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
(一)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许多年从一个人身边走过,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现在我知道了,数十年我曾从一个人身边走过,而不知道他是谁。数十年之久,早早晚晚,总在同样的时间从这个人身旁走过。的确,我曾几千次,甚至几万次、几十万次看见过这个男人,而不知道他是谁。
——托马斯·伯恩哈德《制帽匠》
亚瑟坐在病床上,被囚在这个白色的牢笼中。他刚从那阴冷得满是铁锈的牢房中出来,进入的却是另一个同样令人作呕的地方——多么引人发笑!他曾经穿着素白的医袍,高高在上地通告那些苦命人他们胸腔中的东西将会夺走他们的性命,而如今他却变成了那奄奄待毙的人,如今他却变成了那白色瘟疫的受害者——多么令人讽刺!他的眼光无神地飘向窗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今年姗姗来迟的冬日。初阳从天边的地平线上徐徐升起,橘黄色的光一时间从光秃秃的树梢间倾泻而出,刺痛了亚瑟波光潋滟的绿眸。他费力的眯起了眼睛。
不久,暗淡的阳光微微照亮了世界。满地的积雪被洒上了一层单调的,灰朦朦的薄纱,仿佛是在尘埃中燃烧的微火,火苗意兴阑珊的跳动着,火势总也烈不起来,只不紧不慢的燃着,好像随时会“啪”一下全然化成霾色的烬馀。枯黄的残叶在雪地上垂死般的蜷着,寒风一起便瑟瑟发抖,又强撑着不被吹走,奋力摆脱命运早已完全扼住它喉咙的双手,作着毫无意义的挣扎;在初冬的呼啸中无助的颤抖,看起来又好似是濒死时无声的呐喊,是对上帝的不公愤怒的质问。
然而,那残破的一片渺茫的枯叶,又怎能敌得过冥冥之中早已谱写好的宿命?不论它在潇潇风雨中如何摇曳、如何挣扎、如何拥抱自己,北风依旧冷酷的将它揉捏在手掌中无情地一点点撕碎,破碎枯槁的片片叶屑屈服似的在阴霾的天空中游荡。
不容更改的命运依然严峻的站在它的面前,好像是沉默地为它颁下死刑的审判官。
看着眼前凄寂的景象,亚瑟不禁悲从中来,转回了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孱羸的身躯的病痛此时也只化作了迷雾般的麻木。他已经老了,曾玉似的肌肤而今变的粗糙、满是褶子、苍白而松弛。他一头灿然的金发也变成了花白的银丝,刘海毫无生气地盖在被岁月刻下的抬头纹上,偶尔会有气无力地因寒风抬一下头,但远不像它们曾经那样轻快地随风飞舞。然而,尽管如此,亚瑟依旧修长、依旧儒雅、依旧俊秀、依旧风度翩然、依旧冷漠得有些疲惫。任哪个不认识他的陌生人误闯进这个被装饰成了一片惨白的牢房中,都会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悯,轻声叹息着:“哦,多么可怜可敬的老绅士啊!孤苦伶仃一个人!哎!我敢说,他这个年纪的英国人,准还没享受过什么激齤情哩!”
不过,他们错了。
啊,是啊,他们错了。亚瑟感到了一种古怪的满足感——一种旁人无法明白的满足感。他干裂的嘴唇线条和他年轻时候一样的优美,抿了抿,皱起一个平静安详的微笑。他再次别过头去,看着朦胧发亮的世界。阴灰的光看起来好像是层层叠叠的琐碎的灰尘,隐蔽了阳光,带来了那种最富有神秘风韵的效果。
亚瑟淡漠地看着这一切,昔日激齤情的余烬却再次在他的血液中濒死挣扎般跳动了起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数十年前他曾感受到的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妙的幸福,使他几乎是即刻忘却了正是因为这幸福,他才会被送进监狱,然后在痛苦与麻木中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本是最为可贵的五个十年。
可他而今已经忘却了在那没有温度的铁门后面他曾忍受过的那种疲惫,那种苦楚,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了——因为他在迷朦之中,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还是一个姗姗来迟的冬日,还是一个灰雾蒙蒙的清晨——他仿佛又遇到了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