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裙

    惊蛰甫过，江南的天气像洇在宣纸上的墨，晴朗而湿润，所以，即便是占山而建、“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神舞山庄，也逐渐消散了湿冷的雾气，变得和煦起来。
　　纨素早早换上了一身纤薄的衣裳，粉色抹胸，素色粉缘对领直袖衫子；白色细褶裙，上缀绣得极精致的深红色压脚；腰间一幅纤长的碎花纱质围裳，洁白的羊脂玉铿锵作响，玉下粉色的流苏直至脚踝——水一样淡的装束，一如她的脸色。
　　纨素就以这样的脸色从容而急促地穿过庭院，头上的金镶玉步摇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而温润的光，裙幅随步伐一起一伏，压脚下露出好看的云头履。迎面遇见纨素的下人无不敛容回避，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招惹这位脸上挂霜的洛小姐。
　　纨素来到她的书房，一抬眼看见了窗前架上未完成的绣工，脸上的颜色稍微红润了些，丫鬟小吉趋上前来，细声问候道：“小姐？”纨素一声不吭，只轻轻垂了垂眼皮，抬脚跨了进来。小吉会意，拿了把椅子放在架前，然后点了一炉沉香。
　　纨素坐在架前，依旧什么话也不说，手指在绣工上轻轻地划过，小吉不敢打扰，退了出去。
　　风入轩窗乱尺素
　　残红飞渡墨湖
　　倚栏俯身看枯荷
　　青丝跌入苇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嘈杂的声响，小吉焦急而拼命扼制的细声像被风吹乱的铃兰：“小姐现在不见苑家的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紧跟着是两个男子的恳求：“苑少爷谴我来请洛小姐，小吉姑娘还是赏个脸吧……”
　　说着，那两个男人竟已跨了进去，瓜皮帽后面钻出细细的“金钱鼠尾”，其中一个冲纨素的背影恭敬地作了一个揖：“练姑娘……”
　　还没说外门外的小吉已急得直跺脚。“混帐东西，还不掌嘴，姑娘的小名也是你们这等奴才混叫的么！”
　　那人无奈，又作了一揖，改口道：“洛小姐，苑少爷谴小的来请洛姑娘。”
　　纨素似乎没听到，依旧板着脸作绣工，瘦削的背影冒着寒气。
　　那人杵了一会，又待说话，纨素开了口，轻轻地说：“别烦我。”然后稍稍偏头，用余光扫了那两人一眼，把丝线抿进嘴里，玉齿轻拨，发出铮的一声响，丝线应声而断。那两人怔了怔，对望一眼，脸色变得煞白，却也不再做声，悄然退下，偷偷抹掉渗出唇角的鲜血，起先是匆匆的走，到后来简直是逃了，两条尾巴在身后滑稽地一翘一翘。
　　纨素也不计较，继续她的绣工，直到正午十分，纨素停下绣工，疲倦地甩甩手，站起身来，信步走到窗前，看着满眼的山色，不远处溪边一丛丛蓊郁的野花正在摇曳，纨素把头靠在窗棂上，思绪飞到了山下，想必山下的花也都谢了吧。山庄里姐姐妹妹们仍然在练舞，隐隐有音乐曲词声传来。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纨素心不在焉地听着，揪着自己的一绺垂髫，自己好象很久没有跳舞了吧。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姐姐跳舞，更喜欢偷偷穿上姐姐们的长袖燕尾深衣，模仿姐姐们的舞姿，有板有眼地学跳楚腰，学跳踏歌……
　　后来，后来的后来，穿上自己的舞衣，成功地跳了一次霓裳羽衣舞以后，父亲笑得很开心，他的眼睛亮亮的。父亲以前不喜欢她跳舞的，认为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跳舞，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然而父亲变卦了——父亲实在是怜惜她对舞蹈的悟性。
　　纨素现在还记得，就在这次舞蹈以后，父亲为她行了一次隆重的笄礼。
　　正宾是苑氏织坊苑前辈的夫人，苑前辈是父亲多年的好友，姐姐们的舞衣永远是苑氏衣坊所出。苑老夫人为人端静淑良，在纨素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纨素，常常把纨素带到苑家来给她吃她亲手做的糕点。
　　笄礼上，纨素端正地跽坐在席子上，面前站的是面带微笑的苑老夫人。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女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白练’甫。”三加、醮礼过后，苑夫人温和地诵道。此时的纨素已经在果绿色的棉质直裾外套上了一件桑蚕丝的深绿色绣有蝴蝶的大袖褙子，假髻上插着丹凤绕珠银钗，真正从采衣的豆蔻姑娘长成了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