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闪动，故事也说到了要紧关头，裴邺双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气，凛然道：“正统三年，嗣源入狱已达一年半。五经博士杨肃观衔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赵尚书同入狱探监。那时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听我们说了原委，也知事情严重。赵尚书明说了：‘和皇帝明着干，古来没一个能活。靠着咱们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换来这个良机。不要为难自己，活路就在笔下，写吧。以后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琼芳满心担忧，低声道：“他答应拟诏了么？”
　　裴邺摇头道：“赵尚书把宣纸笔墨留下，让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见他默默无语的神气，已知他另有打算，杨五辅也很烦恼，他知道我与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请我留下再劝。我等他们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说：‘新皇政变，旧帝禅位，帝王家相争相斗，我们这些臣子人微言轻，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万万不能再逞强，便答应草诏吧。’嗣源听我口气转紧，只是一语不发。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还有什么事比得亲人的幸福？写吧，不写才是傻子啊？’”琼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泪道：“没错，没有比亲人更要紧的。”
　　裴邺叹了口气，又道：“嗣源听我问得急切，倒很平静，只引了‘疑公论’里最有名的几句话回答我。他说：‘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后半段文字，两人异口同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满室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后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全数写着“正道”两字，或以血书，或布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于……撞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老天爷，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子独善其身，晚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牢，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沉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房内深处站着一名乱须男子，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摘自《英雄志》第十六卷《业火魔刀》
《英雄志》中的顾嗣源之死颇有方正学的影子，不知@碧纨小朋友有无兴趣。书中的大侠方子敬是正学先生的后人，也是孙晓另一部作品《隆庆天下》中的重要人物。

　　卢云给骂得狗血淋头，不由吃了一惊。胡媚儿飞奔上前，吼道：“你以为我在胡诌么？卢云！你自己好生去想，人家杨肃观就算捻花惹草，与小妾情妇幽会偷欢，人家爱的至多是一个情妇、两个姘头，他哪里比得上你啊……”说到恨处，忍不住一拳望卢云身上挥去，凄厉惨叫：“卢云啊卢云！你爱得是那成千上万的天下人啊！谁又比得上你啊！”
　　卢云张大了嘴，陡地坐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胡媚儿用力拍打卢云的肩头，悲声道：“王八蛋！你自己想！你这人用情再专，可给那帮路人一分，你还有多少留下来？猪狗不如的死王八蛋！你说啊！自己说啊？”
　　卢云呆呆听着，忽然间急急转过身去，惶惶茫茫，到处去捡铜板，心里只一个念头，他要赶紧捡起铜板，一股脑儿从柳家大宅脱逃，再也不要回来了。胡媚儿晓得自己刺伤了他，可越是如此，越得撒泼，当即上前飞踢，将地下铜子儿一脚踢散，厉声道：“姓卢的！你到底有什么呢？讲钱势，你没有，谈情爱，你也没有，卢云啊，我的卢云……”
　　卢云双手捧着铜板，嘴角微微苦笑，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胡媚儿也缓下手来，她目光怜悯，轻轻说道：“可怜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好人，可你啊……”
　　她趴到了卢云身上，痛心道：“却从来不是一个好男人。”
　　没了是非对错，忘了何去何从，坏男人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铜板，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一个照拂不了自己的人，如何能照拂别人？俗根未净、心有窒碍的卢大人，他拿回了“亲逝友散仁义尽”，在这江湖里彻底溃败。
　　胡媚儿也愧了，她抱住了卢云，悲声道：“对不起……我真不该这般伤你……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枉费心机……算了，你回去吧，卢云……回去你的家乡吧，住到你的小窝窝，平平安安过着你的小日子，离那些豺狼虎豹远远的……永远永远，你都不要再回来……”
　　当此嚎啕之际，坏男人忽尔忍俊不禁，竟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摇头晃脑，笑得满地找牙，笑得擂胸顿地，不支倒地。
　　什么样的人引得天厌之，地厌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来降世曰：“三界皆苦，吾当安之”，但前头还有两句话，称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卢云不是佛祖，也不该学佛祖，没了唯我独尊的法力神通，他要怎么安顿三界？
　　胡媚儿骂得有理，大道废，有仁义，大侠牺牲了小我，没人晓得他的老婆在哪儿卖淫，更没人晓得大侠的儿子身无分文，却在何处行乞。不过全天下的人都将知晓，那默默坐于黑暗中的孤儿身影，即将摇身一变，成为举世侠客的头号大敌，世称“天魔”。
　　过得良久，瘟神终于不再发笑，他倒在地下，一动不动，像是把自己毒死了。
----------------摘自《英雄志》第十八卷《吾国吾民》
卢云越是落魄，被胡媚儿骂得越凶，他的人格愈显光辉。


……（琼芳）正想间，忽见远处地下插了只筷子，好似是卢云之物。眼看大水怪忙着煮面，琼芳便兴冲冲起身去看。来到近处，只见筷子插于青石板上，深入数寸，石板旁还写了有字，看那石板硬如铁石，却能刻得有字，料来必是卢云所为。
　　琼芳低头去看文字，只见字形狭长、体态飞动，赫然便是小篆书体。篆体专以石刻碑文，近人甚少书写，琼芳毕竟出身书香门第，仍得辨认，她怔怔看了半晌，不由低声惊忖：“恨？”
　　远处卢云正在煮面，看他背影平静，却也瞧不出是否真有恨意，转目再望地下，另又见了小篆连书，依序读去，连同先前的恨字，共计是“恨怨悲苦憎怒嗔”等七字。工整中不见顿点转折，深得篆体“侧勒掠啄”之意。再看七字旁另又有一行字，却是“仁爱慈孝耻义廉”。字体扁方横势，古拙藏锋，却是七字古隶。
　　隶书源于秦代，于东汉达于极盛，琼芳幼年临摹过“张景碑”、“史晨碑”，自知隶字仿古，笔势难以触及。她见那个“仁”字满是压抑，上下极紧，左右宽舒，似给老天爷一脚踩得平了，悲郁中却又自成坦荡格局。她满心好奇，当下起身来看，只见庙旁地下写满了文字，她喃喃读道：“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
　　一字一字慢慢读着，只见笔画越来越快，渐渐由快而乱、入为章草、转化行草，而后疯狂凄厉，最终以狂草之态扑天盖地而来。琼芳眼花缭乱，只能勉力辨认……
　　“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
　　最终正书二字楷书，琼芳目望地下，掩嘴惊叫：“剑神？”
　　……（略）
　　眼见卢云接过了碗，蹲地就洗。琼芳有意探问方才见过的字迹，便也蹲到卢云身边，手提一只木筷，娇声道：“卢哥哥，咱俩来写春联玩儿，好么？”春联起源桃符，初意辟邪，后世逢得过年，百姓必以红纸写上吉祥话，以之贺岁。看卢云状元出身，必是个中高手。她不待卢云答应，提起筷子，迳就残雪写了字，见是“五福临门”。她把筷子交给了卢云，含笑道：“换你了。”
　　卢云摇头道：“不写了，看你玩吧。”琼芳啐道：“不要，那不好玩，你一定得写。”说着硬将筷子塞到卢云手上，执意要他来写。
　　卢云微微沉吟，自语道：“出水瀑还没画过图，练一练吧。”说着反手拿起木筷，右手拇指压住筷身，食指微勾，掌心顶撑，竟似拿起了笔杆，跟着插筷入地，转眼拉出一条笔直长线。
　　琼芳大为惊讶，低头茫望，只见卢云左手横比，右手拉住木筷，瞬间转过直角，又切出了一条横线。须臾之间，四条直线画出，坚硬泥土现出一个正四方形，直角端正无匹，长宽各达一尺，毫厘无差。常人便算事前以墨斗丈量，怕也画不到这等端正。
　　琼芳一脸迷惑！蹙眉道，“卢哥哥，这……这算是什么？”卢云淡然道：“这是我练功的法门，以前在水瀑每日都要画。”琼芳惊道：“画图练功？这是什么功啊？”卢云道：“这是对付大水瀑的功夫。”他见琼芳一脸不解，便解释道：“我在荒岛两年，每逢大水瀑冲刷过来，我便得苦苦挣扎，后来为了解救小白龙的性命，更给大水冲下瀑布，说来很是凄惨。”琼芳待过水瀑几个时辰，便已吓得花容失色，听卢云提起往事，自是叹了口气。
　　卢云又道：“我侥幸落到水洞以后，每日看着瀑布水帘，始终给困着不能走，心里越想越不服气，便想伺机对大水瀑报仇。”琼芳惊道：“报仇？”卢云点了点头，说道：“我想打败白水大瀑，有朝一日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爬上瀑顶，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她曾亲受水瀑冲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无人可挡，不由慌道：“你……你在说笑么？”卢云叹道，“一身无寄之人，还能说什么笑呢？”他望着地下的正四方，又道：“那时我思来想去，自知自己习练内功太早，又因当年执意模仿道家武学，染了一身匠气。虽说武功有了形状，却也从此无救。便像方才那个正四方，滚不动、磨不平，日后永远成不了大家。”


多谢孟兄。

话说这小说作者有多强烈的殉道渴求啊……
（我一边看一边联想到张承志的《心灵史》，虽然《心灵史》里一再强调孔孟之道是宗教情感的大敌，但是谁说儒家学者里就没有殉道情结严重的了！）
然后以下胡说八道~
以前有一位同学跟我说她还是不太喜欢理学，觉得太极端了，不近人情。我说你就理解一下那些精神洁癖的人吧，他们要实现人生价值就得用这种方式。一直觉得理学是一个比较“洁癖”的学问，让人从精神上的洁癖一直到生活中都开始有洁癖：某小朋友暑假看《四书集注》那会儿，总担心手没洗干净，一天洗几十遍；然后切菜的时候无意识地想把菜切成方方正正、一样大小的；看到哪里不整齐、不平整了都想给摆正了、弄平了……所谓“动必以正”啊！大家有木有同感？
这人爱干净、端正自然是好事，但是要是真的洁癖起来，苛求纯粹、完美，在现实中就有十分强烈的不适应——无论对于自身还是对环境。长此以往，这种对纯粹的追求就变成了一种绝望中的希望——已经绝望了，但是不甘心，因为这是惟一的希望，于是不可能放弃，没有解脱，只能更加热切地希望，不顾一切。
渴望纯粹所以渴望永恒，渴望永恒所以渴望殉道。“一个高乎这世间的东西，我称他为正道。”从所引的小说来看，给人的感觉就是谁要是盯上了“正道”这两个字，谁就倒霉了。但这似乎也成了一个可以接受的事实。
的确啊。孟子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吧主小朋友说：“我与此学共真伪而已。”说这话的时候，大概又苍凉又温暖吧。想到了孟子那个特别经典的词“怨慕”，而怨慕的对象，既可以是怎样尽心尽力都无法得到他们的爱的父母，我想，当然也可以是自己注定要用整个生命去追寻，此生却又注定不可能亲眼看到它实现的理想。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小说就充满了极端的殉道感情，以近乎少儿不宜的悲剧场景、悲剧人物来呈现这种炽热的情感。
且看这样的场景：奄奄一息的卢云在污秽肮脏的牢房里，在官差的讥笑声中仰天大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强烈的对比：生活、理想；众人、儒者；事实、道理；痛苦、幸福……作者在描写的时候一定能清晰地想见这样的画面，而且有真切的代入感。然而生活中，这些对比并非时时都是这么具有画面感，可是却一直存在着，阴魂不散。推想一下作者的创作动机，大概主要不是劝善，告诉大家追求“正道”有什么好处，而是因为需要借这种极具象征性的场景来抒发内心压抑已久的感情。
虽然儒学是一个很理性的学问，可“宗教迷狂”跟学什么还真没太大关系。“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正道！”话说您追求正道当然是大好事了，可干嘛非得想象出这么个情景，然后把天地都给骂了才显示您追求正道的了不起来？完美主义者生活在强烈的对比、矛盾、冲突间，总是会自觉不自觉地变得偏执。
偏执的症状之一是自嘲与自恋。顾嗣源教育卢云，裴邺劝顾嗣源，胡媚儿骂卢云，这些明明是追求正道者的自嘲嘛，只不过由互相嘲笑表现了出来：
“说到恨处，忍不住一拳望卢云身上挥去，凄厉惨叫‘卢云啊卢云！你爱得是那成千上万的天下人啊！谁又比得上你啊！’”这种话由审美观已经悲剧掉了的完美主义者看起来，那就比赞扬的话还有感觉了。所以“卢云越是落魄，被胡媚儿骂得越凶，他的人格愈显光辉”。
接下来是更加偏执的审美观的表现：
“当此嚎啕之际，坏男人忽尔忍俊不禁，竟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摇头晃脑，笑得满地找牙，笑得擂胸顿地，不支倒地。”
疯了，彻底疯了！
生死啊，自然不是大事。好人死了，大概只可以让此种人“幸灾乐祸”一把，因为殉道情感泛滥的孩子看人得偿所愿时，光顾着激动、羡慕去了，根本就顾不上伤心。所以为了真正达到悲剧效果，小说里的好人是不可以一下子就死掉的，而是会疯掉的：


我下午跑到图书馆去也没做多少作业，就写成了这么一个没事找抽型的读后感，现在觉得很有罪恶感。
我以前从没写过这种东西，以前我写作文，殉道者、完美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精神洁癖者这种奇葩的人物从来都是正面形象的，即便是写议论文举例子我都不举这些人的反面事例，即使很贴合主题我也不忍心用，宁可不举例子自己车轱辘话来回说。（我承认我不会写议论文。）我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不会在背后说可怜的人的坏话。就包括这个读后感我也没提谁的名字嘛！
我全文都在尽力的客观公正，但是结尾还是变成了高考作文升华中心的样式，并且原形毕露了……

另外《英雄志》这个书我没看过，以上的读后感全是根据野人哥哥引来的这几段写的，如果有什么地方推测得与作者原意不符，先行致歉。

亲爱的碧纨小朋友，真是良材美质。：）
家师曾当面教告，我不知会有何种困蹇艰难到我面前，我惟知即使世上所有困蹇艰难加起来堆在我身上，也磨不掉我心中所有。
这绝不意味著我期待以磨涅见坚白。
我固然可以说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道理还在，我固然可以说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但是，我所珍爱仰赖的道理，道理所在的天心人心，那既然叫做道理，叫做人心，怎可能真的完全隐沦不彰？除非人心灭绝，道理因不向无心者敞显而永入幽茫！
无论如何，惟天地大生为当然，惟天地良善为当然，惟天地真实无妄为当然，惟天地万物各得其所为当然。
那样的一个气运，让君子竟然只能以如此悲壮的方式来彰显道理，道理不涵“悲壮”，惟能使君子悲壮必於是。

不过，小朋友要理解，虽然所有坚持正道的人大概都对道理至善信定不移，但他们并不都对道理大生知得彻且信定不移。安行之仁者固其至矣，圣人畏於匡，绝粮於陈蔡，是何等气象！生质不过中人，则难免於绝无迷茫犹疑苦痛挣扎，而倘终能厉勉行之勇，矫然以悲壮横绝之态使天下得见道理之高严，实令人慷慨焉敬之。
在下虽厌有明士风，以为以激矫为忠直，然而愈於今世闻忠直则嗤之一辈何啻千万！

曾经有一架天平摆在卢云的面前，左端是自己的前途、爱人顾倩兮的幸福以及怒苍山三万好汉的性命，右端是一名被朝廷捉拿杀戮的无辜婴儿。
婴儿就在卢云的手上，如果卢云把婴儿交给朝廷杀死，那么自己的顶戴花翎就保住了，爱人顾倩兮的一生也无忧了，朝廷大军也不会攻打怒苍山了。如果他要保护这个婴儿，他将万劫不复，一无所有。
卢云的抉择万分痛苦但没有犹豫，在他心目中这是个再也清楚不过的道理：婴儿是无辜的。放着婴儿生命的那端天平的重量毫无疑问地压过另一端。
前两天刚看了部电影，主角引用《古兰经》上的话说：“一个无辜者的死亡与全人类的灭亡是等价的。”这在《孟子》中也有类似的言语“杀一无罪，非仁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即便是其中的“得天下”换成“利天下”，窃认为同样成立。杀害一个无辜者换来的天下太平，是真正的太平么？当天下万民居然纷纷忍心杀害一个无辜者来换取自己的太平的时候，这天下还是什么天下！
碧纨同学问“要连累自己所爱的人，所要保护的人怎么办呢？”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爱的人，自己所要保护的人，在道理面前也必须挺直，无论是“他”或者是“她”，都要知道自己的天命“做对的事情”，否则就是背叛。婴儿是无辜的，保护婴儿就是“对的事情”，保护婴儿不仅是卢云的责任，而且是顾倩兮、怒苍山的三万好汉共同需要担负的责任。
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将婴儿交出就是主动为恶，保护婴儿虽然给爱人带来不幸但不属于为恶的范围，两者相权，至少主动为恶那个选择应该首先舍弃。
不能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去践踏少数人的天赋权利，正义不是因人多人少而视情况站队的。如果怒苍山三万好汉不敢担负起保护婴儿的责任而将婴儿拱手交出杀害，那就是三万人的自私，三万人的良知泯灭。保护婴儿就是存天理良知，交出婴儿就是灭天理良知。三万人的性命共同维护的不仅仅是一个婴儿的性命，而且还是这三万人自己的人性。然而遗憾的是，在“势”的强大压力面前，怒苍山屈从了，甚至整个人间似乎都屈从了，他们想要对着无辜的婴儿下手，换取自己片刻的安定。但卢云没有屈从，他怀抱着婴儿踏上了不归之路，从此成为“天地间最后的圣光”，代表着人间的良知，永远不会熄灭。

我同意一位朋友的观点：“（卢云）有无边的愧疚，然而惟独不会有后悔。”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卢云，也能加在孙晓小说中的顾嗣源、崔风宪、秦霸先身上，也能加在中国历史上的文天祥、方孝孺、于谦诸公身上。出走异乡饿死在首阳山下的伯夷叔齐是孤家寡人吗？他们有需要保护的爱人吗？这两位“古之贤人”、“圣之清者”已经不能讨现代人的欢喜，但孔子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卢云不会后悔，当然也不会疯掉，他始终是一个最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即使在上当受骗的时候，他也是最清醒的。卢云在的痛哭疯笑，是对爱人的愧疚，对命运抗争后的无奈，是一种孤独的发泄。卢云不是无情无欲的出世高人，他是个能爱能恶满腔子都是纯然良善的循良知而行的真正的人。他为可悲的事情悲，为可怒的事情怒，面对他的悲、他的怒时，我们又如何不悲不怒呢？
碧纨同学说：“为了维护道理的尊严，甚至亲朋好友以至于社稷百姓都可以牺牲。”我想这也是错会卢云了。卢云从来没有牺牲谁，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谁，他是全书中最干净的一个人，甚至以我的观点，他对顾倩兮也毫不亏负（顾倩兮也是这样认为的）。卢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只是在人生使命到来之时认真去履行，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文天祥绝笔诗中的那句“而今而后，庶几无愧”顾嗣源和卢云也当之无愧。
有些人可以混混噩噩地混过各种灾难，但一沾上卢云都坏事了。比如这个胡媚儿，本来是寡廉鲜耻、心狠手辣的一个女魔头，结果在追杀卢云和遗孤的过程中被卢云感动，良知萌发，放弃了邀功行赏或安然退隐，却协助卢云保护婴儿逃亡，结果被抓捕，被迫做了了贵妇脚下的奴仆。还有顾嗣源，本来是一个处世老练世故的老官僚，可以装糊涂安享自己的晚年，却在卢云的感染下坚守了道义，落得抄家亡身的下场。那个萨魔则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野兽，他的身上只能看到兽性，贪婪，淫秽，嗜杀，但在跟卢云困守大水瀑中的一块岩石的时候却被卢云激发了一丝人性，这一丝人性带来的是他自己的死亡，他以自己的死亡换来卢云的生机。
他们每个人也许都可以有更“好”的结局，但他们在要紧的关头都放弃了。我想，作者想表达的并不仅仅是“殉道”那么简单。


赞一个，难得的好帖

正道确实不是高于人间的东西，但它高于人间一切约定俗成的经验法则。我想作者想要表达的应该是这层意思。
碧纨同学说得好啊，“正道，就是日用常行之路啊。天理，也已全具于每个人的天性之中了。”
《英雄志》中也有所议论：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极有见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发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发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能让夫子动容。”
此处卢云所论，虽然只是仁之一端，而未能尽仁之全体，但卢云能说出“仁无所不在”、“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这等话出来，也的确是有一番见识。


碧纨同学的发问值得深思，“先贤不顾一切地坚持正道，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同情，让我们感动，让我们震撼，让我们仰望一个高乎生命、高乎这世间的东西——正道，然后痛心地认识到“正道”这个美好的东西不是我等普通人有能力去守卫的？”
其实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人间的正道，在很多情势下，不仅不是我等普通人有能力去守卫的，甚至圣人也是承认自己是“知其不可”的，我们所能做到的，往往只是独善其身。古来圣贤皆寂寞，得君行道，兼善天下，有几人曾做到？
“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前天几天跟吧主谈论“知其不可而为之”而为之的时候说“知其不可”是“势不可”，于我心有戚戚焉。人必须正视自己是个有限的存在，不是神灵，不能做出无限的事情来。在孔子逝后的两千多年来，儒者所信奉的道统与外在“势统”之间一直存在着高度紧张的关系，前者从来从来没有彻底战胜过。
在一篇文章中，我曾写下这样的话：
儒家思想定型于礼乐崩坏的东周末世，自其诞生之日就激荡着一股强烈的的救世情怀。孔子满怀热血周游天下，一生奔波流离，然终究回天乏力，“累累若丧家之犬”，不为世道所容，只得在衰迈之年返回故里，述而不作，传播道德学问的种子以待后生。在孔子去世之前，他曾经一个人踱出门外，发出这样的叹息：
太山崩乎！梁柱颓乎！哲人萎乎！
这真是千古一叹。
千百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怀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大志愿，前仆后继，死而无悔。
然而，理想如此美好，现实却又那般残酷。一代一代的儒家知识分子，无论是面对“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乱世，还是面对所谓的“汉唐盛世”，他们都永远处于弱势群体的位置，在专制政治和黑暗社会的挤压之下愤怒而悲哀地挣扎，而孔子梦想的的“大同”盛世却从来没有实现过。
故生于南宋之世的大儒朱子沉痛叹息道：
“……衰周生一孔子，终身不遇，寿止七十有余。其禀得清明者，多夭折；暴横者，多得志。旧看史传，见盗贼之为君长者，欲其速死，只是不死……”
又曰：
“千五百年之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其位者固然可以在乱世中退隐保全，但在其位谋其政者遭逢乱世，却恐怕想退隐保全也难了。一者无处可退，二者有逃避责任之嫌。
我感到困扰的是，既然《大学》中的“修身”，始终指向着“明明德于天下”，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应该“隐”，什么时候应该“见”？我们什么时候应该“独善其身”，什么时候又应该“知其不可而为之”？作为“圣之时者”夫子说“无可无不可”，“无适无莫”，也许在告诉我们，这一切都需要在坚守住自我的前提下结合具体事实而进行权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