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使等到深夜里,才终于把那张写着《当你老了》的纸笺送到刚刚归家的手冢手里,不二也依然只是淡淡地笑着,不过眼皮有些发沉,幽蓝的眼睛里添了些倦意。
手冢的视线在纸上平稳地挪移,像远空里飞鸟的剪影。读罢最后一行,他抬起头来,认真地对不二道:“谢谢。”不二却没有说话,他知道,那不会是全部的点评。果然,手冢略皱了眉:“不过字还没有你小时候工整。”不二偏过头去,悄悄做了个鬼脸。从小手冢就看着他练字,写得不好便要重写,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那样一行一行写下去,不二难免会生了怠惰的心,可是不写完饭是不会上桌的。不二有时也想倔强一回,却终是心软——手冢也陪他一起饿着。于是终于全力以赴地写完,在手冢点头认可以后洗手吃饭,手冢虽不多说什么,却总会多给他夹两筷子菜。
不二笑得有些狡黠:“就只有这一点评语?”手冢顿了一顿,又道:“倒是有自己的气韵了。”不二知道,这样的话在手冢的口中,已是难得的夸赞。犹记得几年前有一段时间,他因为心里某种一发不可收拾的欲念,突然开始模仿手冢的笔迹,落笔、转折、结构、连续,每一个最微末的细节。不二心思灵敏天分又高,模仿得自是惟妙惟肖,而且因为多年来对手冢气质的了解,写出来的字不但形似,神韵也相仿佛。不二迷醉于那清峻顿挫的笔意,不自觉地沉溺其中。可是手冢发现以后却收去了所有那些纸张,相关的作业和资料全都罚他重写。
那个时候,不二是有些迷惘的,他甚至不能保持惯常的微笑面对手冢太过直接的目光。那目光深深扎进他心底,可是他的心房里空空如也。他听见手冢的声音穿透茫茫的空洞,如同阳光直直射入深海:“不二,字如其人。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我绝对不想你成为我的翻版。在落笔的时候先要想想,什么样子才是真正的你自己?”
一霎清明。
要达到他所在的地方,和他并肩,首先要有一个最纯粹的自己。
所以现在他交出了答卷,他需要奖励:“呐,避重就轻可不是你的作风。”头脑还很清醒,可是毕竟已是十二点过了,困倦袭上来,他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手冢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不二,很晚了,先去睡。”不二却突然伸手抚上了手冢的面庞,触感意外的很是凉爽:“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吟诵中,他的眼睛渐渐闭上,每个字却依然清晰可辨,仿佛漂浮在很遥远的空间里,可是他知道有个人会把它们一一稳妥地收在掌心。他抚摸到他的眼角,那里有细细的纹路交叠在一起,一道、一道、又一道。
手冢的声音低而沉稳:“不二……你还小。”
不二倏然睁大了眼睛,蓝眸里点燃的,或许是疲惫或许是烦躁或许是委屈,或许兼而有之:“别总当我是小孩子!”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却又在下一个句子里回落,“不要……漠视我的决心。”不二的眼神变得安静。他从来都是骄傲的,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的脆弱和动摇。即使……这样的决心也许不会得到回应。
手冢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很快又变得沉静,但不二不会认错,那眼角的弧度,柔软得像帘间回旋的风。“我没有漠视你的决心。”手冢轻轻开口,“相反,我非常看重,而且赞许它。”
不二怔住。他有些迷蒙地望进那双眼睛,再次看见一抹笑影,这次却如涟漪一般绵延着荡开了。“不过我还是要重复,”手冢接着道,“你还太小——长身体的时候应该早睡。”不二在心里懊恼地低咒自己已经快要撑不开的眼皮。
下一秒他被拥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然后,一个和他梦里一般的吻轻轻落在他唇上。手冢的唇很薄,温度和他相近,吻上去的感觉并不分明,但是心却一瞬间安定下来。静默的安宁里,手冢的声音如睡意一般诱惑而不可阻挡:“这是晚安吻。快睡吧。”
夜还很漫长。早睡孩子有糖吃。也许是冰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