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寸心说,她的爱恨,早就随着她那身体一起石沉大海。她之所以还会出现在这集市上,不是因为心里对某些事还有任何希冀,而是因为,在这陆地上,若还有什么地方真正是她牵挂的,那就只有灌江口。
永沉西海,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不好。反正,海要远远宽阔于陆。反正,她喜欢做一条龙,远远多过喜欢做一个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她再也不能回家了。她的另一个家。凡间的女人在嫁为他人妇之后,总是要一心挂两头,一头是娘家,一头是夫家。而她总是矛盾的,当她身在夫家的时候,被禁止回娘家,现在好不容易回了娘家,夫家却是再也靠近不得。
你看,这就是做人的坏处。要在人间做一个“好女人”,是很复杂、很矛盾、很辛苦的。有种种的礼教纲常,种种世人约定俗称的道德规范,必须遵守。作为一个两只脚走路的女人,她可以优柔寡断,可以软弱无能,她必须克己复礼,尊夫重道。唯一不能的,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打造生活的样貌。可是作为一条龙,她只做自己就好,她只要会飞会游就好。
她到现在也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就那么向往上岸,就那么向往用两只脚走路,那么向往做一个“人”。而一千多年过去,关于“人”,究竟她又明白了多少。为什么作为一条龙,她会一眼就爱上那个当年心智其实尚属肉眼凡胎的男人。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沉淀剂,经过它的澄清,几乎所有事情都可以褪去原本纷杂难辨的表象,只留下一个也许不很美丽,但绝对赤裸裸的真相。
所以当敖寸心迎着对面穿过层层人海走过来的杨戬的时候,她只是提了提嘴角。
面对意外的重逢,他甚至都问不出一句好吗,说不出一句好久不见。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任何话到了嘴边,都是词不达意的,都是乏味的。
唯一能交流的,只有眼神。
杨戬看着她。那不再有光彩的鳞片,那似乎是因为时间久远和太多次的洗涤而渐退的粉色,那渐渐、也是不得不的平和。眼角眉梢,还是有见到他的喜悦,但是已经轻的抓都抓不住。只是定定站在那里,只是看着自己。
面对这样的寸心,杨戬的心里泛起了一层一层的苦意。这种苦意不同于忍辱负重时那种强烈的痛苦,而是很淡很淡的。淡到杨戬几乎察觉不到。
杨戬说,既然来了,就进去喝杯茶罢。
敖寸心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
踏进这院子的时候,两个人都佯装一切正常,脚下的步子都未迟疑。茶叶茶具还有蒲团矮桌都是现成的。杨戬临走时没收。
杨戬先坐了,然后抬起头来笑眼盈盈的看着寸心,比了个请的手势。敖寸心也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坐了。
杨戬往壶里捏了一小撮普洱,加水,然后往寸心杯里倒茶。哮天犬依言趴在一边,脸上的表情虽不自然,但看看主人的脸色,到底没说什么。
曾几何时,这就是他唯一的安宁。
杨戬一手打着扇,一手拎着茶壶,眼神一直跟着茶叶信游。他不是没有看到寸心的被动。若他不动,不往她杯子里倒水,她便不会主动拿起来喝。
怎么不说话。杨戬问。
敖寸心抬起眼睛看着杨戬,似乎是在观察他,然后笑道,我该说什么呢。
杨戬低了低眼帘,只道,随便,都可。
敖寸心手里握着茶杯,眼睛望向杨戬背后的水亭。
在那水亭之后,树上风铃被吹的叮当作响。
西边的云层忽然有了动静。杨戬哮天犬俱望向天上,敖寸心也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
只见一道银光,梅山兄弟稳稳落在杨府门口。他们告诉杨戬,天庭有事,必须二爷现在回去处理。
杨戬使梅山四人先行,然后旋身换了朝袍,那一身银色铠甲,墨氅龙蟠。强大的气场,迫使敖寸心忍不住抬起头来仰望着他。
杨戬回过头来为难的看着寸心。他说,这茶……
敖寸心回答,等你回来再喝。
他点了点头。然后驾云而去。
剩下还坐在院子里的那个,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
敖寸心认识骁勇的杨戬,认识坚毅的杨戬,认识冷傲的杨戬。但是方才站在她眼前这个人,她不认得。
他穿着一身寒甲,一头黑发高高束起。他的眼神里没有爱憎。他周身三尺寒气。他是个谋略过人的政治家。敖寸心看着桌子上摆满的茶具,忽然觉得这样的杨戬,让她觉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