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夜雨，神灵魑魅，指天踏地，纷纷而来。 ——题记

第一章 大司命
九冈的风来来往往盘旋在祭坛的周围，吹的楚珏衣襟上下翻舞，系着的丝绦发带的长发也随着风一来一回的飘荡着。
等了多久了？
楚钰看着天边轻卷的云海，耳边仿佛遥遥有洞庭的波涛声远远传来。这次的祭祀是以敌国太子为牲，敬献掌管生死旦夕的神祗——大司命。那个传说中睥睨天下的神，是她成为巫以来的第一次祭祀。以前跟随老师的时候时常会幻想神祗的样子，然而当真正可以“触摸”到神祗时，她反而觉得如果老师还活着的话，她情愿不去接触那些高高在上的神。
“尊敬他，但不要惧怕他。”这是老师给自己的唯一叮嘱，作为这里唯一能接触到大司命的巫，她仅仅能够从老师那里得到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提示。人，是不能议论神的！
今天已经是祭品奉献后的第七日，祭坛下的低级祭司还在不停的拨动琴瑟，吹奏笙箫，跳着祈福祭祀的舞蹈，时而癫狂时而沉重，浑厚的乐声，奇异的舞蹈不间断的进行着，人们仿佛不知疲倦的等待着那位掌管命运的神，尽管他们到最后都无法看到那个神一面。
玄云翻滚，天光洞开，空中传来虚无飘渺的乐声与祭司们吹奏的曲子遥遥相和，似是九冈上永不停歇的风声，又似洞庭静谧的低吼。她抬头看着天光中驾云而来的男子——清朗的眉目，高挺的鼻骨，清瘦的双颊，墨色的长发柔顺的贴着身体，白色的发环系着直直的拖到脚踝，宽大的衣袍随着风一飘一荡浑然不受力。
“算不得一等一的美男。”她默默的想“只不过是浑身散发着一种温润如玉想让人亲近的气息罢了。”
“生死寿夭兮君司。”她低下了头，看着面前男子雪白到迥异于世俗中白色的衣袍，低声的颂着他的神祷。
“呵，你是新的祭司？”他轻笑一声，虽是疑问的字句，在他说来却不是询问。
“楚殁死了吧？早告诉过他不要取这种不吉利的名字的，可他却偏偏不听。”大司命似乎是感慨的说着，然而却并没有悲伤或者尊重死者的意味，死亡这种事情从他口中说出偏偏和那种“今天吃什么了”一样的感觉。这样莫不经心的态度让年轻的祭司心里微微一闷，看向大司命的眼神也少了三分敬重。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虚无缥缈的神和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亲人哪个更重要，不言而喻。
仿佛是看到了年轻祭司眼底的不满，大司命无所谓的挑了挑的嘴角，随手指道：“你看，那些尘世中庸庸碌碌的凡夫卒子，他们活着，他们笑着，他们哭着，他们痛苦难过悲伤绝望着，可是，这，又与我何干？”
楚钰悚然抬头看着这个掌管生死的神，仿佛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是真的。他说什么？他说了什么？
“我说，与我何干？”大司命的温和的声音再次传来，她抬头，看到的只是他眼底深处诡谲的笑意以及...淡漠？直到现在，楚钰都不敢相信那个大家奉节必祀，传说中公正仁慈的掌管生死的神——大司命，竟然对那些祀他敬他奉他信他的子民如此态度。一句“与我何干”竟然让向来聪慧善言的她讷讷不得言语。
“不必恨我，命运是怎样的没人能看得清，就连我也无法做到。王侯可落魄，乞儿可将相，壮者可夭，垂翁可寿，生兮死兮福兮祸兮，几人知？”大司命的声音从缓和平稳到逐渐癫狂，最后甚至仰天大笑，漫天的玄云都被他的笑声震散，露出碧蓝的天空，仿佛上苍的眼凝视着癫狂的神和碌碌众生。
当人们都以为人将垂死，他却可以让那人吊着一口气活到比长寿更长寿。当人们都以为福缘深厚的人必将得享安乐，他却让人一夜早夭。当人们以为人世没有那么残酷，他却偏偏让所有的希望都瞬间断绝。他可以做许多在世人看来无能为力的事，善恶未必有报，他总是随着心情摆弄着芸芸众生，为他的平静的生活添一些波澜。
楚钰呆呆的看着面前眉目飞扬的神，霎那间，那看起来普通的面容竟似深夜中最亮的月光，邪魅的让人情不自禁的想去接近，尽管他口中的言语是那么的让她厌恶，甚至怨恨。十几年的静心修行，换来的却是与这样的神一面，何苦？
好人也横死，恶人也横死，恶贯满盈的横死，天真纯良的也横死，那么...
“大司命你浑浑噩噩，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凭什么成神？凭什么为神？你如此罔顾天下生灵，凭什么享有千般信仰，万般供奉？你，你这妖孽般的神！”敌国太子临死前怨恨的怒骂一遍遍的回荡在耳边，仿佛有无数的冤魂相互应和，在楚钰的耳边形成一阵阵的低吼。
太子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承担了祖辈父辈的罪而已，那么，是大司命错了？
“呵呵呵，你们杀了人，最后却来怨我？”大司命嘴角挂着轻蔑的笑，眼神诡谲的看着面前哑口无言的年轻祭司。
不，不是这样的，她在心底默默的说。
天地长存亿亿年，远古洪荒万万年，若大司命真是如此，为何能至今受那千般信仰，万般供奉？
“众莫知兮余所为。”大司命看似无心的低叹一句，却让年轻祭司的身体和灵魂仿佛都受到了重创。
他可以让合家罹难的孤儿绝处逢生，也可让出身卑微的乞儿拜相封侯。大司命用着自己独有的惨烈严酷的方式行走于世间，以暴虐狷狂的手段纵横于天下，他一次次的折磨着人类的极限，有时一不注意那根弦就崩断了。可他只是淡漠的看着，眼神中毫无悲悯。然而那些真正拥着自己的执念，在火中重生的人却会看到那个高高站在云端的妖孽嘴角温和的笑。
当楚钰再次平静下来时，天门已开，大司命乘云踏雨即将翩然而去，年轻的祭司慌忙从怀中掏出早已折好的神麻，轻轻的伸手送给这个站在云端的神。红尘紫陌，她将驻留在此。那个掌阴阳，令风雨，感叹“众莫知兮余所为”的妖孽始终是不属于这个凡尘俗世。
“送我花？”大司命诧异的接过来年轻祭司的礼物。
“你...你是好人吧？”楚钰眉头低蹙，沉吟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问道。
“哈哈哈哈！”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大司命拂袖驾云而去，只有广阔的天空漫漫云海中回荡着他癫狂的笑声。“别把我和少司命那个不忍心踩死蝼蚁的婆娘当作同一类。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楚钰呆呆的看着人影无踪，玄云弥漫的天空。不知是否是幻觉，她仿佛看到了大司命站在高高的云端，那张清瘦威严的脸露出了罕见的温和的笑，清朗明媚。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她低声相和。


九歌·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湘君
似乎每一个人都会在懵懂之时对一些未知的事情感到好奇，而亘古不曾改变的好奇之一就是“什么是爱情？”
湘水汤汤，洞庭浩浩。十里汀兰芳香馥郁，百里洞庭烟波浩淼，湘夫人独立于桂木香舟之上，静静吹奏着排箫遥望着那看不到尽头的江面，明亮的眼瞳从日出到日落都不曾眨一下。似乎一下，只要轻轻闭合一下，就会错过那个忧郁高洁，风华绝代的男子。
可故事就是故事，不会每一个等候都会等到对的人，甚至，连错的人都没有来。
他失约了！湘夫人看着清冷的月光从远方洒满江面，似是情人的泪，也似是心脏中那已经冷却的血。她想过一万种可能他们不在一起，却不曾想过他会失约；她想过一万种结局让他们分开，却不曾想他先放手；她想过一万种险阻让他们不能在一起，却不曾想他连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相信他会言而无信，那么！一定是他在路途上被谁阻了，亦或遇到些事情。那么，既然你不能来，我便去寻！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湘夫人不是那固执矜持的闺阁女子，没有那”纵吾不往，子宁不来”的矜持。她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湘水之神——湘夫人！既然你不能来，那么我便去寻！上天入地又如何？！
白衣女子一手划下：“沅水湘水不许兴风起浪！”一拍座下飞龙，乘骑像北而去。洞庭！我对你最后的追寻！
可惜上天总不会让每个人都如意，至少，湘夫人不在如意的行列之中。赴约时精心打扮的盛装被江河之水沾湿，兰草饰旌，帷幕香帐也被露水沾染。天地宁静，月沉薄暮，可是我，还是没有找到你！
呵呵，我真是可笑啊！竟会奢望跑到水中去采薜荔，竟会奢望爬到树上去摘荷花，我竟然会奢望湘君你！会如约而来！
呵！是我有眼无珠！
一场相思，两处闲愁，自此三生石旁不再候你！
湘夫人冷笑着，我是天帝之女，你自知配不上我！那为何又来招惹于我？既然招惹于我！又为何不敢赴约？我以为你是独一无二的男人，湘君，我以为你和那些凡夫俗子不同！
游弋八百里洞庭如何？驾飞龙劈风斩浪又如何？一个人再执着，另一方却轻易松开了紧握的手，那么黄泉碧落又有何意义，寻到了又能如何？既然你不愿想见，那么就不见！
湘夫人想到此处，扯下随身的玉珏抛入湘水之中，将兰芷佩饰一一摘下，放在河岸。采撷香草杜若默默的放下，权当是最后的赠礼。
湘君！我如约来过！
所谓的爱之深，恨之切便是如此吧。我曾经如此的爱你，现在便如曾经爱你一样恨你。
湘夫人看着潇湘之水缓缓流去，似乎连那些属于他们的记忆也一起冲刷而去。我说，我们要在一起。这是我说的，这是连上天都无法阻止的誓言。可是你说，我们该分开了。那么，我说的，又算得了什么？
湘夫人如约而来，她担心他来的路上会遇到风波，便令江河平息，不起风浪。她担心他遇到险阻，遍驭飞龙游弋八百里洞庭，去将他寻。她为他盛装打扮，香草饰旌，汀芷扮舟。她挥桨破冰，乘舟渡江。她做到了她所有想得到的一切，只是，为了见他。
可他没有履约！他失约了！
她不是那中期期艾艾的女子，幽怨，悲泣之类的词跟她从来扯不上关系。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
爱，便要爱的炽热亮丽。恨，也要恨的轰轰烈烈。纵是此后不再相见，你依然是我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一个烙印。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良辰美景难再续，那就暂且从容逍遥吧。
可是，可是，尽管我知道这就是我，这也是我不可变更的决定。
可是，我还是做出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行为。我把玉珏抛入江中，斩断我们最后的一点关联。这么说来恨你也罢，陌路也罢，你我的人生终是不会再有交集了。可我偏偏还是忍不住，忍不住采撷香草杜若放在河岸等你看到，赠与你。这，这又算什么？
不管再怎么恨，最后还是原谅，这，又算什么？
潇湘之水，千年不变，浩浩汤汤。
那些好奇，那些执着，那些爱，那些恨，可是也如这湘水一般么？


九歌·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鼂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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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又是一年踏春时，青山翠竹在潺潺流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幽静，远处的藤萝古木仿佛被罩着一层柔柔的轻纱，看不真切，似云雾缭绕，似烟似幻。

楚灵均好不容易摆脱了家丁和护卫，原是想在这山间偷得浮生半日闲，却不想闲的确是偷到了，可贪恋风景愈行愈远，终是在这云山雾水中失了方向，无奈之下只得依着河流像远处走去。

也不知是行了多久，远处山泉落下之处有一妙龄女子头戴花藤，身披香草薛荔，长长的黑发柔柔顺顺的搭在水面，似是在取水。楚灵均看得不由一呆，还未曾仔细思虑在这深山老林里为何会遇到这似精似魅的女子，身子已不由自主的向她行去。

“吼！”一声低低的兽吼终于将神魂飘忽的楚灵均惊醒过来，也惊得他一身冷汗簌簌而下。“这山野素来无人，这一女子独身于此，又有此凶兽相伴，是妖是鬼是精是魅？我刚才一时神不守舍，竟向她行去，险些着了她的道，亏的这细腰赤豹的提醒。”思及此，书香门第出身神鬼异志读多了的楚灵均不由的神色中多了几分戒备，却又对那赤豹投以一个感谢的目光。

对此情景，那赤豹是没什么反应的，自己只不过不让这外人靠近自家主人罢了，哪有那迂腐人类想的那么多。不过楚灵均这份微妙的心思倒是被山鬼看的清清楚楚，忍不住莞尔一笑，这一笑笑得楚灵均六神无主，连忙镇定心神，却是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一时，两人都不言语，却是山水静好，唯有山鬼身边完全搞不清状况的文狸拨弄着脚下的野果。

“公子，可是迷路了？”山鬼看着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却强装镇定的书生，知道要等他开口还不知要等多久。

“你，你你..是人是鬼？”楚灵均也不知是着了魔还是怎的，一时慌乱之下，说出了这种完全不知礼数的话，一言刚毕，楚灵均便是后悔了，自己自负学识渊博，却怎的说出这种唐突佳人的话来，一时又是怕她是妖魅又是懊恼自己拙舌，种种复杂情绪汇在脸上，此中几分滋味，外人不足言道。

“你说呢？公子。”她笑笑，以妖魅惯有的调侃句式反问了回去，不过这样的话在她口中说来却没有什么轻薄之感，反而有三分忧愁在内，不细细听，却是听不出的。

“这山间路途难寻，虫兽密布，你一姑娘在这山间居住？可是有寨子？我本丹阳人士，误入山林中，却是寻不得归路。不知姑娘可否...”楚灵均说着一套官方的措辞，谦逊有礼的请教归路。他是名门世子，亦知这山间妖魅之说并非世人以讹传讹，冷静下来思虑片刻便知这女子身份必不寻常。因此不愿亦不敢与其产生过多的纠葛，当下变委婉的询问起归路。

“嗯，我是识得这林间路途，可公子何以报我？”山鬼直爽的索要报酬，清澈明亮的眼神直直盯着楚灵均，这一看，又是吓得楚灵均冷汗未干又添新汗。

“这...这这...小生身无长物，这...”楚灵均努力给自己壮了壮胆，可最后还是没勇气说出“姑娘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的豪言壮语，在他看来，那山间的妖魅都是扒人皮吸人髓的货色，他可不想因为一言不慎就英年早夭。

看着他这犹豫不决的样子，她不禁又是一笑。这个男人，和他不一样呢！记得刚遇到他时，他侃侃而谈风流倜傥的模样，迷煞了自己这个从未见过人的小小山鬼。那时的自己还不知道人魅殊途，更是不知人心险恶，女儿家的心一动，便紧紧的系在了那人身上，从此卿卿燕燕，一心一意的与他共老于这山林间。他给她讲那城中繁华，烟花灯会。她为他清歌朝夕，共舞林间。本以为这样的生活就是她一生的意义，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说他要离开，他有他的家族，他有他的责任。当时她还傻傻的问他什么是家族？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直到有了他。他给她解释什么是世家，什么是羁绊，什么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什么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傻傻的听着，觉得那样的人那样的人世，真的是羡煞了自己。可惜自己只是只山鬼，不舍得也离不得这山林间。她不走，他也不强求，却是承诺有朝一日，处理完身边的事情便来寻她，与她生死契阔，再不相离。

他说，她便信！

于是就这样她看着林间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不知多少时节，却终是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带你出去，你帮我寻个人吧？”山鬼轻轻的叹了口气，看向还是有些紧张的楚灵均。

“嗯？呃？呃！好好好！”有些走神的楚灵均楞了一下，恍然反应过来这就是带他出去的条件，连忙惊喜不已的连续应了三个好。这一下又逗得山鬼一笑，楚灵均再次三魂出窍。

“这女人怎生如此爱笑，爱笑也就罢了，还笑的如此祸国殃民，真是真是...”楚灵均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真是什么”，便悻悻的停下腹诽。“你要找谁？”

“昭明，楚昭明。”山鬼歪歪了头，檀口微张，吐出一个令灵均目瞪口呆的名字。山鬼也发现了楚灵均的异样，诧异的问：“怎么？你怎么这个表情？”

“你...你你..你可说的是昭明太子？楚信王？”楚灵均张口结舌的问道，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妖精总是能让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口才变得结结巴巴，这是妖魅的特殊能力？

“楚信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楚昭明。”山鬼落寞的叹了口气，随即问道：“他很忙么？”

楚灵均有些跟不上这个女人的思维，下意识的回应到：“一国之主，当然忙啊！而且信王还是那么贤明的君主，每日日头尚未升起便以开始处理国事，听说夜至三更都不曾休息。”

山鬼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随口喃喃：“君思我兮不得闲。早就想到你一定是太忙了所以才没时间来看我。”记得以前他常说，一生短短数十载，许多想要做的事情都来不及做，想必这是他最大的遗憾吧。一边想着一边拿出自己从远方历经艰辛才折下的灵芝，郑重的递给楚灵均，“麻烦，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山鬼一边说着，脸却不由得红了一下，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这延年益寿的仙药可以为他多争取一些时间，想到自己终于能为他做些什么，山鬼不由自主的感到有些激动。

至此，哪怕楚灵均再怎么迟钝也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想必是那信王陛下与这山鬼发生了什么露水情缘，可怜这傻傻的山中精灵还一直在等那梦中的男人。思及此，楚灵均嘴角的嘲讽刚要说出口，却又想到信王本身的作风，发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不过还来不及细想，山鬼便又询问：“他，过得还好么？多说说他的事情可以么？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山鬼天真的看着楚灵均，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话题，最终咬了咬牙，决定还是把事实告诉她。

“楚信王，他...死了好久了。”

“啊！”不出意外的一声惊呼，楚灵均默默的把手中的灵芝递还给她。随即看着高远的天空，幽幽开口。

“时年正值各国战乱，信王陛下以不及而立之年成为一国之主，励精图治，攘外安内，远交近攻，虽是不能改变乱世格局，却也换了楚国承平数十载，算是百姓心中的一个贤明的帝王了。为皇三十载，国内无动乱，外敌虽强，却也被他连横合纵一一化解。说起来，他真的很不错了。可惜，忧劳成疾，最终薨于雪夜，宫内近臣传言，王曾笑言：‘葬孤于灵山中，那里灵泉潺潺，古木参天，自有神鬼精魅伴于孤侧，生前死后，皆不寂寞，如此帝王，几人可得？几人可得？’语毕，薨！天下素缟。”

“民间传言，信王死后臣属听命将信王葬于这灵山中，奈何灵山云雾深深，始终不得深入其中，未走几许，总是又转回这山脚之下，不曾见到信王所言的灵泉古木，皆以为信王病重，不知其所言。遂将王葬于山脚下，现仍有信王陵，逢年过节，百姓都是要去祭拜的。”

关于信王，身为名门重臣之家的楚灵均知道的已经很详细了，说着说着，却是发现身边的女子早已泪流满面。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信王一生未娶，大臣屡屡进言却被驳斥，臣言无后天下不稳，信王则言，兄死弟及，天下传承不过如此。然而有人却说信王在长乐殿喝醉时曾说过：孤称信王，对这天下算的上信，可有一人，终是会认为孤不信于她，孤不甘，却也无法解释，如此，这填充后宫之事，纵是她不知，孤亦做不得！”做不得，不是不能做，也因此坊间说书的传言信王少时倾心一绝世佳人，相约山盟，奈何佳人早逝，王大悲，遂终身不娶。

“我没有怪他，我一直信他！”山鬼突然打断了灵均的话，仿佛是在说个那个天上的人听。“只是，只是没想到，他真的，真的就回不来了...”山鬼的声音越来越低，如玉的人儿像水一般，看的楚灵均的心紧紧的一纠。

离开灵山也不知道有多久了，楚灵均现在也继承了爹爹的官职，成了位高权重的一方重吏。每当春来清明之时，楚灵均必携全家老小来祭拜楚信王，并阖家踏青于灵山，却再也未曾进入过灵山深处，仿佛那次遇到的那个自称山鬼的女子，那个有些传奇的故事都只是一场梦幻。

只有告别时，山鬼清澈干净的声音在林间回荡，一直回荡了好多年。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我一直信你爱你，纵是经年不见，我依然信你纵是太过忙碌也会心心念念着我，纵然我有些许怨言，也只是怨这么多年，你始终不曾来见我一面罢了。

九歌·山鬼
屈原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少司命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祭坛周围便已站满了准备祭礼的巫觋。那些少年，少女们穿着最洁净的服饰，佩戴兰花香草恭敬的立于神坛之下。那些老迈的祭司列于队伍的最前方，将额头贴于冰冷的地面，恭敬的等待着神的降临，等待着神的恩赐。

荆陌斜靠在树旁，伸手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尽管楚地算不得寒冷，但腊月的天气怎么也称不上温暖宜人。他不明白为什么楚殁会带他来祈神，他只是个剑客，这神明之事与他是毫无干系的，若说是看神降，那么掌管生死的大司命显然要比这个掌管子嗣有无的少司命更加有看头。说到楚殁，荆陌忍不住觉得可笑，只不过是在酒坊为了蹭了他一顿酒和他闲聊几句，他便把自己当成了好友，甚至利用他的身份把自己偷偷带到了这种只允许祭司在场的神降祭坛，真是不知道该说他单纯还是太傻了。

突然间停下的乐曲和舞蹈将神游天外的人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吐开嘴角叼着的树叶，荆陌站直了身体。尽管荆陌不信神，可是楚国人对神明最基本的尊敬还是有的。祭司们的礼祝已经结束，那么少司命也快要降临了。

荆陌抬头看着天空，远远的似乎有一个绿衣少女踏风而来，没有花舞香车显赫的排场，也没有玄云天光浩大的声威，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人乘风而来。她嘴角挂着沉静的笑，仿佛有清荷的香气迎面拂来，让人觉得心神安宁。她站在祭坛的顶端，为众生祈福，恬淡的像是荷塘中一株清雅的风荷，默默的，迎着风，净而不妖。只是这样看着，荆陌那颗剑客杀戮的心不自觉的慢慢平静下来。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少司命在祭祀结束后便飘然而去，从来到走未曾开口说一句话。然而从那些年少巫觋的眼中，荆陌看到了满满的倾慕，他们是真心爱戴这个赐予人间子嗣幸福的神。

“怎么？爱上她了？”不知何时，楚殁出现在荆陌的身边，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喂！这话不该从你这种下任大祭司的继承人嘴里说出吧？难道你不知道渎神会遭天罚的么？”荆陌看着面前这个有些浪荡的男人，忍不住开口嘲讽他。昨日的酗酒，今天又对神灵不敬，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资格成为神圣大祭司的人啊！真不知道那些老家伙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是因为老眼昏花？

“诶？话不是这么说的，爱慕神和渎神是两回事啦。你看那些年少祭司们的眼神，他们哪一个不是爱慕少司命的？而且这种事情大祭司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毕竟他也是从那个年纪走过来的。少年的心事，多多少少他还是能理解一些的。”楚殁摊了摊手，不辞辛苦的向好友解释到。

“唔，那这么说，你也喜欢少司命了？”荆陌眉毛一挑，忍不住要调侃这个男人。

“喜欢，当然喜欢啊。她那样的女子，怎么会不喜欢。”楚殁毫不在意的回答，语气却格外的认真。“不过她每次都这样不言不语，想去搭讪都没机会的。而且我想，恐怕等我孙子像我这么大时，也会爱上依旧如风中清荷的少司命吧。”

“你倒是看的开。”荆陌瞟了他一眼。

“看不开又能怎样，‘悲莫悲兮生别离’，这是每一个喜欢少司命的祭司都知道的事情，也是每一代祭司的批名。这句话也不知道从哪一位老头子口中传出来，就这样世世代代一直传了下来。你看，他们风华正茂的时候喜欢少司命，他们白发苍苍的时候依旧喜欢少司命，少司命永远是那个少司命，可我们却一代一代黄土枯骨，坟头的青草都长了又凋好几遍了。”楚殁看着高远的天空，仿佛想到了什么：“上一次彗星降世，本该是天下生灵涂炭，十室九空的凄惨景象，可是少司命她一个人，就那样的持着长剑，纵身飞掠向彗星，保护着那些或信她或不信她百姓。她不曾对世人有过一丝要求，就是那样不言不语的守护着我们。你们看不到，可我们这些日日与精魅相处，夜夜同星辰相伴的祭司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这些年，这些类似的故事一代代的传下来，可以说每个巫觋都倾慕于少司命，那可是世世代代积累下爱慕啊。”

“你为什么要拔剑？”

“当然是要将那些看不惯之人，看不平之事统统解决啊！”昨天一起酗酒的时候，荆陌不屑一顾的回答着楚殁看似白痴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拔剑？”

“为了守护身边重要的一切！”这是荆陌深思熟虑后，谨慎的给出的答案。

“你...为什么要拔剑？”楚殁依旧不依不饶的再次询问。

“我...”荆陌有些恼羞成怒：“拔剑就是拔剑啊！难道你要让我像少司命那样为了天下苍生拔剑么！她是神！可以随心所欲的为所欲为！我只是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剑客，又不是大侠豪杰什么的！那些大侠豪杰早就被这乱世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我干嘛要做大侠，世人的敬仰爱戴又不能当饭吃，我干嘛要做为国为民大仁大义的豪杰！”

荆陌越说越激动，好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楚殁却始终是淡淡的笑不曾言语，这一刻，在荆陌眼中他像极了那个不言不辞的少司命。

悲莫悲兮生别离，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荆陌看着眼前散落一片的酒壶，朦胧的醉眼里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有些浪荡的白衣祭司，还有那个如同池中风荷的绿衣少女少司命。

“谁年少时不想成为一个像少司命那样拯救苍生保护天下的正义使者让世人倾慕啊，可是我们总是会长大啊，越长大越会觉得年少时那些梦想简直幼稚的可笑啊！只有像少司命这样不是人间的神才能做到吧，要是我还抱有这样单纯的幻想的话，早就被这个世界啃到骨头都不剩了！可是...虽然我觉得我已经掌握了生存的法则，但每当看到那些抱有幼稚梦想的少年，为什么还会心底有着酸酸的感动呢，觉得他们好像阳光一样耀眼啊！是我还不够成熟么，不，如果这样算是不成熟的话，那么就这样一辈子不成熟吧，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酒坊已经很喧杂，没有人听到一个酒鬼的自言自语，因此也没有人来嘲笑他。

荆陌不知不觉的醉了过去，梦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白衣祭司挥着手送别的样子，他沉静的笑，一如少司命。

他唱着属于他们的歌，荆陌意外的听到了那句批命的下半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酒坊小二打算拍醒荆陌，告诉他酒坊已经打烊，可手刚刚抬起来却又放了下来。看着面前醉得一塌糊涂的酒鬼，他好像是梦到了什么好梦，嘴角不由得挂起了恬静的微笑，这一刻，他笑的像是一个孩子，与这个喧嚣纷乱的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