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语若在上课时收到苏易安的短信，让她下课后去他打工的游泳俱乐部找他。
正是夏天最浓烈的时候，即使已近傍晚，空气仍热得仿佛凝滞了一般，道路两旁的玉兰树焉焉地垂下厚大的叶片，只有夏蝉在不知疲倦地发出节律单调的叫声。江语若在走进游泳馆后，才感觉到随水汽飘来的丝丝清凉。
偌大的游泳馆里碧水澄澈，蓝到透明。女孩子们穿着色彩绚丽的游泳衣，正扶着池岸练习。
然后她看见站在岸上的苏易安，穿着深蓝色平角泳裤，颀长完美的身材展露无疑。江语若不禁脸蛋发烫。虽说自10岁和母亲搬到堇川城就与他相识，不过这样子看他还真是第一次。她见他下到水里给学员们做示范，动作漂亮娴熟如一尾灵巧的鱼，心想苏易安能达到现在这个游泳水平多多少少还有她江语若的功劳。
那一年，他和她瞒着家长跑去水库边玩，她玩水玩过了头，脚底一滑，跌进深水里。苏易安见状，本能地冲过去拉她，但彼时他也还是个不谙水性的小男孩，只能在水中扑腾着呼救。所幸有村民经过，及时将他俩救起，两人才不至于命丧水中。
打那次之后，苏易安便开始苦练游泳，从仰泳到蝶泳，简直可以PK专业运动员。用他的话说是“为了避免下一次冒失鬼江语若再度落水时我陪着她做溺死鬼”。
苏易安从这头游到那头，一个翻腾，又折了回来。他走到那些女孩之间帮她们纠正动作，托一下这个的肩，或是摆一下另一个的腿。即使她们隐在水中，江语若也能感觉到她们羞涩而雀跃的神情。这也难怪，若说小时候的苏易安只是浓眉大眼的可爱男孩，那么现在的他全然已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美少年了。
“小若——”他看见了她，高举起手亲昵地冲她喊道。“你等我一下。”他向学员们拍拍手示意下课，迅速地跑进更衣室。
“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坐在必胜客的落地大玻璃窗前，苏易安笑容谄媚无比。
“说吧，又有什么事求我？”江语若瞥一眼他不怀好意的笑，便知绝无好事。
“Bingo！知我者惟语若也。”苏易安帅帅地打了个响指，然后把头靠过来在她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江语若的眉头渐渐皱起来：“做不到！”
“小若，你就再帮我一次吧。”苏易安撒娇似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瞳还泛着楚楚可怜的光。
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眼角有一道细细的疤痕——初一那年，她任性地逃课去爬山，他陪她上山，结果眼角被伸出的树枝划开一道口子。
他短袖T恤下露出的左臂上有一条伤疤——初三时她在回家路上遇见敲诈的小流氓，他悄然出现，和他们干了一架。
还有，他的右小腿有个粉红色的印子——高考前她突发高烧，他笨手笨脚地为她熬粥，不小心被热水烫到。
那些疤痕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烙印般，轻轻牵动江语若的神经。她微微叹了口气，是不是自己小时候受他恩惠太多了。现在，该由她来还债了。


[2]
夏夜的天空点缀着琅琅星子，像不小心打落的钻石，碎了满天的晶莹。
教学楼后昏暗的小树林里，江语若跪在树枝上吃力地把星形的灯挂上树梢，嘴上却嘟囔着苏易安谁不好追，非得追日韩剧的狂热簇拥者齐欣蓝，而且还非得要为他的告白营造韩剧里的浪漫场景。直到把最后一盏灯布置好，她大功告成般地吐了口气，蹲下身，轻盈地往下一跳。就在双脚快要着地的时候，像是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她一拐脚，一个跟头翻到了一边。而与此同时，男生吃疼的呻吟也传进她的耳朵。
她扭头看去，一个身影正挣扎着从草地上坐起来。迷蒙的星光下，男生额前的碎发往一边滑开，露出白皙俊美的面容，冰凉的唇角，而一双深邃无澜的桃花眼此时正恶狠狠地瞪着忽然从天而降压在他身上的罪魁祸首。
江语若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这位目光冷冽的不正是学生会主席程络昔！自己在学生会也干了快一个学期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出她来。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江语若一时舌头也不利索了，小心翼翼地抬眼瞥了他一眼。虽然程络昔只是比她高一级的学长，但他的内敛沉稳、清冷淡定、雷厉风行早已是校园里的一个传奇。江语若想起他在新生入学典礼上的亮相和演讲，立刻就让台下的女生们为自己的大学生活镀上了一层梦幻色彩。但程络昔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慢慢靠回树干上，揉着被她踩到的脚。
江语若心想这回苏易安欠她的人情可大了，非但让她在人前出了丑，而且那人还是她在学生会的顶头上司。
但她的抱怨并没有维持很久，因为远远地，她看见苏易安和齐欣蓝已经慢慢走了过来。她拿起苏易安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手摇式发电机，用力地转动手柄。挂在林间小路两边的星星灯渐次亮起，灯光氤氲，连语若自己都恍惚如跌入了一场幻境。
程络昔靠坐在树旁，双臂交叉眼神慵懒地看着林间小路上的两人，还有树丛后用力地摇着手摇发电机的江语若，扬起嘴角冷冷地哼了一声：“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女人。”
待那一对璧人离去时，江语若早已经满头大汗。她放下手中的器械，想站起身，却忽然失重似地跌了下去，脚踝处传来阵阵疼痛。她摸摸脚踝，竟然肿得有馒头般大小，刚才下树时的一跤把脚给崴了。
她扶着树干想重新站起来，一只手递到了她的面前。她不解地抬起头，却看见程络昔一贯的冷淡表情：“你觉得你一个人能走到校医院吗？”

[3]
“你不用管我啦，小心刚追到的女朋友又没了。”江语若单脚跳着打开门，冲着一大早就等在门外的苏易安喊道。
“怎么说你的脚也是因为我才受的伤，我可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苏易安一边说着，一边不容分说地背起她走下楼梯，小心翼翼地扶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单车响着清脆的铃声从上课的同学间穿过，江语若环着苏易安的腰，微微仰起脸，橙色的阳光撒在他温润的脸上，泛起一层温暖的绒光。她轻轻摆动双腿，欢快地哼起歌。
清晨的微风贴着脸吹过，带着泥土与树木的芬芳，她长发飞扬，他白衣翩翩。
即使很多年后，当江语若回忆起那个场景，都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时光。她想那时单车上的他们，看起来一定像极了一对恋人。她甚至想过，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的脚伤永远不要痊愈。
下课铃已经响过很久，可讲台上的政治老太却完全没有收尾的迹象，江语若在下面等得心急如焚。那时学生会正在市里大学生文化艺术节的举办权，她还没有把第二天要递交的策划方案终稿交到学生会。
待她匆匆赶到学生会办公室时，同学们都已回去了，只有程络昔还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
“对不起，下课晚了。”江语若一边喘着气，一边拿出策划书交给他。
程络昔接过策划书，脸色并不好看。“我们可能参加不了今年的申请了。”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刚刚接到组委会老师的电话，说还需要递交一份宣传设计方案。可不知道当时哪个环节出了错，竟然没通知到我们。”
江语若怔怔地愣在原地，一时没了反应。脑海里蹦出来的都是宣传部、项目部的同伴们为了争取这个项目所付出的努力。而且有几个前辈已是大三，错过了这一次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参加了。
“还需要宣传设计是吧？”江语若咬咬下唇，放下书包，从柜子里取出图纸，走到墙角支起大画板。“难道你想现在做？”程络昔不可置信地看着开始调颜料的她。
“对。”江语若笃定地点点头，“不是明天上午才截止吗？一定来得及的。”
他注视着她固执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夕阳的余光温和地从玻璃窗外撒进来，映在她茶色的瞳仁里，竟折射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江语若一直埋头画画，没发觉程络昔什么时候出去了又重新回来。“你还没吃晚饭吧，先吃点东西。”他帮她带了盒饭，不动声色地放在她的身边。
“啊，谢谢……”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却见他卷起了袖子：“我和你一起画吧，两个人更快一些。”
他拿起笔，娴熟地在纸上勾勒起来。江语若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底阵阵感动。
暮色满满地蒙上天空，窗外的路灯渐次点亮。寂静的办公室里，画笔划过图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的脚没事了吧？”画画间，他问道。
“嗯，已经全好了。那天晚上谢谢你啊。”江语若其实早就想和他道谢的，可因为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提起自己那晚的窘态，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玫瑰红色，两个人才疲惫地直起身来。纸面上未干透的颜彩泛着斑驳的光，两个人情不自禁地击掌祝贺。江语若看到他一贯平静无澜的俊脸上竟漾着柔和的笑，只是右颊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油彩，她扑哧一乐，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帮他擦掉，可忽然意识到什么赶忙又把手缩了回来。

[4]
申请方案最终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评审。听到主持人宣布的结果，语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经意侧头，看见隔着人群的程络昔也正看向自己这边，两人不禁默契地会心一笑。
那之后似乎和他熟了很多，也竟因此成了他的得力干将。因为工作的缘故，免不了时常出双入对，同进同出的。同学们看见了，就神色暧昧地和他们开玩笑，说是才子佳人，真是羡煞众人。
吃饭时遇到苏易安，他竟也没好气地说：“好啊，交了男朋友也不和我说，我这个蓝颜知己还真是没有地位了。”
“终于知道为什么要叫流言蜚语了，简直是飞一般的传播速度！”江语若无奈地皱起眉，出气似地用筷子捣碗里的米饭。
“消息传得快，可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男主角可是程络昔呐。这不，你可成全校女生的公敌了。”苏易安挑挑眉，然后又拍拍胸脯说，“不过别担心，我一定支持你！”
江语若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重重地放下筷子。“我不吃了！”她端起盘子站起来，生气地转身离去。她的身后，男生的眼帘无力地垂下，眼神渐渐地黯淡下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语若都没有去找苏易安。即使知道他和齐欣蓝分了手又换了个新女友，她也没像以前那样去讥讽他一顿。有时候在校园里遇见，也赌气般地一甩头从他身侧快步走过。
“小若，还在生气啊？”某一天，苏易安终于忍不住追了上来。
江语若别过头撅着嘴不说话。
“好了，我认错。”苏易安（百度）拉过她的胳膊，“消消气啦，我请你吃饭赔不是总可以了吧。”
吃饭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试探着问她：“这周末我们校队和明大足球决赛，学生会组织的，你也会来的吧？”


[8]
程络昔在上班时接到江语若的电话。她说：“公司年度体检的结果出来了，医院让我亲自去取……我有些害怕。你能否和我一起去？”她的声音很轻，还有些颤抖。
他陪她去医院，中年医生把体检单子推到他们面前。是卵巢畸胎瘤，已有鸡蛋大小。医生说必须尽快开刀切除，即使对生命无大碍，但她此后再不能生孩子。
如一个晴空霹雳劈断了江语若所有的猜测和念想，直到走出诊室，她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双手被程络昔紧紧握住，却彻骨冰凉。
程络昔向公司请了长假，为她办住院手续，为她联系医生，陪在她身侧，寸步不离。
手术完成得很成功。穿着蓝白住院服的江语若安静地靠在床头，眼神木木地盯着窗外星空。
络昔见她不想说话，柔声叮嘱：“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正当他转身要走时，右手却忽然被女孩紧紧抓住，他愣愣地回过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江语若轻轻地抬起左手，她的掌心里，一枚白金戒指正闪着温润的光。那是一年前生日时他送她的礼物，他对她说：“我并不奢望你现在就把它戴上，但请求你不要立刻就还给我。”
“络昔，我现在把它戴上是否还来得及？”她声音哽咽。
“语若……”程络昔怔怔地看着她，然后轻轻环住她瘦削的肩，“它从来就没有期限。”


[9]
江语若答应了程络昔的求婚。
翌年春天，她回堇川接她母亲。
家乡小城绿意葱茏，清晨的街道不染纤尘。走过几条街，就是苏易安的家。语若推门而进，苏爸正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手里还握着看到一半的杂志却沉沉地睡去了。
语若不想惊扰他，轻轻拿出他手里的杂志，帮他盖好毯子。日光穿过花篱星星点点洒落进来，照在身上暖暖的，她坐在老人身边，随手翻开他的杂志，一个专栏上的连载故事却渐渐让她屏住了呼吸。
她俯下身慌乱地在杂志堆里找寻下一本。
那是一个仿若韩剧般烂俗却忧伤如藤络的故事——
故事里的男孩和女孩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学相伴到大学。男孩很喜欢女孩，可他却总是换着女朋友惹女孩不高兴；他送她尾戒，催促她快找男朋友；他出国留学，给女孩寄假照片。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女孩，当年他妈妈的死是因为抑郁症，那是他们家族的精神病，隔代遗传。所以从他懂事时起，他便明白自己这辈子将不能有小孩。他知道女孩从小离开父亲，她的梦想是有一个完满的家庭。
可是，他却给不了她。
因此，他选择了离开。
彻底的离开。
“所以，请你将我忘记，就像离别那天你唱的歌，不只伤心的，也包括一切甜蜜……”
江语若的眼泪，滑过她紧紧抿住的嘴角滴下来，落在作者的名字上。

——苏艾若。
——苏艾若。
——苏易安爱江语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