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灭六国，楚最无罪。
——————《史记·项羽本纪》
郢都覆灭之时，春意阑珊。
天阔云淡，九重霄汉高渺无垠，料峭冷风中飘来兰草的香气。
好一个春季，芍药的馥郁被浓重的血腥味掩盖，一片混乱惨烈的厮杀声里，是谁点燃了铜熏？阳光照着半开的绮窗，烟尘漫舞，木棂上刻雕金吾鸟。籍此眺望，远远可见被攻城车撞得残破零碎成一堆堆乱石的城墙。
楚宫有着飞凤的上翘檐角，九头神鸟的嘴里衔着彩色长穗。能驰过六匹马的宫道铺设青石，回廊深深寂寂，宫室华丽无匹。秦军带来的灾祸暂时还没有蔓延到这里，红色的锦缎覆盖地面，如同城外大片渗入鲜血的泥土。那精致的龙凤连云纹的三脚镂空宝鼎内，填满了难得一见的沉香，阳光被分成繁琐的小块透进晦暗绮靡的室内来，熊楚起身，吱呀一声推开那两扇刻花的格子门。沉香的香气过于浓重熏人，使人头脑昏沉，半梦半醒之间，他几乎要将现下的危险一并忘却，只不住地回忆那故人旧事，隔了一脉绿水，便是又隔了一个轮回了。
秦军用不了多时就会占领楚宫，他们从昨天起就满城在找他了。他褪去身上的青衣，换上三重赤红的礼服，绸带划过指尖，袖口是暗黑的凤纹，那颜色艳得灼人。高束冠冕，厚底的丝履嵌珠。没有人服侍他更衣，郢都已经破了，宫内的宫女侍从纷纷或是自杀或是逃走，只剩他一个人，还静静地立在这里。
他是楚国，熊楚，他又怎么逃得掉呢？
他逃不掉的，自多年之前嬴秦将他从吴军的监牢里救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从此便那样地相信那个人，虎狼之邦啊，他一步一步皆跟随着他，他说进行盟会结成连横吧同齐国断交吧，他只是漠然地点头，就这么一点点地跟着，那时便预料到了吧，迟早会万劫不复。
秦军从昨天起就开始满城地找他了，他不会让他们如愿。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命运，这会儿熊楚竟丝毫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他只是慢慢地抱起檀木柜旁一卷刺绣精细的绸缎，它柔软得仿佛少女的躯体。他抱着它，朝即将到来的死亡走去，一步步走过阳光照耀的寂静的庭院，花落无声，走过一具具躺在地下的姿态各异的躯体，他们死去的脸上都有着怎样的表情啊————熊楚没有细看。
隔着道道宫墙，郢都城中血流遍野，杀声震天。这是他不必爬上高台张望就能知道的。城墙里外都卧满尸体，殷殷然让春季的花朵也为之失色。城门早被攻破，秦军涌入来，外头的楚兵还在抵死进行巷战，保卫着郢都的心脏————他所在的王宫。

但是他们抵抗不了多久了……他们抵抗不住的，那个人……
岑寂的庭院里，阳光温热，桃花纷纷扬扬开得正盛，熊楚抱着鲜艳的绸缎，似有所待地往宫墙的方向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隔着不算遥远的距离，他的目光仿若能穿过千军万马，带着彻骨的恨意，牢牢地，冰冷地钉在那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啊……那个人一直是所向披靡。
他恨，他恨他，负了前誓，弃了姻好。即至黄泉，也毋相见！旧都被攻陷的那日，他曾经用剑指着那人的喉咙亲自发誓道，其言铿铿不可逆违。
那是怎样的恨呢？横亘了数百年的，染尽了多少韶华。仿佛堪堪回首间还能瞧见那个人一身黑衣，和现今相仿的春日里，楚地的上空飘扬着吴国的旌旗。他还记得，一片冰冷灭顶的污水中，巨大无尽的监牢内，嬴秦是怎样地朝他伸出手来。郢都就是借他的手才得到光复，若将这时和那时连起来，一切的罪劫一切的因果，连起来，堪堪然却正是一个循环的圈。诡异的，泛着翠色，一如凤凰为之哀鸣的和氏璧，一如深嵌入肌骨的痛苦。
他恨，他恨为什么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郢都覆灭之时，却是那个人亲手拯救了他。四周都是黑暗，逆着光，只有他是唯一的光明。
而如今，宫墙之外，他却同样要亲手将他置于死地。
宫墙之外，郢都城中，嬴秦手握长剑，正于纷乱的人群之中砍杀，为了方便作战，他上阵时甚至很少穿戴那厚重的盔甲。就要得胜了吧，万军之内抬眼遥遥望去，穿过郢都的那一脉悠悠绿水已被鲜血染红，远处那级级垣台，上通王城，座座朱墙环卫着楚国宫室，飞檐翘角，亭台水榭，华美精致。他不禁冷笑起来，是多久之前？多久之前，在百里之外，也是一个叫做郢都的地方，那个人曾经冷冽地挣开他，衣袂翻飞，宝剑出鞘，对他厉声道，即至黄泉，也毋相见？
然而今日————他长剑刺入敌兵的胸膛，复又拔出，红褐色的液体飞溅。然而今日，这郢都已属秦，昔日楚地已是秦的郡县，相不相见，又岂是他说了算的。
“即使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熊楚找出来。”他拎着楚兵的头颅，轻蔑地对手下下令道，秦军黑色的玄鸟旗凌空飘舞，灼热的鲜血沾了他满襟，“我要看见一个活着的他。”一片废墟尸骸中他冷冷地说。
我要看着活着的他……是怎样地在我面前，痛苦地死去。
即至黄泉，也毋相见！那样的誓言太过决绝，他就非要野蛮地打破它，即有旧情，又何足惜。

他这样说，昂首冷笑起来，好像能够预见到熊楚那张神色淡漠的脸上，浮现出濒临死亡的痛苦神情————连自己的尊严也无法保住的，连自己的意愿都无法遵循的，无奈的痛苦神情，就在那深廊之后，楚宫之中。
楚宫之中。
你可知楚地丝织品最为繁茂？柔滑胜似齐邦之绡，轻盈赛过鲁地之缟。
门扉徐徐开启，又徐徐关闭。熊楚放下手中的刺绣锦缎，只见那间昏暗的镂花暖阁中填满了各式的织物：七重薄纱挂起软帐，鹿锦凤绫，貂裘绣蟒，层层垫起厚厚的坐席。二十七枝连在一起的枝形灯内火光烁烁，繁丽的花纹爬满青铜。
弹琵琶的乐师也自刎在宫中了，他将沾着鲜血的乐器抱进来，忽然看到搁置在青铜几上那架秦地的铮，犹疑片刻，索性也拿到这里。
秦地的铮，原来这架秦地的铮还在，可惜，他用来同嬴秦相和的琴却是砸了。
“你若击缶而歌秦风，我必鸣琴颂楚辞以作答。”
熊楚尚能忆起不久之前，冷风凉薄，茫茫拂晓里自己这么低低地说，抱着那把曾为嬴秦弹奏过的五弦琴。嗷哭声一直不绝，萦绕耳边。城下烈焰滔天，旧都被占领，秦军大兵压境，那时他站在高高的城门楼上，当着那个人的面，将手中的琴狠狠往城墙下一摔，烈焰炎炎，转瞬间就吞噬了一切。
嬴秦嬴秦，如今你纵使夺了楚国的瑶琴宝瑟，又赖谁来为你奏阳春白雪？
他毫无波澜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点疲惫之色。
多少年了，如果把这些所有的东西都焚尽了，烧光了，对那个人的恨意，对那个人的留恋，是不是就会减轻一点呢。
快一些，快一些，他不能给秦军找到，他必须抢在他们前面。巷战的楚军撑不了多久的，熊楚终于轻轻阖上那扇小户，指尖挪开，菱纹的木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阳光所有的生机。木门之外桃花繁盛，可是明年的桃花，他一定是看不到了。
即至黄泉，也毋相见！
仿佛有谁在耳边一直念叨着这句话，决绝地，凌厉地，一遍又一遍。他俯身，伸手一下将那盏枝形灯倾倒，哐啷一声，蜡烛灼伤了他的手指，他似乎也完全不觉疼痛般，转身于那叠叠锦绣堆上正襟端坐，面无表情地，冷漠地看那青铜的烛盏里，艳丽而可怕的火焰是怎样泼洒开来。先是小心翼翼地，接着大肆张扬地燃烧，楚地精细的织物真是最好的燃料，看那一丛丛一卷卷的火焰，颜色鲜明像是上乘的红绸。
楚尚火德，如今就算是毁灭，也是要毁灭在那光华炽炽的意象内的啊。
温度渐渐升高，周身滚烫，火舌一点一点舔上柔靡的绸缎，熊楚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对越来越旺的大火无动于衷，仿佛烧的，是与他毫无关联的东西。
即至黄泉，也毋相见!

不用再相见了，不用再仇恨了，数百年来，什么天下分而为战国七，合纵连横远交近攻，于他来说，不过都是春日里，急匆匆一场相会罢了。
相会过后，那个人还是最后的赢家。
如同那每五百年余就收集柴火自焚的凤凰一般，楚国，熊楚，这以九头凤鸟为图腾的火神之后，火势蔓延，吞没了他一动不动的躯体，什么都在燃烧，噼啪作响，烈火熊熊，将一切吞噬，将一切燃烧，即能烧掉锦缎，也能烧掉肉体。皮肤被炎焰灼烧又是种什么感觉呢？满目的光明，清醒而疼痛，在极度的痛苦中熊楚依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他忽然仰头看着窗外，春光黯淡，回忆一幕一幕仿佛谁的衣袂拂过眼际，竟大部分，都是与那个人相关的。
嬴秦，嬴秦现在在哪里？想必在满城的找他，想看他的笑话吧。
然而在这许多年前的，也是这般阑珊的一个春日，同样是郢都覆灭之时，那一刻那个人却伸出手来，不情不愿却又异常坚决地，拯救了他。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奠定了所有的信任所有的思恋，纵则楚王，横则秦帝，可他偏不信，他只信他，由他利用任他欺瞒，即使被他伤得步履蹒跚却依旧还是要追随，直至今天。
今天，这一切的一切，又在这个春日的这一刻，被那个人，被他自己，亲手毁掉了。这一回郢都覆灭，竟是那个人所为。那时候，拯救了他的，那个人……
他闭上眼，炎炎烈焰蚀尽心魂，却竟带不来一点温暖，这华丽无匹的楚宫啊，这悠久辽远的传说，南荆水都，从此渺无寻处。
那一把大火烧得异常热烈，及至巷战结束，楚军全数殉国，嬴秦踏着满地的尸体赶至楚国的宫殿时，所见到的，就只剩下被焚尽了的楚宫焦黑的残垣。
昔日陈钟罗鼓，鸣琴巫舞之地啊，他仰头，看着仅余下的巨大乌漆的骨架，手中长剑叮地一声跌在地上。谁也无法理解，这冷酷凌厉的，执敲扑而鞭挞天下的帝王，除了天下之外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人，那一刻居然会疯了一般地冲进去，熊楚呢？我叫你们把他找出来的呢？他暴怒地问，看着满地的灰烬，污脏迷目，哪一把，曾是他的骸骨？
谁在早已焚毁的庙堂中跳起诡艳的巫舞？铜铃声响清脆，战火腾起黑烟，颜色深重像是那个人绾好的长发，他镶玉的高冠上绘着些什么图样？
即至黄泉，也毋相见！
即至黄泉，也毋相见！
最终……还是他赢了。
这集火而自焚的凤凰啊，不久之后，定会于焰华内,重新涅盘而出的吧?

掩面逃(。

写的好棒啦！我去画插图！！看得我打了一斤鸡血（掩面） 给我久一点时间我或许能凑出几P短漫

话说对秦的细致描写少了些，文风一样华丽的要死~~

谁在早已焚毁的庙堂中跳起诡艳的巫舞？铜铃声响清脆，战火腾起黑烟，颜色深重像是那个人绾好的长发，他镶玉的高冠上绘着些什么图样？
↑
这句一下子戳得我失声痛哭。阿秦一个人站在烧成断壁残垣的宫殿中，四下肃杀，风起时他手中长剑掉地想努力捏到一把曾为骨骸的尘烬，那人躲在漆柱后望着他吗？不，不是的，只是纱幔在飘摇。
P.S:说一个很倒胃口的巴格，其实骨头是不能完全化成灰的，碳酸钙分解的温度应该超过一千这样【理科生快去死吧得瑟什么劲儿

对了姑娘我想看你的秦赵一百问

顺便弱弱艾特 @惜景殿
太渣不要怪我QAQ

凄美得要死………上课时受姬看的心碎成渣换了攻机想评论一大段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多句子都戳中心底里欲哭无泪。。。

私想去填首秦楚的《玦绝辞》！！！可是不知道啥伴奏高潮有火焰的赶脚QAQ

就是爱这种华丽文风啊
这种又激动又被虐惨的感觉···
楚的傲气最喜欢了啊~~
曾经看屈原时楚的外交史给纠结到了，明显跟秦走被灭是迟早的事啊结果还是····

怎么办姑娘我被虐到了，姑娘我要医药费……【快垢
姑娘的文风总是这么华丽唯美读起来感觉特别好【呃我词穷
总之好喜欢小泪的文加油的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