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师】陌下雪-by佛跳墙

清瘦的师者拨了拨炉子，又加了几块炭。这里的冬天湿冷。苦境气候，与苦境传说中的登仙道倒是如出一辙，各相印证。
童稚的声音正在诵读千百年来他熟记于心的经书典籍。然而如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与学书习字如影随形的博取功名之心，对这些乡野孩子的未来到底是好是坏。
只是他既然来到这个村子落脚，而上一位塾师因为生活清苦地方偏僻最终请辞，一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从昏昧中苏醒过来时，他口干舌燥，有一瞬以为自己到了地府，正等着喝那碗了却一世因果的汤水，从此再无牵挂不舍。
可很快便感到一丝异样。拖着蹒跚脚步，从四肢触地的走路姿态，他心中一惊若有所悟。
临水自照，如今的形貌清清楚楚。
他竟投胎转世成了一只狸猫！
想他无衣师尹一世为人，当为不当为的，都做了，也做尽了，未给自己留一分余地。来世只是做畜生，似乎不算太大的惩罚。
或许这也是给他保留前世记忆的用意吧。毕竟庸然无知地受惩，其痛苦不如清醒着沦落来得尖锐。
他如此漫无边际地想着，冷不丁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学会如一只普通的猫儿一般，慵懒地卧在水边，轻轻甩着尾巴。自嘲自己真是随遇而安之后，他忽然又有些奇怪。
从面相体态看，这分明已经不是一只奶猫了。
难道他是糊里糊涂地长大之后，才一瞬忆起前世的么？
长久以来，审慎细思已经成了本能。遭逢奇异变故的现在，他也没有太过慌乱。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走进密林深处，在身体记忆的指引下，他慢慢踱到一棵树下，看到打翻在地散了架的一只鸟窝。地上有些许晶莹的东西，在林子里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有盈盈光影浮动。
他渐渐的明白了。
不知名的鸟儿，或许是钟意闪闪发光的东西吧，收集了大部分神源的碎片。
而这只狸猫掏鸟窝的时候，吃了他的神源。
夺舍。
他不知不觉中，又害了一条生灵。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贤兄于圣魔战事里处境如何。可是他转念，如今这个模样，再去想世事也无用。即便贤兄能通兽语，他这副模样，找上清香白莲也只是让对方忧心挂怀。幸亏慈光秘法浩如烟海，不知凡几的藏书皆在他头脑之中。如今翻检其中异类修炼秘术为己所用，倒也是独居林中打发时光的办法。
林中无寒暑，岁尽不知年。
这片树林位于山谷中，四季气温恒常，吐纳天地精华，倒是修炼胜地。
他没有去细数岁月，只是渴饮饥食，闲暇便用心修炼。渐渐的倒也成了些气候。
后来的后来，他便走出了林子。他还没能完全脱胎换骨重塑人身，但心静如止水，变化就能随心如意。
只是这时，早已换了人间。
苦境纷乱依然，但登台唱戏的主角不再是当年的圣魔之战。正道第一人素还真依然时不时登上江湖快报的头条，大部分时候，这道涤世清芬忙碌得连死的时间都没有。
清香白莲此刻已经搬回了琉璃仙境。
那个地方，无衣师尹没有去过。
他犹豫了一下，一念之差。最终落脚的地点，变成了这个偏僻的小村落。
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师无一。
山里的村子，民风淳朴。他初来时便受到大家的周济。本没打算长住，渐渐的却想不起“离开”二字。
村里有出去当兵吃粮见过些世面的老人，看他容貌清俊气度不凡，再配上这个名字，料必是有所经历才在风华正茂之年黯然退隐的。但这世道烽火连天，隔几日江山变换，几家倾覆几家兴盛已经司空见惯。难得有这样一位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农耕水利无不熟谙的博学青年愿意住在穷苦的山村里教导孩子，对山民来说当真是喜从天降。愈是有本事的人急流勇退，愈可能有伤心往事，山里人单纯直爽，可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因此连宗祠族长——德高望重的梦浮生在内，没人问过这位师无一的过往。

检查完孩子们的功课后，他便放了学。这些小孩都半大不小，也算家里一份劳力，多半要回家帮忙农活儿，有时还要随年长的男人进山打猎。
在这个小小学堂，他依然因材施教，有些不喜欢之乎者的小孩，他便教授一些冶铁锻造机械运作或者筹算的知识。有时候他也想，或许经世济民的壮志，不见得人人都需要。能做个手艺匠人终此一生，即便庸碌，又何尝不是好事。
看着这些孩子脏兮兮的衣裤，黑乎乎的脸上兴趣盎然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会产生时空变幻的错觉，只是很快便强迫自己收束起心神……因为逝去的终究不可追及。
撒儿是个乖孩子，他前半生受师尹意志所困，后半生大约也会听从那个时候的嘱托。
允儿在慈光之塔，或许已经为人师表了呢。
他很少很少想起另外的一些人一些事。
那个冰雪般的青年，想必已经脱出固步自封的牢笼，拥有他自己的人生了。圣魔之争的传奇片段，如今在江湖说书人嘴里流传。他之前听过一些，其中有殢无伤大名。红光流转杀气盈盈的墨剑，更是传说中的神兵。无人知晓，它的前身是慈光之塔出产的最劣等的矿石。
前尘往事恍如一梦，他们终究做不成朋友，因为一切初始于一场欺瞒与利用。他曾经不切实际地奢望强求，之后的失落遗憾不过是应有之报。
他面对着冬日难得的暖阳，眯起了眼睛。
算算日子，驮盐队回来就在这两日之间了。天气没什么特殊变化，因此路上也不会有太多变故。他拜托跟着盐队去历练的学生小栓为他带些纸墨。屡经变故，酸腐书生的那点写字画图吟诗作对的爱好一直都磨灭不了，他自嘲之余，倒也欣然从了本性。本来顺口就要溜出“再加三两香丸”，不过嗅觉既然已经恢复，他便想彻底改了过往的习性。
何况，那从不离手的香炉，早已随着他的前生，烟消云散了罢。
他推算的不差。
傍晚时分，就听到村口嘈杂喧闹的声音。孩子们宛如过年般欢笑嬉戏。因为驮盐队虽然以山里人的命脉“盐”字为名，却也要运很多农家不能自给自足的东西回来。
现任塾师神态悠然脚步柔缓，但也还是朝村口方向走去。
驮盐队只是去离此地最近的边城，自然买不到上好的笔墨纸砚。只是，即便可以预料到质量粗劣，他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雀跃，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从父亲粗糙的双手接过那些同样劣等的文具一般——不止有父亲的期望，还有当初壮志满怀理想高远的自己，那一身再也寻不回的清平疏朗。
不管怎么说，此刻他心情平和，还有些即将收到礼物般的淡淡欢悦。
临到傍晚，没了阳光直射，山里的寒冷还是冰得刺骨。
跟在欢天喜地的孩子们后面走到村口，小栓眼尖，一眼便瞅见了穿着棉袄裹成球的他，捧着手里的包裹一路小跑，送到他面前道：“师先生，我买了这些，听荣宝斋的伙计说是他们那里最好的了。您给的十两银子还剩八两六钱没花掉。”
书生点了点头，微笑得如春风拂面：“谢谢小栓。”便接过了那捧笔墨纸砚。
小栓是严格照他的吩咐取的数量。他只一眼便知道这些东西的质量如何，和他所料果然不差。见小栓还瞪着黑亮的眼睛惴惴不安又期待地望着他，便笑着拍了拍这大男孩的肩，“小栓你做的很好，这些都正是吾想要的。”
听了表扬，小栓便好像小土狗般开心起来，顿了顿，他又有些难为情地对村里唯一的塾师说：“师先生，我一直怕您看不上这里的东西……”
书生噗嗤乐了出来，随后一本正经地说：“东西都很好，只是这学生嘛……一个一个调皮捣蛋，难管得紧，叫人头疼啊！”
小栓过去在学堂念过两年书，只是个猴子屁股坐不住的，后来便跟父亲跑盐队做山货买卖了，此刻听了师先生的话，脸顿时红了，忸怩着低头讷讷些自己不争气让老师失望的话。还是师先生为他解围，轻轻覆上他的手道：“小栓，你长于算术，账目一点就透，这份悟性着实难得。要知道世间人才不拘一格，你若能凭此才能为乡里造福，亦是好事。”
书生这边安慰着心灵脆弱的学生，心里却在感叹，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如果吾的人生要如此严肃地发展下去，岂不是太失味了……
日头西沉，他觉得愈来愈冷。既然收到了期待的物品，便该回去试试了。说不定他看走眼了，边陲小城也可以有看似粗劣实则不错的文具。心里想着，便让小栓回去帮他父亲分发物品，他自己抱着包裹，准备回家去。
正准备抬脚走人，那边小栓突然又跑了回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师先生，我，我有个礼物。”他双手背在身后，看样子确实藏了些东西。
书生欣然一笑接纳，拿到手却是一个包裹严实的长条形布包。层层包装拆开后，如今名叫师无一的人愣在当场。
他以为早就灰飞烟灭的如意香斗，赫然出现在他眼前。香斗柄上沉淀着岁月的痕迹，然而看得出保养得很好，似乎从未离开过主人爱惜的抚摩把玩。
这时，冰寒已经刺入骨髓。裹着厚厚的棉袄，书生的牙齿仍然格格地打颤，即使偷偷运起这些年修炼而成的功体，依然毫不管用。他脑中一片雪白，连向小栓道谢都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着赶紧回到家里关起门与世隔绝，面前道路却被一道冷冽的人影堵住。
“果然是你。”那道散发着寒霜之气的身影好像磐石一样横亘在他的去路上。
“什么果然是你？”书生以棉袄的窄袖掩面，用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声调应答，“这位壮士，你认错人了。”
“既然活着，为何没有去寻吾？”人影毫无退让之意，固执的据守在自己的堡垒中。
“吾再说一遍，你认错人了。”他有些无赖地侧过脸。
冰雪剑客按着剑走上前来，打量着他。书生慢慢放下袖子，梗着脖子任他看，握着香斗舍不得放开的手却有些颤抖。

“哎师先生和这位小哥是旧识吗？那敢情好！”中年村长的大嗓门此刻听在师先生的耳朵里是如此的不合时宜，“正好让这位小哥住师先生家里。”
天盆村少有访客，偶尔有外乡人来都是借宿在村民家中。这位殢小哥俊美冷厉，与清俊温柔的师先生对村里姑娘们的杀伤力不相上下，安排去住谁家都会招致其他家姑娘们的不满。村长大手一挥，干脆这么安排，谁也没有话说。
在师先生否认两人关系前，殢小哥已经在村长询问时微微颌首，低眉敛目不声不响地确认了两人“旧识”的关系。
他被这事情的发展惊得有些失措。
等殢无伤走进砖坯筑起的房子时，他舍不得放下香斗，终于不得不放下自己谋定而后动的自持，厚着脸皮忘记刚才决然否认的那个自己，出声询问，“你没看无衣师尹给你的信？”
“什么信？”殢无伤站在入口，定定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一下，刚才鼓足的勇气已经耗尽，终于还是选择了遮掩，“无事，告别信而已。”
“那么……你来此，意在杀吾？”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只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杀气，这才是奇怪的地方。只是殢无伤其人不可测度，或许不能以常人之理推之。
殢无伤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人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燃起烛火，又将简陋的灯架放到未曾上漆的粗糙木桌上，粗布荆衣却依然顾盼风流。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悄悄地旁观，紫衣华服的文士，在流光晚榭点起一盏小烛。
再多惊涛骇浪，他永远都是这般不慌不忙，举重若轻。历经艰难磨折，丰姿不曾稍减。
即便是如今面对自己。
殢无伤无法抑制地滋生出一股怒意。
看不透，让他愈发焦躁。
然而躁动的心无法平静，便更难听出对方的心情。
蓝紫色的瞳孔里依然带着晦涩的暗影，被明明灭灭的烛火照耀着，与剑者清澈的目光一瞬相会，下一秒便漂移开了。
——又自顾自逃离。
剑者忍不住握紧了剑柄，胸口仿佛刮起了一阵静谧的暴风雪，瞪视着眼前这个秀丽温润的人。无法掌控的感觉逼得白发青年喘不过气。
清瘦的书生问了话，良久却得不到回答，只得咳了一声，自己识趣地接话，“你若不再报仇，那与无衣师尹的恩怨可算两清，为往事回头无益，”话到此处，喉头忽然有几分干涩，顿了顿，才有些艰难地继续说道，“何不向前看。”
殢无伤扫了他拈着香炉的手指一眼，那双手依然白皙，却有了劳作的痕迹。
金红的瞳孔缓缓转动，视线自手部一路上移，一寸一寸地，如刀子一般剜过，直盯得书生咽了口唾沫。
而后冰雪剑客如冰似剑的目光便落在对方的心口。
“恩怨两清？”
他轻轻“哼”了一声，这微弱的音节在另外一人患得患失的心坎上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其人一阵战栗。
“我，不允。”

他目前住的是和其他村民差不多的土坯房子，年深日久，墙面有些斑驳。虽然泥砖未经烧制，只是曝晒成形，但本地四季少雨，因此也颇为牢固。
过去的塾师鳏居，与其独子一同住在这房子里，因为饮食起居欠人打理，多半在村民家搭伙。后来塾师大约是不忍独子一生耽于这样的穷乡僻壤，还是搬走了。
村人实在，一进两间的屋子，里屋一铺大土炕占据了半数空间，外间烧火的灶台和土炕相连，中间隔了一道间壁墙，将房子分为两边。这土炕的宏制，须住一家几代人方才恰到好处。师先生心里知道，村民十分希望有一个教书先生能扎根于此，娶妻生子。不过，他自己独居这么一方空间，倒也自在。
此刻他们站的地方是外间，书生仍然有些中原人的习惯，因此靠墙放着一张木桌一把凳子。借着烛火，剑者望见黑乎乎的炉灶上吊着几块烟熏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陈设。他不知这类干肉在此也是稀罕的物事，心下隐隐不以为然，觉得此情此景，配不上那个一贯云舒风轻的人。
说出让人惊愕的话之后，冰雪剑者并没有再说什么或做什么，只是凝立在门口，幽深的双眼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室内，而后停留在那个人身上。
清瘦书生被那番言辞惊得一阵心悸，见对方没再发难，只是打量四周，这才慢慢缓过清明。他过去与这个难以猜透的剑者相处过漫长岁月，在对方不留情面的言辞之下自有一番应对的策略。虽然有时难免意外难堪，但大部分情况还是在他掌控之下的。
此时此刻，隔世相望，他不知道剑者变了多少，心下来回思量了几遍，最终还是试探着说道：“旅途劳顿，先用些茶水吧。”
闻听此言，白发剑者居然面色稍霁，微微点了点头，神色间居然有几分乖巧听话的意思，而后真的缓步走入，将墨剑轻轻放在桌上。
书生一愣神的功夫，剑者已经大模大样地坐定在桌旁，等待主人家上茶招待了。
其实过去，他没有看到过剑者如寻常人一般安然坐在桌旁的模样。在他们相识的这段漫长而孤寂的时光中，每次来到浮廊，剑者多半盘踞屋顶，目光缥缈地眺望不知名的远方，又或者席地而坐，靠在石灯上，沉沉一梦。
这一梦就是百年。
他曾经希望能走近那个梦境，或者，自囚于寒梦中的人能勘破迷境。
然而，最终明白，是自己错怀了期待。
初时为利用而织就的欺心之牢，困锁的，不仅仅是对方飒沓的脚步。
他一生谋算人心，机关算尽连自己都不知不觉入局，于此徒留遗憾。
如今看到剑者行走于世，虽然少言寡语，却自有一套与人相处之道，独独对他森冷依旧。他心里感慰之余，也有一丝酸楚，只能强自按捺下了。造因得果，如此而已。
其实都过去了，只是他依然放不下，死了一回仍然历历在目耿耿于怀。上一世有重责在肩，不得不学会放手。可是现在却是真真正正孑然一身，没了牵挂，平白多了几分计较。
从水缸里舀了水，将大铁壶悬在炉上。
他心里烦乱地想着琐碎的往事，生火的动作便有些滞涩。单膝跪地，往炉膛里填黑乎乎的燃料时，不慎洒落了许多在炉膛口子上。书生怔了怔，有些气馁似的，顿了一下才手忙脚乱地捡起掉落的碎渣添进炉内，而后一边用炉钩子捅松燃料堆，一边小心翼翼地点上火。
黄铜铁壶看起来，是颇有些年头的器皿了。厚重，扎实，牢固，黄澄澄的壶身上沉积着些许水垢，看得出它的这任主人勤于清洁，只是陈垢难以尽除。
一时间烧上了水，室内只余下炉膛内时不时传出的哔啵声。那是助燃的稻草秸秆在火焰中跳动的声响。
白发剑客凝视着那炉忽明忽暗的火焰，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弃慈光秘法不用，体味人世艰难。这是你的新乐趣？”
他心下微微一怔，陌生而又熟悉的失落感瞬间堵上心口。
平素冷静的人被自己一刹那汹涌如潮的心绪吓到，更诧异于眼前这个人还能轻易撩拨得自己涵养功夫毁于一旦。
I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也早已想通，应当能以更洒脱的心态来应付了。
此刻，眼底几番暗色变幻，却是不想输的本能让他强自按捺下过度的情绪。
他掸了掸袍子，站直了身，缓缓转向白发剑者，叹笑了一声道：“咳，艰难度日，何来乐趣？”
说罢，见白发剑客那双红湛湛的金瞳依然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
——只是功体全废，自兽道修炼，连维持纯粹的人形都勉强这种事，他又怎么可能说与此人知晓？
于是他微微一笑，偏过头去，语调刻意调整得轻松自在，“如果一定要说个分明，不如说此地民风淳朴，令吾欣然而至，乐不思归。”
听眼前人说完这段话，殢无伤眼神复杂地望着他。剑者习惯性地伸手入怀，摸索着什么，可是终究没有掏出来给他瞧见。
清瘦书生先是悻悻地想：“大抵不过是那块奇怪的石头。顽石玩石，倒也相衬。”
而后就让那野兽一般锐利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殢无伤手指轻轻抚过劣木打造的饭桌，“嗯”了一声，似在玩味他刚才说的话，“……吾，只见此地寒苦贫瘠。”
寒苦，贫瘠。
书生心头颤了颤，因为脑海中浮现的往事而有些呼吸困难。
被澄澈晶亮的双瞳饱含深意地看着，他几乎错觉地以为对方知晓魋山之战全盘前因后果。
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那个终日云雾缭绕的深谷中回返人世时，圣魔大战早已结束。而依据从乡野百姓口中打听到的野史怪谈来看，圣魔大战前期的某些因缘往事都已经因为某种力量而被一笔抹消。
书生心里转了转念头，又有些不安：既然是抹消，便可能恢复。寻常百姓失落了那段记忆不打紧，如殢无伤这般坚韧偏执的剑客，却不见得真能完全遗忘。只是，他即使不失忆，又怎么可能特意打听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浮廊听雪，居世外观花，方才符合殢无伤这名疏冷剑者一贯的做派。无人打搅，只会觉得惬意。
世上大概也只有贤兄能说动他为圣魔一战。
依他的性子，能将自己的香斗保留着，怕也仅仅是因为习惯。习惯存在了，便无需为什么。
只是，他虽然很想停止讨论这个话题，却也不想让对方觉察出异样。
他心有愧，无须眼前之人分享之后再来踩上一脚。
不假思量便答道：“边境之地，贫寒原也寻常。”
剑者听了他这回答，表情渐渐的有些天真的迷惑。握惯兵刃的修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全村水源都仰赖自夜郎引来的迷离川，虽能保命源，却因为路途遥远，中间变数易生，多数时候依靠天时。吾听闻此川道近年数次改道，供水不稳，本地才渐渐凋敝。不过，”白发青年停顿了一下，望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迷离，“如果村口那座名为‘天雪山’的死亡山脉真能有雪，冰川融雪之下，必然是一番不同景象。”
“………………”
他无言以对。
剑者如此说话，充满了个人主义风格，体现了其敏锐的观察能力。大概这些年，已经从单单相眼，发展到相物了吧。而且书生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如此便可以肯定他不知圣魔大战前期战事。
因为，如果他知道无衣师尹是毁灭天雪山的元凶巨擘，那是绝不会如此婉转曲折地讽刺挖苦的。他不懂曲折的艺术。
殢无伤最喜欢做的是直截了当把无衣师尹的伤口挖开，展览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明眼直视，知道自己有多丑陋。
过去的他，深有体会，铭感五内。
即使失忆，有一点，倒可以确认从过去到现在没变改。
他一样擅长戳他的痛处，通常一击必中。这项技艺，浑然天成，别人模仿不来。
对眼前这个人，他终究是由愧生情，因情而抱愧，没法应对自如进退得宜。回想起来，他总是轻易就被激得情绪外露——哪怕有时候自我安慰，发怒或顺水推舟也算是一种沟通技巧。
水渐渐沸腾起来，发出嘟嘟的声响，好像也在助涨对方的气焰。不过书生觉得这沸腾得颇为及时，因为终于有其他事情可做，不用继续沐浴在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忐忑不安了。
I

他小心翼翼盖熄了火，使火种仍然在灰烬下苟延残喘，而后提了黄铜水壶，慢慢将沸水注入茶壶。
这些制式的动作，似乎有助于平稳情绪。
师先生泡好了茶，便维持其一贯殷勤的面貌将之端到剑客面前。从小哄惯了，这简直成了他在白发剑客面前的本能，并不因越过了这段时光而改变。
剑客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了陶瓷壶身上那些歪歪扭扭的花纹。
他从来没想过，眼前一贯矜贵作态的人居然会用这样的茶具。
恍惚间思绪回溯，白发剑客回忆起了一些片段。过去，在纷至沓来的魔蜃之间，这些片段亦会出现，令人难以分辨是真实的回忆，又或许是他狂想的谎言。
那时候师尹也像如今一样，将茶盏轻轻摆放在他面前。眼神温柔，一如他所渴望的——如果他能忽略那双幽暗眼瞳深处封闭着心灵的冰冷。
男人无懈可击的神情，嘴角带一抹悠然浅笑，轻嗅茶香，闲话将行之事。姿态闲适，却指掌全局，胜券在握。彼时年少的他憎恶着这副假面，却又不可自制地困惑于对方用言语罗织的陷阱。茶具触感细腻温润，他心下却一片苍凉。永昼的慈光之塔内，有一片永夜的渎生暗地。他走出了渎生暗地，却因此走进了那深潭幽微的暗蓝双眼，永世不得超生。
他没有急着取茶来饮，只是观察了一番茶盏，随后问站立在另一侧的无衣道：“吾记得，你通常都会待水稍稍回温方才冲泡。今日怎么不同了？”
无衣倒不意外他观察如此细致入微。作为一个顶尖的剑客，这点眼力天然便须具备，只是他也懒得向其解释因为这是劣茶所以只能沸水冲泡，便只微笑着说：“不同的茶，不同的泡法。”
殢无伤听他这么说，若有所思，浓紫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翕动，晕染出一片迷离之境，而后终究垂下眼，端起茶，啜了一口。
他之功体，早已不需饮食。只是茶酒之道，与其说是饮食，不如称之为品风弄月排遣情怀，寄一己风雅趣志于茶道，酒道。不管何时，即使成仙修道者，餐风饮露亦因如是。
茶甫入口，便感其生涩的滋味自舌尖蔓延开来。这种惊讶又在殢无伤意料之外。
过去无衣师尹不是没有带过品相寒酸的坛酒来浮廊与他共饮，多半是那人在坊间寻到的无名佳品。他很久都没有自他这里尝过这般茶味。说是平淡无奇，都嫌客气——简直难以入口。
殢无伤犹豫了一下，才将那口难吃至极的茶咽了下去，面色便有些不豫了。他抿着嘴角瞟了书生一眼，发现对方居然喝得安之若素，又渐渐露出困惑的神色。
他凝视着喝着劣茶的人，忍不住问道：“想你当年，只爱社前紫笋，必要三年陈的山泉水，取其中段为用。如今怎么？入乡随俗，连这些习惯都一并改了么？”
师先生此刻已经喝了几口。荒漠之地不产茶，便是粗劣的茶叶，运到这里价格也翻了好几翻。他到此地以后一直喝这种茶末泡出来的水，倒是习惯了。听到剑者有些委屈的声音，转念忽然明白了对方在疑心什么，舌根渐渐的泅上了一片苦涩。
些许的感伤，居然还伴着些怀念。师先生觉得自己面对眼前这个白发少年人模样的同乡，总是不自觉地放低姿态，习惯成自然后，似乎连心态都放低了：
瞧瞧，对方什么事都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猜测他，疑心他故意用坏茶叶捉弄人，他还觉得这怪有趣的。
只是心里回想过去，却不能七情上脸。他淡淡一哂，摆手道，“此处地表干旱，水根本存放不住。那些小情小调，不提也罢。”
白发剑客点了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解释。而后他望着师尹站立在桌边的身影，又发现了新问题，“这里只有一张凳子。”
“这里习俗不用桌椅，”书生扶着桌沿，斟酌了一下决定只说最简单的事实，大家习惯片腿上炕这种事就不用让对方了解了，“吾一人独居，足矣。”
他失了功体，自己做这桌子和一把凳子已经颇为费力，让凳子成双成对这种事只能无限期推迟了。
剑客闻言，又伸手抚过桌边，重新审视了一番做工拙朴的家具。
木料是杨木，未上漆，花纹拼接得十分慧心巧思，但这补救不了木材本身的缺陷。
他转而复望向站立的另外一边的书生，“如今的你，似乎并不期待客人。”声音里不无感慨的意味。
师先生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在慈光时，他长袖善舞，因为高居师尹权位之故，可谓门庭若市。即使当初刚落魄到苦境，他也是挖空心思四处拉拢关系积极谋划一席之地。
这些时候，剑者都是一路陪行，也亲眼见他汲汲营营的。
现今这样淡泊宁静，他自己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如此，也难怪剑者诧异了。
回想起久远前的过去，剑者似乎也诧异过他的变化，那时的回答尚清晰地回荡在他心里，但不知在眼前这名白发剑客的脑海里，还能留下几分痕迹。
“此一时，彼一时也。”书生最终这么回答，还带了几分玩笑的意思。玩笑之下隐藏着淡淡自嘲，那时听不懂的，此刻大约也不会懂。
“……是吗？”剑者凝视着他，眼波渐渐氤氲，好像也带上了浮廊的花雨飘雪。
书生一愣神的功夫，突现剑气环绕，刷刷刷拦腰斩断了木桌的四条腿。桌面稳稳落地，滴茶不曾泼出。
没有给围观的人留下喝彩的时间，剑客将凳子推到一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请了。”
桌子变成茶几，师先生不得不从善如流地在对面席地而坐，捧着杯具，对着剑者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面孔，吸啜着热茶的暖意，抵御自脚下传来的寒气。

师无一先生回家的时候，进门便闻到一股奇香。
并非熏香，而是菜香。
他不善调鼎，如今日常手艺不过饿不死自己。前世辟谷已久，日日鼻端只余血腥。
多久没有闻过这般香味了？
生理反应最忠诚，他这副躯体没有被好菜饭善待过，从前不知也就罢了，现下眼见美食在前，饶是师先生老成持重，还是咽了一口口水，才能趋前，艰难地发问，“无伤，你，你在做什么？”
殢无伤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区区小事，难为了你昨天能做出那样的饼子。”
无端又被挖苦，他叹了口气，趋前揭开了锅盖，看到殢无伤做的是这里常见的汤菜杂煮，奶白的汤水中煨着节瓜肉片，汤面上还洒了些山葱末，锅壁上贴着五个面饼，均烤得恰到好处，色泽黄嫩。
这用料十分地道，想必是去请教过当地人的做法。师尹心想自己当初便不擅厨艺，因此只教过他化学配剂，他学得也不上心，于是草草了事。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份天赋。
只是，这汤水中的食材似乎偏多了些。
师先生有些狐疑地拿汤勺搅了搅，随后便容色惨淡地抬头望向他那挂在灶间的熏肉——
——果不其然，一块都没剩下。
“你，你用了所有的肉？”
殢大侠何等会得查眼观心，立刻瞧出他心疼，原先的冰雪气度顿时全黑了，食指轻轻擦过自己的眉心，随后点指向书生，“你原先虚伪作态，如今为了点小事便斤斤计较，吾竟不知哪种更可厌些。”
师无一对他这种何不食肉糜的态度已经心灰意冷，不想再辩，只说，“本地贫苦，入山也打不到太多猎物，更无余粮饲养猪羊。六斤熏肉，便可做这里一个姑娘的聘礼。”我本待学生来时才会煮些肉食，被你一次消耗尽了，也没什么可说了。
“这诸多抱怨，听着倒像是你的真心话。”
“吾在你面前，最是真实。”
“是吗？”白发剑客冷笑一声，“你坦诚的勇气，仅仅够写一封信么？”

期待。。。

。。。。。。。〒_〒没后续了么

哎，然后呢，继续啊~

楼楼这坑会平么？

后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