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画眉手里捧着新进的苏州丝绣，伸手将那些绣样展开，花纹绣工皆是如旧，同我还在江南的时候，没有丝毫分别。可我已不在江南。我总觉得，这十几年来的日子就像一场梦，风过无痕。当我自这一枕黄粱中醒来，梦中的江南水乡，梦中的杭锦府，都已没了踪影。而今我身处贝勒府，守着一方名为一揽芳华的院落，细数落花。 】
【 红木案几上摆着琉璃瓶，自桌上摆着的花束里择了枝鸢尾插入瓶中，左右端详，总觉得缺了什么，却也不知要加上哪束花才好。画眉在一旁称赞，说这插花已是极好，再不需再添旁的花枝了。侧首一笑，不置可否。画眉是打小跟着的侍女了，我总还记着幼时她稚气未脱的脸，而今，也是个大姑娘了。而我与她又有什么不同，一样添了风尘，当年的光景，是再也找不回了。画眉问过我，嫁到贝勒府到底好不好。我回答不了她。好不好呢，我不知道。他姓爱新觉罗，而这天下，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嫁给他，大概是许多人盼望的福分。可我总记得，从前七夕放花灯时，曾许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
【 我大抵没那么幸运，愿望终究只是愿望。 】
【 动手将方才剪下的枝叶拢作一堆，那叶片尚且带着碧色，可离了枝干，是怎么也活不成了。那插花瞧着仍是别扭，分明都是色泽饱满的花束，凑在一起偏偏失了美感，反倒杂乱无章。既无意留着，便侧首唤一声画眉。 】别老捧着那些绣样了，把这花拿去扔了。

【未进门，先闻声，当头一句】这么好的花，扔了做什么？
【挂帅前去过一次普宁寺，碍着额娘的面，亲自去求了个平安，在那碰上了个小姑娘，后来沿着当日交谈一打听，杭锦家的小闺女，闺字工笔。早先派梁公诚去跟府上说了，回京之后抬来做侍妾，没想到前些个日子一问，住在一揽芳华这间的，竟然叫杭锦写意，是姐姐】
【等迈步进去瞧见人，长得是不错，总觉得丢了点什么。灵气？一皱眉，指着那瓶里的花】觉得不好看？

【 闻得人声，手上的动作没来由地一顿。自打嫁进贝勒府，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这府里的正主儿，却是头一回。不过匆匆看了他一眼，便躲闪开视线，不知怎么竟有些心虚。大概是因为，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揽芳华里住的人，原本不该是我吧。松了拢着残叶的手，压下肩骨，端妥一礼】
写意问贝勒爷安。
【 打小长在江南，便是归京已有些时日，说话的语调仍旧绵软。这样儿的声音，只该江南的画舫小桥间有，换了地方，便说不出的别扭，就如这花一样。瞧着他皱眉，心里摸不准是个什么意思，便只照实答了。 】
京城里的花，同江南的气韵不同。写意愚钝，插不来这样儿的花。
【 声至此处一顿，想起他方才似是说了一句这么好的花，便又续下话儿。 】贝勒爷若是觉着好，让画眉仍旧摆着便是。

【嗯了声，偏头朝那丫鬟】画眉是吧？待会去找梁公诚，叫他吩咐人下去，把这一揽芳华里头的花都拔了，种成你主子喜欢的
【是个爷们，就都有猎艳的心思，太温柔的女人，看一个两个，倒还能过眼，多了也没意思。抬了眼皮子看她】这不是你的地方？我看着好不好，都比不过你的心思
【随便一挥手】得了，坐吧

【 种上我喜欢的花？到底我不会告诉他，我喜欢的花，都长在江南，种不成的。终究不过低眉一笑谢了他，哪怕他对我的这点儿好，全因的是工笔。我和工笔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同我几乎恰是反着的。他有多喜欢工笔，就会有多不喜欢我。何况，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 那花自然是不会扔了，接过画眉手里的琉璃瓶，摆在桌上一角。花枝繁茂，草木葳蕤，生机勃勃的模样。就近择了椅子坐下，听得他的话却有些恍惚。我的地方？我像是在这一刻才明白，我这辈子，都要待在这个地方了。不过一瞬便敛了心思，一偏首，含笑答他，纵然是违心话，说得却也顺畅。 】
贝勒爷的心思便是写意的心思，能有什么比贝勒爷的心思重要？
【 一时便没了话。两个陌生人凑在一块儿，要多生硬有多生硬。我不知该不该提起工笔，想了半晌，到底作罢。就当是自欺欺人，我是自愿嫁到贝勒府，这样想，也许会开心一点。抬首看他，却是鬼使神差问出一句。 】
贝勒爷可曾去过江南？

【听到这话，倒是无谓地笑了】你很聪明……
【撩袍在主座坐下，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一瞬间想起了那个小丫头。她没有这么伶俐，对，肯定不会有她这样的心思。越想就越觉得可笑，索性又笑了声】比你妹妹，要聪明得多
【正迎上她一问，怔了片刻，道】没有，怎么？

【 我处处小心避让的话题，终究被他提起。是了，若不是因为工笔，此刻我怎么可能坐在他面前，而他看上的是工笔，如今又怎么可能不提起。如他所言，我比工笔聪明，所以也要比工笔承担得更多。他的笑声里面含着的意思，我听得分明，沉默半晌，也随之轻笑起来，满满的，都是怅然。 】对不起。
【 代替工笔的主意是我提出来的，如今这一句道歉，也是应该的。工笔那么傻，又是小孩子心性，若是嫁到了贝勒府，不定要被怎么欺负。在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我的决定是对的，可就算如此，也难以掩饰此刻自己的尴尬。 】
【 闻他一句没有，不止是失落还是什么，反而笑了起来。 】
没什么，只是工笔从小长在江南，她喜欢那里。【 其实我也是喜欢江南的，可是没有人在乎。声音仍是软糯，带着江南的口音，一字一句说得轻缓。 】
贝勒爷若是有机会，可以去江南看看。那里可漂亮了，比京城更漂亮，更干净。

【有那么一刻，突然就觉得其实自己也是对不住她的，她长得很好看，比起她妹妹，甚至还要好上一点，只不过，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
【半晌，也笑了一声】我听得出来，你也是打小长在江南，你们俩的口音很像
【江南？我只去过陕西，在那边漫天的风沙里，遇见了桑柔，然后，她来提江南。摇了摇头，笑道】我知道，要不是那么干净的地方，也养不出来你们这样的女人。杭锦写意，对吧？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你真是很聪明
【顿了顿】聪明得——这块玉佩，你拿去吧，回头见了你妹妹，记得告诉她，当姐姐的住在贝勒府，一切都好

【 话出了口才有些后悔，来府里这些日子，纵不多走动，却也听说了白氏桑柔如何得他的喜欢。我不曾见过白氏长大的地方，不曾见过他们两人相遇的地方，可那漫天风沙，大概也是叫人一生难忘的景象，和江南不同的美景。江南，只是我一个人的梦罢了。 】
可这里是京城，总带着江南的口音，到底不成样子。
【 他话锋一转，那一句聪明，倒叫我不知如何回答。聪明这个词儿，原本是不该形容女子的，一个女人太聪明，反倒不是好事。而他这句聪明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猜不到。双手接过那玉佩，成色自然是极好，不必对着光，也能看出玉身的通透。略弯了眉眼，索性装了傻，就当他是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
谢贝勒爷，写意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