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万历四十八年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临在科尔沁草原。这场雪来得气势汹汹,让一些人回想起许多年前那场大雪灾,初时也是这般毫无预兆,结果,却令科尔沁整个冬天都被笼罩在白色的梦魇中。
洁白的雪花细细碎碎,渐渐沾满了海兰珠的眉睫。她慢慢抬起头,天空是阴沉沉的暗灰,沉得仿佛是压在了心口上,又闷又疼。
“格格,你先起来吧,都跪了快一个时辰了。”一名穿着旧棉衣的妇人站在一边,撑着一把破旧的伞,满面愁容。
见跪着的人没反应,妇人叹一声,继续劝道:“寨桑贝勒就是嘴硬心软,你就认个错,服个软,又能怎样呢?”
海兰珠摇摇头,道:“阿芒嬷嬷,您回去吧,您在这儿陪我挨冻做,倒叫我良心不安了。”
妇人急得直跺脚,“我去跟寨桑贝勒说,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有这么狠心的父亲!”
“天底下就是有这么狠心的父亲!”忿忿的男声中犹带一丝稚气,身着铠甲的少年疾步走到海兰珠面前,“你倒是听话,又不是你的错,凭什么跪着!”
海兰珠皱皱眉,抬起头看着急躁的少年,“四哥,你不是去操演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满珠习礼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海兰珠,“你还管我,你先管管你自己吧,我都听说了……定是布木布泰缠着你让你教她骑马,她自己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与你何干,我找额祁葛理论去!”
“好啊,我倒要听听你的理!”
一名年纪在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掀帐而出,冷厉的眼神直直盯住满珠习礼,“海兰珠既然带布木布泰骑马,就有义务保护妹妹的安全。不管布木布泰是因为什么原因落马,海兰珠都难辞其咎!”
满珠习礼正要反驳,海兰珠却抢先道:“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海兰珠愿意受罚。”满珠习礼气得翻白眼,却又拿这个妹妹无可奈何。
这时,帐帷又被掀开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款款而出,薄施粉黛的面庞上犹有泪痕。这便是寨桑的大福晋博礼。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海兰珠,皱眉道:“寨桑,我相信海兰珠已经知错了,小孩子玩玩闹闹也是常有的事,这次闹严重了,海兰珠也必定是后悔的。你看这大雪来得凶猛,就别再责罚她了……”
一字一句,细语柔声,听在海兰珠耳里,却比雪花更冰冷,比刀子更锋利。
“幸好这次没出什么大事,海兰珠,快向你额祁葛认个错吧……”
海兰珠咬咬嘴唇,抬起头,“是海兰珠未看护好妹妹,但我绝不是是存心让妹妹堕马受伤……”
“我知道,我知道……”博礼眼眶泛红,“你额吉早逝,你觉得我偏心布木布泰,向来不愿与我亲近,你心里有苦有怨,都冲着我来,可你妹妹是无辜的啊,她才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布木布泰上次受的风寒还未完全好,现在又受了惊吓,这叫我看着……”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起来。
“额吉,海兰珠不是这样的人!”满珠习礼在一旁听着,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博礼瞅了儿子一眼,委屈道:“要不是你妹妹亲口说,我也不愿相信啊。”
“额吉,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穿着大红袄子的小女孩从帐里跑出来,泪眼汪汪的模样,她抱着博礼的胳膊,“额吉,是那马儿不知为何突然发狂,才把我摔下来的,姐姐一直在旁边保护我,这件事与姐姐无关。”
“马儿好好的,又怎会突然发狂?”博礼低头看着女儿,面色一沉。
海兰珠心中忽的一紧,她下意识转过头,看见有几个人正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不知往哪里去。
“你们要带烈日去哪儿!”海兰珠慌忙站起来,不顾腿脚的僵硬,踉跄着上前想要阻止。枣红的大马儿似乎是看到海兰珠,突然停住不动,又大又圆的眼睛里一片水泽,鼻腔里哼哧哼哧喷着白气,任凭那些人怎么拉扯鞭打也不再迈出一步。。
“烈日……”海兰珠抚摸着马儿光亮柔顺的鬃毛,回过头看着寨桑,“他们要对烈日怎样?”颤抖的尾音泄露了她内心的惶恐。
“此马生来性刁,这次又伤了人,再不能留它……”
“这不是烈日的错!”
“不是这孽畜的错那又是谁的错!”博礼似乎有些激动,不经意的,就这么在海兰珠的心防上轻轻割开一个口子。
海兰珠红了眼,望向寨桑,似乎是盼着他说些什么。寨桑却不看她,只挥挥手,示意把马牵走。
“是我的错。”海兰珠死死抓住马的缰绳,一字一顿道。众人听得真切,神色各异。
寨桑皱眉不语,博礼眼波微敛,不觉闪过一丝亮色,满珠习礼又急又气,在一边干瞪眼,而小小的布木布泰,依然是泪眼汪汪看着海兰珠。
“是我的错,是我惊了马,但我……”海兰珠突然不再说了,她闭上眼,又睁开,像是松了口气般喃喃,“是我的错,你们放过烈日。”
寨桑看了海兰珠一会儿,缓缓宣布,“从今日起,海兰珠贬入奴籍,不再是科尔沁的格格。”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海兰珠怔住了,她本以为顶多受些皮肉之苦,不过若能换烈日一条命,她觉得值得。至于这罪名,是多一条不嫌多,她也认了。却不曾想过会被亲父这般舍弃,一瞬间,脑袋像被大锤子猛击了一下,突然迷糊起来,眼前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像是雾中的幻影,游移不定。
海兰珠觉得自己不该感到委屈,她只是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大口吸入的寒气像冰刀一样割得她胸口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呢?
曾几何时,在她生母灵位前,额祁葛的那句话,她听得真切。
“要是你还在我身边多好,赛罕,为什么当初活下来的不是你呢?”
没有愤恨,没有怨毒,只是疑惑,遗憾的口吻,似乎在埋怨天不从人愿。
海兰珠不愿去想这句话的深意,但她始终记得别人说过,母亲是生自己的时候难产而死。
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耳边似乎响起了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呼喊声,最终,都在漫天飞雪中归于沉寂。