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
                              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
                              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
                              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
                              叶。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帐。
                               情天是女娟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菜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
                              并无丝毫损笑。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
                              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
                              的野草。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
                              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31楼2007-01-29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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