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显二年正月，风雪交加]
[八年前，我在额娘的棺前又哭又闹，拳打脚踢的对付来拉我的下人，怎么也不让他们把棺材合上把额娘带走，任谁哄都没用，直到我哭累了闹累了，大额娘从身后抱起我，我转了个身，眨着兔子红的双眼看着她，唇一抿又靠在她的肩上哭出声来，她一边轻拍我的背，一边对我说，以后她就是我的额娘了，她照顾我。]
[五年前，我从西院一路跑到南院，大额娘见了我，俯下身微低下身来问我这是怎么了，我拉着她的手，小声问她要去哪里。大额娘答，要回图们江的老乡去住，然后瞧着我的神色，又补了句：若是亦陵喜欢，就一块来吧。]
[正月里，我跟着大额娘回京都西城的董鄂府，稳稳地跨进南院的门，大额娘带着我到左廊上的一处阁子，说这就是我的寝室了，匾额上想提什么字。这句话本来带着半敷衍的口气，我却在一瞬间的思考后答道，梧桐，凤落梧桐。大额娘愣了愣神，后侧头有些意味深长的看向我道，亦陵长大了。我低头笑笑，掩去眸里所有不该有的神色]
[凤落梧桐，相得益彰]

[隆显二年八月，大选在即]
[回京半年有余，我心里始终惦着一个人，不，准确的说，五年前就开始惦着他。当年一块在京的时候，我俏皮又孩子气地在他左右，口口声声唤着承昊哥哥，他带着我去骑马，他带着我去看花灯，草地上我摔倒了，他伸出手笑看着我。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了有他的世界。我会坐在南院的门口，板着手指数他还有多久才来；我会跟他说很多琐碎的小事；哪怕是在最不开心的日子里，只要他陪我说几句话，我就会不自禁地笑了。身边的丫头都说，每回赫佳少爷来，小姐的笑容就明显开朗了很多。以至于明明能够自己上马的时候，却偏偏装作上不去要他抱我，并为此在心里窃喜了好久好久]
[或许有的感情就是那样奇妙，五年前并不多想，只是顺其自然地开心，顺其自然地笑，但分别的时间越长，便越想见到他，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懂了，这种感觉跟对额娘的感情不一样，跟对哥哥嫂子的依赖也不一样。同样是骑马，不是他在旁边，我就提不起兴致。但他足足比我大了六岁。岁数的差距，让我一直想，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是不是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甚至，相别五年，他是不是早就不记得我了，他当初是不是很反感我的年幼无知。可我从来没有机会问出口，只能将一切埋在心底]
[三年大选在即，我知道这回我到了年龄，躲不掉了。等了半年，他没来找我，我多少次质疑自己，但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怀着这个遗憾，再也不见。我自比梧桐树上落着的凤凰，喜欢的也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子，可我觉得他已经很好了，没有谁能比得过他，没有谁能让我笑得那么开怀，也没有谁能让我五年来念念不忘。所以在他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想再见他一面，我想问问他，想不想让我进宫参选，愿不愿意带我走。哪怕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小丫头，只要能一直看见他，只要能伴在他身旁，哪怕知道没有结果，我也顾不上了。]
去赫佳府，请承昊少爷过来一趟...教我骑马。

【我也算不清有多少时间不来董鄂府，五六年是有了，门楣一新，修葺后的样子都有些认不出来了。事隔五六年，也不知道当年那个没我肩高的小丫头出落成什么俏模样。这么多年，我给她写了无数封信，每次写就了，又被放在烛台上烧成灰。写了那么多，没有一封留下来，那些话我寄不出去，好像只能自己闷着，我不敢让她瞧见】
【瞧着门口的大石狮出神，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管家还是那个老管家，陪着笑脸请我进去。我已不认得路了，一壁看，一壁随他走，长七小姐...那个碧生生的丫头也长大了】

[我记得当年初识，那时额娘还在，赫佳府的伯父带着他来董鄂府上串门。小小的我跟在大哥身后，却一眼就看见了他。两府上互相介绍，提到行末的我的时候，我没向其他人打招呼，却独独看着他甜甜一笑，喊了声承昊哥哥。大哥和赫佳伯父都笑了，赫佳伯父便道，我瞧着这两个孩子挺投缘的，便让他们去玩吧，就这样，我们渐渐熟络，在我心里，他虽比我年长，却跟那个大我许多岁的大哥始终不一样。他不是长兄如父的哥哥，而是能让我开心也能让我哭的玩伴]
[当年的我单纯无忌，胆子也小，连住所都在不起眼的西院。有时候想想，或许也只有他，才能明白我的心思，也只有他才知道，我从来就不是真正的胆小怯弱，甘于无闻]
[让丫头去请他，一会却耐不住了，到了阁门前等候。不知道过了多久，南院的门口出现了人影，那身影跟记忆中的不一样，心都跳漏了一拍，一时高兴得站了起来，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要像小时候一样奔上前去的脚步。驻足原地，笑着喊道]
承昊！

[甫一开口我就后悔了，我省去了后面的两个字，但我心里事实上很怕，我想知道他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思，但我又很怕，我很怕这些年来一直是我的一厢情愿，甚至在他眼里我无足轻重，连个小丫头都算不上，名字都记不住，不过是董鄂府众小姐之一罢了]
[我想了很多，我该怎样面对他，他会不会喜欢我，而不只当我是个小丫头，但最后我也只能笑笑。想了再多又如何，这回相见，那些恐怕还是一句都不会提。亦陵，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如此犹豫，让一个男人占据你世界里的所有]
[看着他由远至近，我努力想记住这个场景，这个身影，我怕以后都看不见了]
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盈盈一笑，也许是被他那么淡淡的口气刺得心里难受，上前拉了他的手往屋里走去，笑道]
这儿跟以前不一样了，连你也认不出来了吧。

【她倒不回我，反问一句。我自然是好的，她亲眼可见，且我会一直好下去，宫墙之外天地无形，任我一展拳脚抱负。这么多年来，她对我的意思心有领会，我本可以回她，来时我甚至问自己，若此刻向她说明，是否就能避开她未来的命运。可那是命运，就算我说了，董鄂伯父也不会允的，他们也许会恨我，平步青云之路，后宫与前朝总是密不可分】
【脑子里一转，脸上笑着，却总有苦意，因我知她不会是我的，也从来不是，不着痕迹地躲开她的手，缓步跟在她身后。】
我当然好了，如今做了二阿哥的哈哈珠子，也时常进宫去走走
【宫里头她没有去过，那是凡人不可企及的地方，若不是二阿哥，我也一样一辈子走不进去那高高宫墙。但是我进去了，进去过，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知道心里不愿她去的欲望有多强烈，我忽然想开口求她，求她别去，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进了，就再没有回头路。脸上一瞬有些痛苦，在衣袖遮掩下握紧了拳，微微侧首，道】
是啊，装漆一新，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大喜事儿

[他不露声色地避开了我的手，本来是极为自然的一个动作，却在这个时候僵住了。我本能地就想开口，想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待我，我的心意他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但话到咽喉口转了一圈却又咽了回去。我自以为自己知道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又何必要他说出口]
[收回了手转过身往屋里走去，微攥紧了拳，待感觉到护甲嵌入肉里的疼又松开，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很不了解他。以前我只道他的心思我都理解，但却连他什么时候成了二阿哥的哈哈珠子都不知道，五年之后的他对我来说很陌生。勾唇笑了笑，道]
我也很好，大额娘待我很好。如今回京了，相隔五年，京城里的地方也都很新鲜。
[话说的无厘头，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他来之前，我想了很多，我有很多想告诉他的事情，五年来的生活，在图们江时的见闻，小到那儿的一草一木，凤落梧桐这四个字的来由。对他，我总有说不完的话，我想告诉他那些我从来没敢对别人说的话，但这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说起大喜事，我就想到了在即的大选，大额娘和大哥是个什么心思我不是不清楚，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如今的我才能安稳地住在南院里，大额娘才会由着我的心思打了这四字匾额，唇角的笑意有些苦涩，但身后的他自然看不见]
宫里是什么模样的，是不是很大？
[本来只是想找个话题来说说，但开口下意识地就是这么一句，我承认我是好奇，大选在即，我想知道这个以后我可能要住一辈子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微垂了眼睑进了屋，转身看向他，道]
大选在即，我也要进去走一遭了。

你离京能有多久，才这点日子就成个外乡人了
【方才的话多有戏谑她的意思，大喜事儿。进宫之喜，可她喜么？顺手翻起了桌上两个青瓷花盏，幽幽斟满两盅茶，举起茶盏平放眼前，晃着碧油油的茶汤，隔开茶雾，若有似无看她一眼】
【她的神情并不比我舒服上多少，好像是有不舒心的事情，具体是什么，我又怎么说得上来？或许是大选在即，想到离家入宫，心中难免有不舍。还是...她同我一样，有不当说的话，想要说？屋子里静得很，不像是五年前与她的共处，那时候这丫头有一张停不下来的嘴，满屋子都是会她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跳来跳去，说得极快，我从不半道插嘴，都静静听她说完。有些话我能记到心里去，什么她在街上瞧见了谁家公子，骑马骑得张扬，可那骑术不见得有我好，还有叫我给她画的半幅丹青，未曾画完着色她就不耐烦地跑开。我恐玷污了佳人神韵，那副画也就搁置一边，偶尔一次再来，却见她叫丫鬟收裱起来放在屋里，偷笑一声，再未提过】
【胸口几度起伏，有几句话我差一点就要憋不住了。我好想同她讲，亦陵，跟我走吧，我必待你一心始终，绝不有负。多半我想她是会点头的，可那之后呢，我当真能带她走么？走去哪里？清咳一声，吞下了含在嘴里的话，目光移向别处】
皇宫自然是大得很，那儿的人比春天里的鸟都要多，叽叽喳喳，热闹得很，我九妹六妹也都在宫中，你要是闷了还可以找她们说说闲话
【违心的话出口，手一颤，放下茶盏，落了几滴水在桌上，抬袖拂去，又道】
去了图们江这么些年，回京后别有什么不习惯的，快要入宫了，琴棋书画样样不能落了人后，别整日跑出去骑马，又要叫你大哥惦记

[也许是因为他话中的打趣味，也许是因为在我面前的是他，哪怕是在今日这满怀心事的情况下，我还是不自禁地弯起唇角浅弧。当初年少不知事，只道我喜欢与他在一起，便可以永远喊他一声承昊哥哥，任他带着我四处游玩。哪怕如今明知大选就在眼前，我还是怀有那一丝憧憬，希望他会说，他能带我走，只要他那样说了，什么光宗耀祖，荣华富贵，我都不要。]
五六年前我不过是个孩子，同样的地方，看见的也跟现在不一样。不往远说，就是全聚德的烤鸭，这回回来尝的时候，味道似乎也不一样了。不知道是换了厨子，还是我的口味变了？
[只是他不会这样说的，那些都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在图们江的五年，随着我的长大，我渐渐明白了我对他的心意，但我却看不透他对我的感觉。看着他移开眸光，听着他这样说，心一寸一寸的凉了下去。我想他不是不知道我的意思，而是无从回应，不然也不会不但不留我，而是将我往那紫禁城里推，好像那儿真的是很好的地方。我不管那儿是什么模样的，我只知道那里没有他，如果去了，我就再也不能跟他一块玩耍了。儿时的梦，终究只是幻想而已的，六岁，成了我们之间不可跨越的距离]
那么多位小主，我只是进宫走一遭而已，你说得好像我肯定会入选一样。
[从没有一次不想听他说话，哪怕是现在，哪怕他说出的话刺得我难受。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把一切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巴不得我进宫一样，他进过宫，难道宫里真像他说的那样好，亦或是他真的那么厌恶我，不愿意我再缠着他？这个疑问悬在心头，脱口而出道]
你就那么想让我进宫。[有些牵强的笑笑，又补上一句道] 还真的跟我大哥一样。

那里头没有熟悉的物事熟悉的人，怎会不寂寞
[微眨了下羽睫垂下眼睑，端起桌上的茶盏掀开茶盖，护甲拨了拨上头的几片浮叶，递到唇边浅抿了一口，后又低了手放下盏子，一边抬眸看向他，微侧头勾唇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宫里那样多规矩，我学不来，不如落选了的好。你说呢？
[微敛了唇角笑意，低眸续道]
你说五年了，口味、人心，什么都会变，我看未必。但如果进了宫，说不定就真的都变了

如何有不陌生的？出生降世，身遭这一切不本来就是陌生的？
【我说呢？入选与否取决圣命，我说什么又有何用？我知道她不服命，可这就是命，官微家弱至董鄂也难以避命。幸，还是不幸？】
人总会长大总会变，现在不会，以后学就是了，就好像你骑马一样
【说起骑马，好像又是往事再现，眼里闪过一丝神采，站起身，道】
本来不是请我来骑马的？说了这么会儿话，走吧

[董鄂一族在前朝后宫的地位从来不显赫，这回家里的几个侄子纷纷得以入仕，我的年龄才貌又刚好恰当，我知道大哥的心思，他把这看成了一个机会，一个光耀门户的机会]
学，好啊，可惜这回你不能教我了。
[嘴上说着这话，心里却十二分的不是滋味，事实上如果存着心思想要落选并不难，出一点岔子便再没有机会了，只是听他这话却好像真的想让我入选一般。既然他不喜欢我，对我来讲，是进贡还是嫁入他人府中，也没有区别了]
[听他提起骑马，这才收敛了之前的心思，抬眸时又是笑道]
好，去骑马！话先说在前头，我在图们江这些年，如今的骑技可未必比你差。等着瞧吧

[一同去了郊外骑马，嬉笑中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岁月，那些心事和不快诸抛于脑后。一番玩闹下来，在郊外分道扬镳，后就让人牵着马，慢悠悠的在前头走着，这样一路回了董鄂府]

[今儿宜勒图带着锦晨他们在祠堂里祭祖，我年龄虽不比他们大上几岁，却隔了一辈的差距，这种事情轮不到我去凑热闹。将近晌午，携着乌兰图娅往外走去，刚出屋子就看见一个丫头便看见一个丫头低头走在长廊上，她走得急，以至于从我身边经过竟没看见我，看她离我走远几步，微蹙起眉，斥道]
站住！
[那丫头回过头来，便认出了是素年锦时的素素，向来与西院走得不近，跟这些下人也不熟络。但她去的方向却是大哥大嫂的屋子。她怯怯地福身低头唤了声长小姐，上前几步，看着她道]
这是要往哪里去？
“四小姐今儿没去祠堂，适才奴婢要去给四小姐准备午膳时，却...却发现小姐不在屋子里。”
[虽然与他们走的不近，但府里的情况还是略知一二，锦瑟出身较他人低些，受这些下人的欺负也就不足为奇。]
这点小事何需惊动大嫂，你回去吧，我去瞧瞧。
[素素低头应了是，转身往西院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